初晴微雨 第六章

晓晴天天跟冷敖学围棋,功课也疏懒了,对四周围的一切事都不再注意。

那天放学,她匆匆忙忙地又拉著雪凝走,雪凝站在走廊上不动,她意外地转回头。

雪凝面色凝重:「你知不知道一个消息,陈荫停学了。」

「陈荫!」晓晴呆怔一下:「他还差几个月就毕业。」

「是。他停学是千真万确的事。」

「为什么?他怎么那样傻。」

「你去问问他,劝劝他,好吗?」雪凝说。

「为什么我?」晓晴面有难色:「又与我无关。」

「听说他很沮丧,整个人变得呆呆痴痴。」

「怎么能?前些日子他还好好的。」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他?」

「两星期吧?」晓晴不肯定:「那又有什么关系?」

「同学们说他是受你的刺激。」

「老天——真是欲加之罪。」

「不要太自私,陈荫是个好青年,哥哥也欣赏他。」雪凝说:「劝他回学校等于是救一个人。」

「我不是自私,我只是怕加重自己的负担。」

「你不接受他的感情,他始终会明白;但这事你至少有道义上的责任。」

「不——」

「那我叫哥哥劝你。」雪凝说。

「不,别告诉冷敖。」晓晴立刻紧张:「我不想把这件事弄大,也不想对我有什么影响。」

「那——你答应去了?」

「你陪我去?」晓晴很担心。

「我可以陪你去,但跟陈荫讲话的是你,我是没有什么用的。」

「好,我们现在就去,」晓晴下定决心:「我会叫他以后不要再搅这种事,真烦!」

雪凝摇摇头,很不以为然:「你以前的爱心呢?就算对一个普通朋友也不必这么冷酷,是吗?」

「但是他只带给我麻烦。」

「走吧!」雪凝不再说什么。

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多话又活泼的晓晴今天也变了,很令人不安。

「为什么不说话?怪我?」雪疑问。

「不。温若男最近来过你家吗?」

「一两次,」雪凝说:「每天你都在,看得到的。」

「我不在的时候呢?」

「只是一两次!」雪凝笑起来:「看来你胜利了。」

「离胜利还远得很!只是个开始,」晓晴叹一口气:「但我已感觉到累了。」

「累?为什么?」

「我完全对围棋没兴趣,你知道我坐不定的。」

「爱情可以令任何人改变。」

「谁知道?」晓晴耸耸肩。

搭车去陈荫家,那是一幢独立的花园房子,开门的是一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

「少爷……」女佣人脸有戒惧:「少爷生病不见客。」

「请代通传,我是冷雪凝,她是方晓晴。」

「晓晴?」女佣人从头到脚地打量晓晴:「好吧!你们进来,我去通传。」

晓晴很是不满,她说:「分明心中有鬼。」

「别疑心,见到陈荫再说。」雪凝说。

「你一定要陪我,否则我不见他。」

「好。」雪凝十分冷静。

等了两分钟,女佣人带她们上楼。

「少爷在房里。」女佣人敲门。

房里没有反应,女佣人径自打开门说:「夫人说可以让你们进去。」

晓晴胆怯地看雪凝,雪凝鼓励她进去。

房子里拉密了窗帘,暗暗沉沉地,空气也不好。

陈荫伏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陈荫,我们来了!」雪凝小声说。

床上的他,猛然转身弹起,眼中发出异彩。

「晓晴——」他沙哑著嗓子叫。

晓晴被吓得倒退一步。她问:「你——到底搅什么鬼?」

「没有搅鬼,真的,」陈荫兴奋得反常:「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你——为什么要停学?」晓晴吸一口气。

