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女叫了计程车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著女儿梳洗,他打了几个电话。
纪元问:「我们在全世界都有一个家吗?」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们只在伦敦与温哥华还有公寓房子。」
「纽约呢?」
「纽约没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没有。」
「那真不算什么。」
「是,说得对,真不算什么。」
纪元很遗憾,「而你已经退休,再也赚不到钱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确。」
傍晚,他带女儿与远房亲戚吃饭,一桌均是七八十岁长者,连李育台都变成年轻人,他们风趣、智慧,已经到了挥洒自如的阶段,置生死于度外。
育台愿意向他们学习。
饭余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过来说:「育台,仍然悲伤?」
育台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事,的确不止八九。」
「家父时常吟哦的一句话,叫作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那就要看一个人的人生观了,你是乐观,还是悲观?你是否懂得随遇而安的艺术?你是否做得到逆来顺受,自得其乐?」
「我愿意学习。」
「育台,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是。
「你还需看小纪元长大成人呢。」
「是,好长的一条路。」
「上帝会替你安排伴侣。」
李育台连忙摇头摆手。
「怎么,」八十七岁的表叔公笑问,「你以为你的一生已经完结?」
李育台不语。
「还早著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愿意早些去与她相见。」
表叔公摇摇头,「在她那里,时间与我们不同,人间数十年,只是刹那。」
育台抬起头,「表叔公,你的话如智珠。」
老人凝视他,「你听得进去吗?」
育台回答:「我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怜。」
育台只得答应,一眼看过去,只见小纪元在那里啖榴裢,吃得津津有味。
行万里路自有它的好处,书本上的知识是平面的,不比亲身体验。
案女返到家中。
他问女儿:「还高兴吗?」
「过得去,爸,与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说:「彼此彼此。」
鲍寓底层有一个室内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儿熟睡,留下字条,到楼下游泳。
这些年来,他被工作训练得每日睡五六小时即够,否则工夫便赶不出来。
享福也是习惯,需要时间培养。
诺大泳池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雅正说:「这敢情好,纪元可以在这里学游泳。」
楼价不便宜,他们挑了个最小的一房单位。
他怕女儿挂念,二十分钟后匆匆离水披上毛巾衣上楼。甫走进出路,见有人推门进来。
抬起头,一怔,来人是名少妇,好面善,她比他还要先点头。
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她又不是那么像雅正了,可是两人同样不愿挺直腰板,有双臂抱在胸前的习惯。
没想到住在同一层公寓里那么凑巧。
颔首后他回到楼上。
纪元还没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乐仍然爱吃,再失声痛哭也能抽噎著入眠。
鲍寓还是由雅正装饰的,简单实用的家具、厨房用具应有尽有。
育台过去看纪元,长长手长长腿,早不是一个婴儿,已是一个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时时抱她,在家总是拥在怀中,时时一起看纪元刚出生时的照片。
女儿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儿。
纪元醒了。
她说:「爸爸我听见你启门出去,那时是六时三刻,可是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继续睡。」
「我当然会回来。」
纪元忽然害怕了,「要是万一不回来了呢?」
「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万一万一万一呢?」
「那以后我们父女形影不离好了。」
纪元紧紧拥抱父亲。
下午他们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车水,最后在莱佛士酒店喝咖啡。
这时已有朋友风闻李育台到了狮城,打电话来约会,育台并不想拒人千里,于是约好一起吃饭。
最先到的是老同学施启扬,他在国立大学做得颇有地位,但一见面便说:「育台,发了财也不提携我们,」口气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别来无恙乎?」
「我与风芝已经离婚。」口气十分豁达,实事求是,几乎有点愉快。
育台却大吃一惊,瞪著施启扬不放。
「育台,你这是干么,我脸上开了花?」
不,可是施启扬在大学里追求于风芝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他怎么样起早落夜跑到于家楼下去等,凤芝与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启扬嗟叹一声,搓著手,「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轻松,「她一直不习惯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欢凤芝,曾为她移居星洲而惆怅过一阵子。
施启扬说下去:「大家都认为分了手只有更加轻松,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当初——」
「现在是现在,育台,我们生活在现时。」
朋友陆续来了。
小纪元一贯得到额外的注意,众父兄叔伯均向她问好,可是夹杂在成年人当中,她难免觉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妇带著的男童来,他的年龄与纪元相仿,他们应当有话好说。
