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晴在回家的斜坡上遇见了不该在这儿的若风。他没有开车,只站在广播道近香港电台的那儿。
「温若风?」她好意外。
「等你!」他笑。对任何人他可以做得很好,除了雪凝。
「荣幸之至!」晓晴似笑非笑,她自然明白他不是为等她而站在这儿:「不过,站在这儿人家会误会你是在广播道上等看明星的人。」
「明星?」他不以为意:「我不知道你住哪座大厦,只好站在这附近必经之路。」
「到我家去坐坐?」
「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如就在这儿聊聊。」他说。
「无所谓,」她耸耸肩:「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
「嗯——」他考虑著、犹豫著:「雪凝——最近不常跟你在一起?」
「谁说的?我们每天一起上学,约好在车站见面。」她好奇: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陈荫呢?」他很尴尬。
「三人行。」她笑:「我们很习惯,不知道陈荫怎么想,我对他愈来愈像兄弟姐妹。」
「他怕要失望了。」
「怎么会呢?我们是好朋友,一早就说清楚的,爱情不一定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你们常常三人去看电影?」
「是。除了电影,还有什么更好的娱乐?又不能老坐在情调好的咖啡馆中享受寂寞。」
「什么叫坐在情调好的咖啡馆中享受寂寞?」他问。
「两个女生坐在那儿发呆,」她发笑:「其实这句话从日本旅行回来才有,不过你不会明白。」
「你不说清楚怎知我不会明白?」
「你那一辈的人怎了解我们的心情呢?」晓晴坦率地:「你知道在东京六本木有许多情调好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享受,还有俊男搭讪——」
「你和雪凝?」他不能置信。
「有什么稀奇?俊男都是冲著雪凝来,可是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她笑。
「日本男人真大胆。」
「香港也试过,找雪凝拍广告呢!还是出名的导演殷浩光。」
「雪凝答应了?」
「一点也不了解她。」她摇摇头:「雪凝那个人怎肯随便跟人讲话?头都没抬呢!」
「后来呢?」
「怎么可能有后来?」晓晴摇头:「当然为难我这老友替她挡驾。不过,倒也认识了殷浩光。」
「你们做了朋友?就是这么简单?」他问。
「你那一辈的人真不懂我们,做朋友难道是件复杂的事吗?何况殷浩光跟我是邻居。」她说。
「我们这一辈!」他苦笑:「你觉得我和你们不是同辈、同样的人?」
「你是讲师这是其一,而且大我们十多年呢!人家说现在三年一个代沟。」
「雪凝——提过我吗?」他转开话题。
「没有。记不得。」她摇头:「雪凝本来就不多话,你自己也知道的。」
他沉默了,很闷、很不快乐的样子。
「你——是为了雪凝?」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耸耸肩,说:「这么大一个人还像傻瓜,你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很老土。我不能解释。」
「不必解释,我懂。」晓晴脸上有一抹奇异光彩,她想到了自己:「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为他吃苦受罪都无所谓,就算他不接受,也宁愿自己痛苦。」
「晓晴——」若风大为意外,不能置信地。
「我真的懂。」她又说:「喜欢一个人年纪无关,有的人十三岁已懂得爱情了呢!」
「你令我惊奇。」
晓晴轻轻叹一口气,慢慢说:「如果你要我说真话,你是没有希望的。」
「雪凝告诉你的?」
「不。我知道雪凝追寻的理想是什么,那绝对不是你,」她摇摇头:「你不要再为难自己。」
「那——是谁?」
「你不必知道是谁,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任何人都好,总之不是你,何必自寻烦恼。」