「没有心情念下去,很烦I」他说。

「不差几个月就毕业了。」

「我知道,这不重要。」他说。

「你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念书、毕业不重要?」

「我不觉得重要,」他垂下头:「心里不舒服,书念来做什么?一点用处也没有。」

「明天回到学校,听见没有。」晓晴提高声音。

陈荫憔悴的脸上有丝喜悦,过了好一阵,他说:「你要我回去,我回去就是。」

「不是我要你回去,你这男子汉对自己要有责任心。」晓晴忍无可忍地骂:「一天到晚婆婆***讲爱情,谁受得了你呢?」

「难道爱情不重要?」

「至少毕业比较重要,这是对自己、对父母的一种交代。」她说。

雪凝在后面微笑点头。

「看你这样子像什么?」晓晴又骂:「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

陈荫低下头不出声。

「你明天一定要回学校!」她说。

「是。一定。」声音很低。

「如果见不到你呢?」

「不会。你要我这么做我一定做到,我到学校之后先向你报到!」他说。

「神经,」晓晴骂:「把自己弄成病军的样子算什么?」

陈荫怔怔地抬起头,望了她很久。

「晓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说。

晓晴的心口一阵热,又有些被感动,有个男人对她那么好,但她知道感动不是爱。

「那是另一回事,与读书无关,希望你以后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我知道了。」

「刚才女佣人差点不许我们进来,你的父母一定非常不满你的行为。」晓晴说。

「是我错,以后我再不会这么做。」

「现在我们回去,明天在学校一定要见到你。」

「是—你们不多坐一会儿?」他痴痴地望著晓晴。

「回学校再见你。」晓晴硬著心肠走出去。

楼下客厅坐著一位雍容的妇人,必是陈荫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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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两个女孩子齐声叫。

「陈荫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母亲摇头:「我们正为这件事为难,想不到两位会来。」

「这是应该做的事!」雪凝说。

「总之他肯回学校是太好的事,」母亲说:「无论如何多谢你们。」

「这事我们义不容辞。」雪凝说。

晓晴一声不响,她只好应对。

「这位必是方晓晴了,」母亲一直望著晓晴:「我听见你对陈荫说的话,你是好女孩儿。」

「伯母过奖。」晓晴脸红。

「以后有空请常来坐。」

「是,是。」两人唯唯诺诺,快步走出花园。

「真要命。」上了的士晓晴松一口气。

「不是很好吗?三言两语就劝解他了。」

「我不是劝,是骂,这种人不骂不行的。」

「从来没见你这么凶,这么义正辞严过。」雪凝笑。

「我是一见他那鬼样子就无名火起三千丈。」

「你做了件好事,知道吗?」

「我并不在意。」

「你只在意哥哥如何,是不是?」

「你这小表,笑我!」晓晴叫。

的士一直驶过海,回到根德道冷家。

本来兴致勃勃的晓晴一进门就冷了一大截,因为她看见温若男和温若风都在。

「晓晴,你来了?」若男夸张地招呼:「冷敖正在等你下围棋。」

晓晴的脸色不好,笑容都不见了。

「对不起,今天我和雪凝有事;而且围棋我是新手,只是学的份儿。」

「冷敖说你极有天分。」

晓晴看冷敖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转身推推雪凝。

「我们上楼吧」

雪凝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也想避开若风,于是无言地随她上楼。

「这样不嫌太小气吗?」雪凝问。

「我没法做到心中讨厌一个人,但面上还有笑容,我真做不到。」晓晴恨恨地。

「别这样,她又不是每天来。」

「早知道不去陈荫那儿就好了。」晓晴抱怨。

「这是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早晨晓晴和雪凝去学校上第二堂课时,看见陈荫已站在她教室门口。

「我已经上了一堂课。」他说。

「神经!谁要你来告诉我的?」晓晴气红了脸:「还不快回去。」

「我答应你来就一定来,」陈荫喃喃地说:「我来报到。」

「快走,快走。你这样子——像什么?我不要看见你。」跺一跺脚,她奔进教室。

雪凝摇摇头,同情地对陈荫说:「不要在这个时候惹她,回教室吧!下午——我们或者一起回九龙吧。」

陈荫十分感激地点头,转身走了。

本来,他是个爽朗,有点鲁莽的快乐男孩儿,爱情使他变成这么婆婆妈妈,真不可思议。

晓晴还是气鼓鼓地坐在那儿。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雪凝说。

「我后悔昨天去劝他。」

「心平气和一点。」雪凝望著她:「我约他放学一起回家。」

「你怎能——」

「晓晴,你不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对吧!」雪凝正色:「你总不能眼看陈荫就这么毁了。」

