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著,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鲍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便睡著了。梦中门铃响完又响,响完又响。醒后发觉门铃真的在响。我去开门。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著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著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饼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著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著他,他也知道我避著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著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睫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著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著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楮,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著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著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 的敲著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著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著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著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