「我很意外,你能懂这么多!」
她只是笑一笑,不解释。
「我说过懂与不懂与年龄无关,」过了一阵,她才说:「你到现在才踫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而我可能很早就喜欢一个人,明不明白?」
「你是指——」
「我不指任何人,只是打个比喻。」她立刻说:「你的条件这么好,不必为难自己,对不对?」
「是,你讲得对!」他振作一点:「多谢你对我说了这些话,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会很难、很痛苦的,我是指刚开始的时候,」她笑:「不过渐渐的就会习惯。」
「我知道。」他挥挥手:「我要回去了。」
「回家?」她问:「若不介意,真的可以到我家坐。父母是开明人,不会硬当你是我男朋友。」
「下次,下次一定去!」他转身走了。
晓晴目送他沿著斜坡下山,心中叹息,世上竟有这么多不如意的爱情。
慢慢步行回家,在她家大厦的围墙边斜倚著一个人,很眼熟的男人,她多看一眼笑容就现了出来。
「殷浩光?」她叫。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百无聊赖的样子。
「没有灵感,所以什么事也做不成。」他说。
「你们这种人做事凭灵感的?」她望著他。
「有没有兴趣到我家或你家去喝杯茶?」他说。
「什么你家我家呢?说得这么怪。」
「我想请你去我家,但是又怕你不愿。去你家呢?又怕你不请。」
「你这人矛盾得很,」她笑:「我对你的家好奇,先去你家如何?」
他做个手势,示意她跟著来。
他家不大,是五百多那种,一个人住也还可以,不很整齐也不太乱,很随意,也很舒服。
「坐。」他扔给她一罐汽水。
「你站在墙边,如果我不回家呢?」她问。
「也就算了。」他淡淡地:「等到你固然好,等不到你也无所谓,反正我无心工作。」
「通常你无心工作时做什么?」
「睡觉,或开车到处逛,或独自一人喝闷酒。」
「你是个颇正常的人。」
「当然正常。你曾以为我不正常?」他反问。
「你那行的人,总有点特殊性格,总有点怪僻。」
「报纸、周刊渲染得多,其实哪有这种事。」他说:「我也不过做一份工作。」
「难得你理智。你不像你的同行。」
「别说我,你那冰山美人呢?」他问。
「雪凝?她自然回家。」她笑:「怎么弄了个冰山美人的怪名字?三十年前是否有个肉弹明星叫这外号?」
「问倒了我。你那雪凝和肉弹联想不到一起!」他也笑:「这么冷的女孩儿还叫雪凝,真服了她父母了。」
「她还姓冷。」
「你开玩笑!」他大叫。
「事实如此。她哥哥冷敖。好在不是骄傲的傲,否则真不得了。」
「冷敖是你男朋友?」
「谁说?冷敖连眼尾也不扫向我,他认为我太小。」
「是。现在写剧本、拍电影都不能太顺理成章,要奇峰突出,要令人意想不到才好。」
「人生不是写剧本、拍电影。」
「也差不多啦!」他坐在地毯上:「我们在反映现实。」
「你——没有朋友吗?」她突然问。眼中是很理智、很智慧的光芒。
「为什么这样问?」
「以你的身份、地位、名气,你不可能又闷又闲地站在别人大厦外面,等个不相熟的女孩子。」
「说得很对。可是我等的不是不相熟的女孩子。」
「请勿讲台词,我不感动。」她说。
「你感不感动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很认真:「你答应过有空一起聊天的,忘了吗?」
她望著他,定定地望著他。
「不要当我是个特殊的人,我只不过是你邻家的一个男孩子,好不好?」他很诚恳地。
「好。」她笑了,非常开心:「以后你这个殷浩光只是邻家的男孩儿,你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优待。」
「我希望的就是这样。」他舒坦地靠在那儿:「所以我该说,实在很高兴遇到了你。」
「不是很高兴遇到了冷雪凝?」
「冷雪凝令我惊艳,只是如此,」他坦白地:「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高攀不上。」
「不要这么说雪凝,其实她还是很」温暖「的。」
「她的温暖是对你,不是对任何人。」
「你倒了解她。」她笑:「甚至我们的讲师都在她面前踫一鼻子灰。」