「没有这么严重,是不是?他可能沮丧一阵,但很快会复原。」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雪凝说:「你也不想一辈子心中有个阴影吧?」

晓晴无言以对。

「而且,你从来不是这么自私的人。」雪凝望著她。

「唉!我好烦,我怕我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

「怎么会呢?哪儿来的」劫「?」

「不知道。可能是陈荫。」晓晴摇头。

「那就换另一种态度和方法,让他知难而退不是更好?」

晓晴思索一阵,终于点头。

「或者该换另一种方法。」她说。

上课下课,一下子就到放学了,陈荫已等在门口。

雪凝看晓晴一眼。

「记得你的态度。」她提醒。

晓晴迟疑一阵,终于大方地迎上去:「走吧!」她勉强挤出笑容。

陈荫脸上的阴翳立刻消散开来,兴奋得很。

「去看电影,好不好?」他说。

「抱歉,」抢著说的是雪凝:「明天有测验。」

「那么下次再看。」陈荫依然高兴。

因为拒绝的是雪凝,不是晓晴。

「你快毕业了,还是多温书比较好。」晓晴淡淡地:「你功课一向好。」

「是,是,我会加油。」他如奉圣旨。

「我只是建议,不是命令。」晓晴皱著眉。

「任何好的建议我都会接受,雪凝说的我也听。」

「这种态度才对。」晓晴松一口气。

陈荫被这一赞,更加开心,心情好得不得了。

九龙塘站。她们先下车,他独自坐车回香港,他的神情和昨天完全不同。

「看,现在不是很好吗?」雪凝微笑。

「我想——我和他都各走极端,各人钻进牛角尖。」晓晴摇头:「你是旁观者清。」

「去我家等哥哥下围棋?」

「温若男会不会来?」晓晴很没有信心地说。

「理她来不来,你总不能见到她就退避,这绝对不是好办法。」

「但是见到她面对面的又难受。」

「如果她每天来,你就不去我家?」雪凝说。

晓晴思索一下,叹一口气。

「天下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

「哥哥已爱上你吗?」

「没有,感觉不出来。」晓晴再叹息。

「那就更加要去我们家了,加深印象嘛!」

「只怕加深了坏印象。」晓晴笑。

「做人要有信心一点,你又不比温若男差。」

「喂,温若风对你如何?」晓晴问。

「没什么。反正我对他没有一点感觉就是。」

「这男人还算有点风度,没有像陈荫那般无聊。」晓晴很赞赏。

「一开始我就没理过他,他还能怎样?」

「邹雨浓呢?」

一提起雨浓雪凝就笑了,冰雪皆融。

「很好。感觉很好,我们很有默契!」

「什么叫有默契!」

「我们心中都明白对方心意。」雪凝喜滋滋地。

「真难得,羡慕死人了。」

「你一定会遇到一个能和你水乳交融的。」

「希望如此。」晓晴并没有信心。

冷敖没有回来,但雨浓来了。

「这么早下班?」雪凝凝望著他。

「出来九龙开会,不回公司了。」他也凝望雪凝。两人视线里只有对方,完全忘了还有第三者。

晓晴本来想促狭的怪叫,突然间就被这镜头感动了,呆呆怔怔地望著他们,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雪凝偶然转回头,看见了她的眼泪,大惊。

「晓晴,晓晴,你怎么了?」她一把抱住晓晴。

「没有事,完全没有事,」晓晴一边笑一边还流泪:「我不知道怎么讲,我——好感动。」

雪凝看雨浓一眼,了解的微笑起来。

「我们聊天等哥哥。」她说。

「不打扰你们吗?」晓晴抹干眼泪。

「我们都喜欢朋友。」雨浓说。

他说「我们」说得极自然,听了非常舒服。

「其实——我是冷敖下围棋的学生。」晓晴说。

「来。我暂代冷敖教你。」雨浓兴致勃勃。

「不,你陪雪凝。」晓晴不好意思。

「我看你们下棋。」雪凝自动搬出了棋子。

雨浓看雪凝的眼光温柔动人,几乎又令晓晴呆了。

于是他们开始下棋。

「你让我五子,我也未必会赢。」晓晴说。

「那么让你六子如何?」雨浓说。

晓晴的确是学生,让了六子她也是输了,正好这个时候冷敖回来了。

「趁我不在欺负我学生?」冷敖愉快地:「让师父出马来领教你高招。」

「不,你还是教徒为要,」雨浓站起来:「我宁愿去听雪凝弹钢琴。」

「很快地雨浓眼中就再无朋友。」冷敖打趣。

「你现在不冷也不傲了,不是吗?」雨浓也说。

雪凝和雨浓走到琴室。

「真不想下棋?」她问。

「给晓晴一点机会。你看不出吗?一见冷敖她眼楮就发光,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说。

「你以为她有没有希望?」她问。

「我不知道,但冷敖和温若男很谈得来。」

「谈得来并不表示是爱情。」她说。

「也对。最大的问题是,冷敖认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对她产生感情。」

「以前我和她都太小。」

「是。所以现在有机会都让给她,或者有望。」

「你知不知道温若男对哥哥怎样?」

「很喜欢。她原是个骄傲的女人,第一次我看到她对男人这么好。」雨浓坦白地。

「哥哥对她呢?」

「不知道,冷敖一向高深莫测。」雨浓笑了:「他从不展示心中感情。」

「我只希望,晓晴不要伤心失望!」她说。

「别担心,上帝自有旨意去安排。」他说。

「那么我弹琴。」她坐到琴前。

一阵充满感情、流畅清脆的琴声流泻而出,雪凝的钢琴造诣真是不凡,即使一首平凡的曲子,她也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

一曲既终,雨浓的掌声不停。

「你弹得愈来愈好,完全投入。」他称赞著说。

「以前不好的原因是心乱,感情不定。」她温柔地望他:「现在自然不同。」

「为什么?」

「因为你。」她坦然深情地:「你令我一切稳定。」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轻吻一下。

「你令我心中充满了幸福,」他说:「我生平只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又是「第一次」,他以前那段婚姻呢?

她感到怀疑,却又不敢问。她不想破坏气氛。

她于是只是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晚饭的时候晓晴来叫他们,看见她满脸兴奋的红晕,雪凝暗暗为她高兴。有进展吧!

「晓晴进步神速,表示她很用功。」冷敖说。

「我有空时也摆棋谱。」晓晴笑。

「孺子可教。」冷敖点头。

冷家父母也都在家,看见年轻的两对,下意识地会心微笑。这不是佳儿佳婿好媳妇吗?

「等会儿我们出去游车河。」雨浓说。

「我们继续下棋。」冷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好!」晓晴立刻答应。

于是,父母的笑容更满意、更安详了。

于是,他们很自然地被分成两对。

在走廊上遇到匆匆而过的温若风,晓晴、雪凝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好古怪,什么也不说的一阵风般卷走。

「他做什么?」晓晴问:「这么古怪!」

「不要研究他,与我们又无关。」雪凝继续往前走。

「你不觉得他最近变得好古怪吗?」

「没注意。」

「一定有原因的,信不信?」晓晴回头望望,已看不见若风的背影:「他们姐弟都不怀好意。」

「别太敏感,怎么会不怀好意呢?」雪凝笑了:「我从来就觉得他们与我无关。」

「无关?温若男可能是你大嫂。」

「会吗?」雪凝但笑不语。

晓晴立刻就妒忌起来。雪凝默认若男是大嫂吗?为什么她只是笑?笑得又神秘又鬼祟。

「默认了?」她问。

「小心眼儿,对自己有点信心才行。」

「等一会儿上温若风的课你小心点,我看八成有古怪。」晓晴转开话题。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雪凝傲然扬头:「他是谁?我是谁?有什么理由混为一谈?」