坐在校园草地上,雪凝默默地望著远方的云,若有所思。晓晴在一边盯著她好久,她都不觉。
「冰山美人,你到底在想什么?」晓晴忍不住。
「冰山美人?」雪凝的视线收回来:「什么意思?」
「殷浩光说的,不过——算了,你不会记得这个人,他不是你的同类。」
「是你的同类,于是你们成了朋友?」
「机缘巧合,我们是邻居。」晓晴笑:「自从经我开解之后,温若风不再烦你了吧?」
「他烦不了我。」雪凝淡淡地。
「当然。你漠不动心,他自讨苦吃。」
「我还是尊敬他,他是讲师。」
「真想不到讲师这两个字就是他的罪状。」晓晴笑:「若他早知,怕杀了他也不肯当讲师。」
「不要这么讲,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雪凝说:「我和他之间没有共鸣。」
「不说感觉吗?」
「感觉比共鸣模糊一些,有探索的意味,我认为比较更美些。」雪凝说:「我和他之间不用这两个字。」
「和谁才用这两个字?邹雨浓?」
雪凝微微一笑,神秘莫测。
「说对了,是不是?你们真的开始拍拖?」晓晴问。
「不知道算不算拍拖,但每次见他,或接听他的电话,那种感觉很好。」
「你没想过他那古怪的儿子吗?」晓晴问。
「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呢?你跟他拍拖,将来他儿子难道与你没有关系?」
「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而且拍拖、恋爱是我与他,即使是他儿子,我也感觉不到关系。」
「以后呢?不结婚?」
「恋爱的结果必然是结婚?我不会同意。」
「那么谈一辈子恋爱?」
「有什么不可以?」雪凝理直气壮:「一辈子在恋爱、在感觉、在探索当然比结婚好,为什么不可以?」
「我愈来愈不懂你了。」
「怎么会呢?我一直是这样子,从小到大都是,又没有变过,你怎么会不懂?」雪凝说。
「那就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晓晴说。
「你是故意找话来说,是不是?」雪凝笑了,她说:「如果我们俩还不了解,天下就没有了解的人了。」
「太武断。雪凝,我发觉,你想的事,真的令我觉得意外。
不知道是你变?或是我变?「
「这问题很烦,别讨论了。」雪凝说:「而且——晓晴—你变得复杂了。」
「什么意思?」
「陈荫一个,哥哥一个,又加上一个殷浩光,你不觉得太复杂?」
「陈荫是自愿在我四周,与我无关。冷敖——我有希望吗?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中。殷浩光倒算是个朋友,我们很谈得来。」
「你到底喜欢谁?总要选定一个。」
「喜欢冷敖。」晓晴想也不想:「但他已经被别人选定了!」
「我觉得你做错一件事,喜欢他而又没让他知道。」
晓晴呆怔一下。
「已经太迟了!」晓晴叹气。
「迟?我问你,如果把这份感情一直藏在心中,你甘心吗?」雪凝望著她。
「不甘心又如何?」
「也是这些日子我才悟到的。」雪凝用双手抱著膝:「至少,我在邹雨浓面前表示心意。」
晓晴怔怔地望著她半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若男也只不过是哥哥的女朋友之一,你也可以对他表示。」雪凝说。
「这——怎么行呢?」晓晴脸红了:「我宁愿他一辈子不知道,我做不出。」
「表示自己的心意和感情是最自然不过的,有什么做不到的?」
「面对冷敖,我连话都说不清。」晓晴懊恼。
「我和你不同。不论成功不成功,我至少要表示。」雪凝说:
「你喜欢殷浩光?」
「那不同,绝对不同于冷敖。」
「你自己考虑。」雪凝站起来:「我宁愿嫂嫂是你而不是温若男。」
「嫂嫂?」晓晴的脸更红:「真不能想象。」
「邹雨浓说哥哥和若男不一定会有结果。」
「真的?他真这么说过?他怎么知道?」晓晴叫。
「为什么不问他?等会儿他会来。」雪凝笑了。
「他来接你放学?他不上班?」
「不知道。他说要来。」雪凝看表:「我们上完最后一堂课后他会来。」
「最后一堂——那是温若风的课。」晓晴说。
晓晴望著雪凝半晌。
「我不懂,你是太天真?或是太残忍?温若风是会绝对介意的。」她说。
「不能因为他介意我就不让雨浓来,」雪凝说:「你知道雨浓说要来接我,我心里非常快乐。」