「你有条件强硬,你从来没理过他。」

「君子坦荡荡。」雪凝笑。

两堂课过去之后,温若风进来。

他还是温暖如风般的在讲课,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肯定地,他的视线没有一次落在雪凝脸上,和以往日子完全不同。他在避开她,很明显的。

晓晴递过来一个眼神,雪凝装做没看到,何必这么孩子气呢?她的确没把这温若风看在眼里、留在心头。

下课的时候,看得出他犹豫了半天,然后很严肃地宣布:「冷雪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雪凝脸上,她只淡淡地点点头,说:「是」。没做过亏心事,绝对能把头抬得高高的。

「是不是?我说一定有事。」晓晴凑过脸来。

「一定是学校的事。」雪凝自若地:「我和他之间绝对不可能有私事。」

「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是豺狼虎豹吗?」雪凝独自离开课室。

若风正正经经地坐在办公桌前,用视线迎著雪凝。

「请问有什么事?」雪凝站在那儿。

「坐。请坐。」若风的严肃消失了,反而显得甚是不安:「请坐。」

雪凝坐下来,就静静地望住他,等他开口。

「有一件事——哎!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他看来语无伦次。

「哪一件事?」

「哎——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但——我怕你吃亏,所以小人也要做一次。」他说。

雪凝皱起眉头。

「我并不想破坏你和他——哎!雨浓的感情,只是——只是——-

雪凝的眉心皱得更紧,与雨浓有关?

「请直说,我在仔细地听。」她忍不住说。

「是——是——」他停了一阵才说:「我也是偶然知道的,跟以前在美国读书的同学说起,他们说——说——」

「说什么呢?请快说!」她急坏了。

「雨浓的前妻与丈夫又离婚了;现在到了香港,而且住在雨浓家里。」

「什么?」雪凝完全听不懂,前妻住在雨浓家?又离婚?好像外星人的话。

「雨浓的前妻与现任丈夫离婚,来了香港,住在雨浓家,现在。」他耐著性子再说一遍。

「什么时候来的?」雪凝吸一口气。

「我是昨天才知道,但已来了一星期。」若风望著她:「他完全没有提起过?」

前天他们还在一起聊天,雨浓听她弹琴,晚上十点钟才离开;雨浓的确什么也没讲过,若无其事一般。

「我想这些事与我并没有关系,所以他不提。」雪凝自尊心甚强。

「也许是。我告诉你也绝对没有恶意,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有权知道。」若风说。

「非常谢谢你。」雪凝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雪凝——」他叫住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你随时可以找我。」

「谢谢!」她快步而去。

晓晴在走廊尽头等她。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切地。

雪凝未语先皱眉。

「雨浓的前妻又离婚来港,住在他那儿。」她犹豫一下然后才说。

「什么话?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变化?」晓晴叫:「会不会是温若风挑拨离间?」

「他不会这么傻,这种事怎能吹牛骗人?」

「但是——但是——」

「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今夜或者雨浓会来,会告诉我这件事。」雪凝说。

「但愿如此,你们的恋爱这么美,这么水乳交融。」

「谁也不能预知前面的变化。」雪凝有点莫名的不安:「我要给自己心理准备。」

「雪凝,是你说的,要对自己有信心些。」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有时形势比人强。」

「担心什么?那个两度下堂求去的女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比你好,邹雨浓不是瞎子。」

「我不胡乱猜测以后的事,」雪凝很理智:「我只看事实,你可以绝对放心。」

「你能吗?你是爱情至上者。」

「到你要理智时,环境会逼得你如此,而且我的自尊心决不容受损。」

「老天!真希望邹雨浓不要讲错任何一句话,做错任何事件,否则我不敢想象后果。」

「你看来比我还担心。」雪凝笑了:「回家吧!」

「今天我不去你家,不想看见任何事发生。」

「温若男来了呢?」

「那也是天意。」晓晴叹一口气:「该是我的总会迟早属于我;否则我抢也没用,我觉得累。」

「你觉得自己在抢,你已感到累?」雪凝很意外。

「单轨行车是比较辛苦。」晓晴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感觉不到冷敖有反应。」

「那你回家吧!待我替你看看他有何反应。」

「真的?你明天告诉我!」晓晴兴奋。

「一定。」

两人乘车回九龙,在车站分手,各自回家。

雪凝进门就看见冷敖正在摆棋谱。看见她,他仿佛很意外似地。

「晓晴呢?怎么不来?」他问。

「她?另有约会吧!」雪凝淡淡地。

「陈荫?」

「不,是个做电影导演的,我忘了名字。」

「导演?年纪很大?」

「三十来岁。」雪凝摇头。

「她倒交游广阔。」冷敖若有所思:「这样的女孩子无法集中精神下围棋。」

「她又不真喜欢下围棋,下围棋只为接近你,取悦你,你一点也不知道?」

冷敖呆怔半晌。

「她很有下围棋的天分。」他说。

「我相信我们这么大的女孩子宁愿恋爱。」她笑。

「哦——忘了告诉你,雨浓打过电话来,他现正在来这儿的途中。」

「他——可跟你说过什么?」雪凝问。

「没有啊!有什么事吗?」冷敖意外地。

「没有。」她上楼:「我去换衣服。」

再下楼时,雨浓已经来了。他今天穿得简单潇洒,好像去旅行度假似地,人也轻松愉快。

他的视线迎著她下来,眼光一如往昔,温柔情深。

她放心些,并没有出岔子。

「从明天开始我放大假一星期,」他说:「然后你放暑假时再放一星期,我们去旅行。」

「我答应过你一起去旅行吗?」她反问:「这一星期的假期又是陪谁?」

「我们出去吃晚饭,好吗?」他凝望著她。

「哥哥也去?」

「不,我和你!」他摇头笑。

「嫌我家的菜不合口味?」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终于说了真话。

「0K.」她也轻松下来。他并不想瞒她。

「现在可以走吗?」他站起来。

「当然。」她连皮包也不拿,洒脱得很。她也不问是谁,很奇妙的信心十足。

他果然驶车回家。按响号,就有个女人走出来,上车坐在后厢,她看来有三十多岁,比雨浓还老些,相貌平庸,有几分他儿子坚志的影子。她就是他的前妻?

「她是淑贤,才从美国来。」他介绍坐在后面的淑贤:「她就是我提起的冷雪凝了。」

雪凝打个招呼,顺便打量她。一对眼楮倒是精光闪闪的,很精明能干的样子,薄薄的嘴唇也能言善辩;不知道为什么,雪凝的担心又兜上心头。

在深湾游艇俱乐部里,雨浓订了一张在安静一角的台子。

雪凝面对著雨浓和淑贤,突然就觉得自己孤单无助了。他们曾是夫妻,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儿子,他们原该是一对的。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于是她沉默,整夜都沉默。

沉默中,她只记得淑贤精光四射的眼楮——这对眼楮的主人不好对付的,是不是?

雪凝并不想对付她,可是——总得防她。她经历了第二任丈夫之后,才觉得雨浓才是真正的好,回头来再拾回从前的感情?