「正式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难道要我一手就把快乐推开?」雪凝不同意:「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儿,我做不到。」
「或者——你对。」晓晴也站起来:「我们回教室上课。」
温若风已渐渐恢复正常,很自然,就完全像以前一样。他的视线还是扫过雪凝,还是停留一阵,但绝对自然。
他又变得温暖如风。
或许他是成年人吧,他把持了自己,知难而退,是这样吧?该是这样。
下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停留就离开课室。
「喂!邹雨浓和你约在什么地方?」晓晴问:「我也能搭便车走吗?」
「他会在停车场等我们。」雪凝抱起书本。
她愉快地、轻松地往停车场走,远远地就看见了雨浓和他黑色的林肯。
「他来了!」雪凝挥挥手。
同时,她也看见温若风朝停车场走过去,下意识地——她皱眉,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若风。
然而两个男士已经互相在打招呼了。
「难得,你竟会在这儿?」若风说。
雨浓含情又温柔的眸子移向雪凝。
「我来接雪凝。」他坦白大方地说。
「不用上班?」
「提早两小时走!」雨浓对雪凝目不转楮,旁边的人仿佛全不在他眼中:「我想雪凝会喜欢我这么做。」
「我喜欢。」雪凝走到他身边,仰望著他。
她对他有同样的专注、温柔。
「约好了出去玩?」若风再问。
很不容易,他一直保持著风度。
「不,只是接她,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玩。」雨浓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了,」若风看看表:「我约了两个同学打壁球,或者下次再一起玩。」
「再见。」雪凝说。
若风开著自己的车子走了,没有回头。
「邹雨浓,到现在你可以分一眼来看我吧?」晓晴说。
「陈荫呢?」雨浓问。
「谁知道?他自有去处,我可是要坐你的车回家的。」
「当然。我自然不会扔下你。」雨浓替她开车门:「我喜欢朋友分享我的快乐。」
「你很快乐?」晓楮问。
「是。」他看雪凝一眼:「每次跟雪凝在一起,我就非常快乐、满足!」
「你们是恋爱了。」
「我想是的。」雨浓又看雪凝:「这是种至美的感觉。」
「恭喜你们,」晓晴笑:「也十分羡慕!」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次恋爱,你不必羡慕我们。」雨浓轻握一下雪凝的手,然后开车。
「一次。」晓晴问:「你只恋爱了一次?」
雨浓呆怔一下,有点变脸。
「对不起,或者我问错了,我不该问。」晓晴立刻说。
「不——我想一个人恋爱两次也不算错,这是机缘,生命中注定的。」雪凝说。
雨浓看她一眼,感激她解围。
「甚至可以三次、四次。」晓晴笑:「像我这种人,我不坚持恋爱一次。」
「其实——真正的恋爱,一次也够了。」雨浓说。
「你保守。有些人一辈子追求爱情,乐此不疲。」晓晴说:
「他们也很快乐。」
「我想我付不出那么多爱。」雨浓还是淡淡地笑:「爱——应该是一生一世的。」
两个女孩子都沉默下来,她们同时想到,他忘了自己曾经结过一次婚?那不是恋爱?
她们却没有问。
「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然后——我想单独和雪凝散一会儿步。」他说。
「我自然识趣,不做灯泡。」晓晴笑:「你真坦白,我很欣赏你的作风。」
「男人都该这样。」他说。
雪凝感冒在家,晓楮只能独自上学。
习惯了每天上学,放学,甚至在学校都有人陪伴,一个人站在那儿等巴士的滋味就绝对不好受。
今天连陈荫都没空,还有两堂课。
巴士偏偏跟她作对似的,望眼欲穿的不来,靠在那儿,她简直不耐烦极了。
早知道今天逃课算了。
一辆汽车停在她面前,她呆怔了一下——很熟悉。
好像是冷敖的车子,车窗里伸出头来——是他。
「上车,我带你回去。」冷敖露出好淡的一丝笑容。
「啊——」她手忙脚乱的上车,心跳得几乎从口腔里跳出来。怎么会是冷敖!