雪凝觉得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勉强也不行。

那淑贤是很会说话,也很能说话的,一个晚上只听见她在说话,说,说,正面、反面、黑的、白的,她都说得头头是道,面面俱圆。

听著,听著,雪凝累了,人也恍惚起来了。

「雨浓说你们兄妹都出色,都有才华,这次他倒真是有眼光。」她说。

「你的钢琴弹得超凡入圣,真了不起。」她说:「我们坚志也开始学钢琴了,颇有天分。」

「啊!请不到你做坚志的钢琴老师是最大的遗憾。」她又说。

「以后我可能多些时间住香港,我们可以了解更多些。不过我已经很喜欢你。」她再说。

她会住在香港不走了!雪凝想。

「你也会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极好的家庭主妇,我已辞去那个宾妹,她一塌糊涂。」她还说。

辞去宾妹,由她入主邹家?

雪凝再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望望雨浓,他只是淡淡地笑,非常欣赏淑贤的表演似的,她再也坐不住。

「我想回家,太晚了。」她提出。

「是。看我们多糊涂,明天一早你有课,是不是?」淑贤恍然大悟状。

她说「我们」。

雨浓签单离开。

「我们先送雪凝回家,好吗?」淑贤用询问的口吻,语气却是肯定的。

「好。」雨浓驯如羔羊。

雪凝最后的希望也幻灭。本以为可以单独和雨浓讲几句话,现在已不可能了。

「你家的房子是有花园的那种,对吗?」淑贤又滔滔不绝地道:「跟我们台北的古老大宅很像,当然,你家会宏伟些、漂亮些、气派些。」

这些话,叫雪凝怎么答呢?只好继续不出声。

「香港人能住你家那种房子已经很了不起。」淑贤又说:「不过我们在美国住边了大房子,来香港真不习惯。住香港房子多大,视野却窄,对不对?」

雪凝头也不点。这女人在挑剔什么?在美国离了婚,有香港让她投奔,她该很感谢才是。

雪凝的反感涌上来。或者,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吧!她不喜欢这女人。

到了根德道的家,雪凝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留下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去开大铁门。

她听见门后的车门声,就这么走了?不,雨浓赶了过来,轻轻扶她手臂。

「明天,你几点放学?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了,我有事。」她奔往大门。

听到大铁门关闭声,又听见车声,他们走了吧!

看见书房有灯,冷敖还在摆棋谱,果然是他,他摆得全神贯注。

她轻轻敲门;冷敖抬起头来。

「这么早,你们只吃晚饭?」冷敖问:「不是要让你见一个人吗?」

「见到了。」雪凝淡淡地:「他前妻离婚回来。」

「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

「没有什么事。」雪凝淡淡地笑:「我和那位精明能干的淑贤合不来,有代沟。」

「她回来做什么?吃回头草?」

「不管她回来做什么,」她有点心灰意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洗澡睡觉。」

「慢著,雪凝——你和雨浓的感情会受影响吗?」他是非常关心这惟一的妹妹。

「不知道,我喜欢一切自自然然,不勉强。」

「但是你脸色不好。」

「听了一晚的训话,我不累吗?」她笑:「明早见。」

「等一下——晓晴真和导演约会?」冷敖问。神色有点尴尬、窘迫。

「是吧!」她说:「他们是邻居,又谈得来。不过——」「不过什么?」他有点著急。

「不过我知道她心有所属。」雪凝顽皮地。

「是——是谁?」

「不告诉你,你自己去问吧l她是你学生。」她走开。

冷敖坐在那儿发了一阵呆,勉强收摄心神,再投入围棋中;但是,完全没有用,他的心经已乱。

想了半天,他胡乱地弄乱棋子,也不收拾,熄了灯就上楼。

在雪凝房门边犹豫一下,还是敲门。

「谁?」

「我。能开门吗?」

雪凝开门,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

「什么事?哦,温若男没来过吗?」她问。

「没有。她怎会有事无事往我们家跑呢?」

「早一阵子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来往得很密?」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啁!现在也是。」

「这么闷,怎么不约她来下围棋?」她问。

「这一阵子我在教晓晴下围棋,她来了没空招待。」

「她姓温,你姓冷,很配的,她难道不是你女朋友?」雪凝不放松。

冷敖呆怔半晌,说:「你也姓冷,温若风也姓温,你们不也很配?」

「那怎么同呢?我一早就表示和他合不来,连朋友都不是,没有理由和你们混为一谈。」

冷敖想说什么,咕噜一阵,终于什么也不说的径自回房,砰然关上房门。

雪凝站在门边望了一阵,忍不住替晓晴高兴起来。

冷敖的「反应」十分良好,不是吗?