「从康乐园出来。」冷敖淡淡说。
「温若男今天不上班?」
「她从外地刚公干完回来,我送她回家。」
「她自己也开车的,是不是?」
「是。否则她每天怎么上班?」
「我以为你每天会去接她。」她孩子气地。
他又是微微一笑。
「她已上了十年班。」他说。
下面一句,是他才认识若男半年,对不对?
「她是你的女朋友?」她鼓著勇气问。
他呆怔一下,仿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拍拖?」她涨红了脸。
他又笑,今天笑了很多,平日他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我跟她很谈得来。」
「恋爱?」她捉到机会就不放松。
她想著雪凝的话,总要让他知道她心意,而这次——可能是她一辈子惟一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
「为什么这样问?」他看她一眼。
「心里很想知道。」她想——还是说实话吧!
「叫我怎么答复你?」冷敖像在自问:「我和若男很谈得来,就是这样。」
「我觉得你没有回答我。」
「问题很难答。」
「恋爱是一种感觉。」她偷看他。
他漂亮的侧面令人发呆,他似乎是在沉思。
「事实上——我回答不出。」他说。
「雪凝和邹雨浓——」
「我并不了解他们的感情、感觉。」他立刻说:「但看来他们很快乐。」
「你——快乐吗?」她不放松。
「我——一直很快乐。」他说。
他为什么说「一直」,难道认识若男之后,快乐不曾加浓?只不过是延续?
「现在和以前同样快乐,没有改变?」她问。
他皱眉,然后沉默良久。
「晓晴,我回答不了你,」他坦然:「你的问题很有趣,我会好好想一想。」
「然后回答我?」她望著他。
「一定要知道答案?」
「是,我是个固执的人。」
他再想一想,又微笑著。
「你的固执很有趣,你和我想象中不同。」
「你想象中我怎样?」她追问。
「认识你时你大概才十二三岁吧?」他摇头:「印象中你就是那么大。」
「老天!八年之后的今天,我已大学三年级,还是当年的印象?」她怪叫:「悲剧!」
「你说什么?」
「不——我说怎么可能呢?」她不敢再说「悲剧」两个字,第一次接触,她不能太露骨:「我二十岁了。」
「我承认忽略了你的成长。」他说:「奇怪的是我每天都感觉到雪凝的长大,知道她改变了。」
「这表示你从来没注意过我。」她忍不住说。
他下意识地看她一眼。
「我只记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眼楮又黑又圆,牙齿好整齐,笑起来很开朗。」他说。
「我不漂亮?」
他又看她一眼。
「小时候很可爱,现在——当然更漂亮!」
「说得勉强,当然,你没有正眼看过我。」她说。
相处下来,冷敖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漠,她也没有全身颤抖而晕倒。
想象和现实真的不同。
「你比雪凝——刁蛮。」他说。
「比温若男呢?」她问。
他好意外地看她,比若男?
「怎么同呢?她是成熟、能干的女性,甚至比我还大两岁,你不能跟她比。」他极自然地说。
「成熟、能干很吸引你?」
他一下子脸就红了。
冷敖也会脸红?这一红脸,晓晴对他再无隔膜,他只是外表冷淡、骄傲,内心里跟他们一样。
「你很会开玩笑。」
汽车已接近沙田隧道,很快的就要到家了。
晓晴不想放过机会,她不能让他这么快离开。
「你有空吗?」她突然问。
「有。什么事?」他不疑有其他。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是鼓足了全身最大的勇气,不成功便成仁了。
半分钟前她还没有这种勇气,她的勇气来自刚才他脸红,他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他并不是那么冷傲。
他是意外兼呆怔,而且——坦白说他并不想去看电影。可是他不笨,他看得出她的神色,如果拒绝,他恐怕会伤了她。
「好!」他点点头,不让她看到半点勉强。
「真的?」她几乎跳起来:「真的?」
「我骗过你吗?」他故意淡淡地说。他开始有点明白她的心意了。
「那么,你喜欢什么电影?」她狂喜地问。
「我连电影广告都没注意过。」他被她的狂喜感染了。有一个人那么重视他是很好、很愉快地。
「看笑片,好不好?」她神采飞扬:「今天心情好,是快乐的日子。」
「随你。」他稳稳地开著车子。
她兴奋地想,终于如愿以偿了,单独和冷敖看电影,这算不算是个开始?
饼了隧道,朝九龙市区前进,她兴奋的心安定些。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不会。」
「为什么?我是这么唐突。」她很有自知之明。
「不,我们都有空,也有这个心情,看场电影是很普通的事」
他是不想她有太多幻想,是吧!
「是。」她口中这么答,心中却不这么想。她能和他单独在一起,无论如何是好事,而且和以前不同。
以前她甚至不敢跟他讲话。
「陈荫为什么没陪你?」他突然问。
「他还有课,而且,我不承认他是我男朋友,这件事雪凝很清楚。立刻表明态度呢!
「他很好,我很欣赏他。」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兄长;但——不是拍拖、恋爱的男朋友,我对他没有感觉。」她坦白地。
「感觉到底是什么?」他笑起来:「谁都有感觉,只是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
「我不能形容,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体会,」她说:「但一定非常特别,非常刻骨铭心。」
「是不是看了太多小说?」
「不,小说是反映人生,或者稍夸张些,但一定真实。」她竟能侃侃而谈了。
「或者女孩子幻想多些?」
「不是幻想,真的很实在!不信你可以问雪凝,问邹雨浓,他总是大男人了吧?」
雨浓——他想著这朋友,没有出声。
他也是弄不明白,雨浓何以会爱上比他至少小十岁的雪凝。雨浓是在恋爱吧!
「我会问他!」
「你和温若男——没有这种感觉?」她又问。
「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我和若男很谈得来、很融洽,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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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谈什么?」
「围棋、工作、生活、世界大事……什么都谈。」
「没有谈爱情?」她定定望住他。
谈爱情?他呆住了。爱情怎么「谈」法?说「我爱你」?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有点啼笑皆非。
「如果你们只谈工作、围棋、生活、世界大事,这样——怎算恋爱?」
「我没有说过恋爱。」他狼狈。
「不恋爱,你们常常在一起做什么?」
「好朋友,难道不能常在一起?」他反问。
「只是好朋友,她陪你一辈子?」她问。
他又呆住了。
怎么今天常常被这小女孩儿问倒?
「我没想过这问题。」
「你也没有想过恋爱、结婚、生子?」她简直是咄咄逼人得厉害。
「这些并非人生必经阶段,人一定要结婚?」
「你们兄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笑。
「雪凝说什么?」他关心地。
「她只想著目前享受邹雨浓的爱情;她不想将来结婚、生子的事。」
「现在年轻人会想将来结婚、生子的事?」他反问。
「为什么不?」她很不以为然:「爱一个人是一生一世的事,雪凝也同意这点,但不想结婚。我不同,我爱一个人是会结婚,为他生孩子,过一辈子快乐的生活。」
「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想。」
「你以为我怎样?」
「没有以为过,因为以前完全不了解你。」他说。
「现在呢?」
「很意外,你很特别!」
「不特别。大概你只是感到意外,」她笑:「你一定认为我这人大概没什么思想。」
「不,我只是没想过你是怎样的,因为印象中你太小,太小。」
「无论如何——以后,你对我有印象了。」
「当然,我们还可以算是谈得来。」他说。
「遗憾的是我不会下围棋。」
「这也不是难事,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真话?不许反悔!」她叫。
「是不是你印象中我也很小?怎么反悔呢?」他笑。
她脸红了,她要快点令自己成熟,这样会比较更有希望一些,是不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随你喜欢。」
「看完电影之后?」她脸上有兴奋的红晕。
「好,反正我有空时总是摆围棋。」他说。
「温若男晚上不找你?」
他皱眉,然后说:「那是另一件事,现在是我答应教你下围棋。」
「我还得看看雪凝,她感冒好了些吧?」她现在才记起生病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他笑:「总是会好的,是不?」
「你对一切事情都抱乐观态度。」
「是,我没遇过什么挫折,很幸运。」
「可惜外表你太冷,没有人看得见你内心。」她说。
「我是这样吗?」
「今天开始有些改变。」她满足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