暂时把自己的烦恼扔开一边,打电话给晓晴。

「晓晴?她不在,」是方伯母的声音:「吃完饭她去隔壁大厦的朋友那儿聊天去了。」

「哪一位朋友?我认识的吗?」

「是个做导演的,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伯母说。

「我知道了,她回来时请叫她复我电话。」

丙然和那做导演的家伙出去了,晓晴还真有本事。

雪凝去冲凉,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看书。

当然没有心情。想到淑贤和雨浓同处一屋檐下,整个人几乎沸腾起来。

她爱雨浓,这件事不能否认了。

扔开书伏在床上胡思乱想——有人说恋爱中的女孩子都是伏著睡的,有点道理吧!愈想就愈睡不著,她拒绝雨浓明天去接她,是对或错?愈想愈不甘心,为什么要拒绝他呢?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她跳起来,雨浓?不,是晓晴。

「你找我。」她愉快的声音。

「拍拖吗?」

「你知道我,除却巫山不是云。」晓晴叹一口气:「我只是在寂寞中找消遣。」

「想不想听哥哥的反应?」

「什么反应?怎么回事?你快说!快!快!」

「急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哥哥一定娶你的啦?」

「好雪凝,说吧!急死我了!」

「反应很好。你不来,他表现得很关心,我提到导演,他看来意外又吃惊,颇有点酸意呢!」

「是不是真的?你不是骗我开心吧?」晓晴狂喜。

「若要知真相,你应该一连几天不来,进一步试探哥哥的反应。」

「这——会不会太残忍点?对我也对他。」

「你自己决定。」

「好,好。我现在心里太乱,什么都听你的,我知道你是帮我的。」

「说不定我受了温若男的贿赂呢?」

「不要对我提这名字,太残酷了。」晓晴惨叫。

雪凝在电话里沉默下来。

「喂,喂!怎么不出声?我开玩笑的。」晓晴急了。

「我——看见了那个淑贤。」她说。

「是否真的又淑又贤?」

「我不会分辨,有机会你自己看。」

「好像语气不大开心?」晓晴很敏感。

「不是好像,真的不开心!」雪凝叹一口气:「那淑贤精明能干,好像要控制雨浓的一切。」

「真是那么可怕?」

「我不知道,我听其自然。」

「不必怕她,她怎能跟你比。」晓晴大声说:「我相信雨浓爱的是你。」

「她是前妻,还有个儿子。」

「不要先担心,万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今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真闷坏了。」

「这么有办法的女人,我倒要见识一下,」晓晴笑:「雪凝,我们是能共患难的朋友。」

「共患难?」

「大家在感情上有挫折,我们互相帮助。」晓晴说。

「天真!靶情的事谁帮得了忙?」

「你不是才帮了我吗?我已决定三天不来你家,看冷敖进一步的反应。」

「哥哥和雨浓不同,哥哥单纯得多;我始终觉得雨浓复杂。」

「可是你喜欢复杂的男人?」晓晴了解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会考虑到单纯或复杂;只不过我遇上了复杂,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也该乐观些,雨浓不会重收覆水吧?」

「我拒绝他明天来接我。」雪凝低沉地说。

「你太冲动。」晓晴叫:「现在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等待。如果明天他仍来,表示他有诚意,否则——就忘了这个人吧!」

「忘了这个人!」雪凝低叹:「对我来讲,爱上这个人就是生生世世的事了。忘掉?」

「这样岂不自苦?」

「那有什么办法,感情上我是这么执著。」

「乐观些,雪凝。希望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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