上头盘时纪元已经不耐烦,她悄悄同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别离开这一层楼。」
「知道了。」
「十五分钟回来。」
纪元笑笑。
她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钟,育台有点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点意思,出去找女儿。
心头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纪元坐在楼梯口与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发觉那位小朋友好不脸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讶异,「你是在飞机场为我们拿行李的叔叔。」
「请问你的名字是——」
纪元说:「他叫黄主文。」
「你好,很高兴再见到你。」
纪元又说:「他与母亲在这间酒店里喝喜酒。」
两个孩子开小差出来走走无意中踫上了。
「爸,我们吃完没有?」
「大概还需半个小时。」
「我与黄主文在这里等。」
「别走开。」
「主文妈妈也是这么说。」
呵那位少妇。
育台回到宴会厅去应酬。
饭局一结束他就告辞。
接女儿时看到她孑然一人。
「黄主文呢?」
「被妈妈接走了。」
「他父亲呢?」
「他没有父亲。」
育台一怔,「那是什么意思?」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自幼没见过父亲。」
「你们谈了那么多?」
「我们坐在外头差不多一个小时。」纪元表示遗憾。
「来,回去吧。」
「这是黄主文的电话号码。」
「我们不再应酬,明天我们到槟南去看风景。」
「名信片寄出没有?」
「全部办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经想念嘉敏嘉华。」
「等你连吴瑶瑶都怀念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槟南,一朝醒来,已是九时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兴,这真是一项大跃进,终于向睡懒觉迈出第一步。
那一天,摄影集这样说:「纪元,无论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我想你高兴,现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别,我想今冬已经用不著它们。」
那些衣服,至今还挂在衣橱里,将来,等纪元来处置,待纪元十三四岁时,应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
他与女儿在椰林下皎洁的沙滩漫步。
纪元忽然这样说:「热带没有冬季。」
「知道何故吗?」
「无论地球如何转,太阳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这是长春不老之地。」
「人能够不老吗?」
「当然不行。」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穿妈妈的衣服。」
「也许式样已经不流行了。」
「没有关系,我不理那些。」
「我记得你最喜欢一件丝绒裙子。」
「是,把脸孵在里头很舒服。」
一下子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天边新月是淡淡一个影子,育台抬起头,雅正,是你在看我们吗,雅正,是你吗?
他与纪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实世界里,脏衣服一下子堆积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风机坏了,头发还湿漉漉,还有,纪元晚上不住醒来打扰父亲睡眠。
忙张罗,育台累得喉咙痛。
一一克服之后,他们又要上路了。
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见得,父女同时发觉这些年生活百般称心,完全是因为有名能干的主妇持家。
雅正且是城内闻名的艺术家。
堡作有成绩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时花那么多时间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纪元说:「妈妈亲手带大我。」
是,低著头一边微笑一边育婴一边又不忘工作。
纪元说:「一定很辛苦。」
纪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两岁三个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顿,到了后期,甚为无耻,清晨三时半育台朦朦醒来,发觉厨房有灯,跑近一看,见到小小纪元坐在桌前大嚼饼干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样。
雅正当然在一角陪她。
然后到了三岁还一句话不会说,需要表达意见时又十分急躁,「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说,「大概都像我。」
勇于认错,可是所有责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飞机场,正把行李送入关,纪元发觉有一只皮球滚到脚跟,她抬起它,想物归原主,一个长得比她还高的女孩子走过来,呀呀作声。
纪元怔住,将皮球交还,那女孩由家长领著道谢走开。
那是一个低能儿,纪元凝视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儿肩膀。
没想到纪元说:「看上去她比我快乐。」
「或许是,但是她的家人多么担心,你总不能把快乐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飞机上,纪元忽然说:「不知现在,同学在上什么课?」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这一刻,你陈叔叔在与哪个业主纠缠。」
纪元笑了,就在这时刻,有人脱口叫她:「李纪元。」
案女同时抬头看去。
「咦,是黄主文,」纪元挥挥手,「你好,」转过头来,「爸爸我过去说句话。」
李育台颔首。
那男孩子也离座,陪纪元走到空处谈话。
他母亲正在看书,不打算与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乐得闭目冥恩。
这一程飞行比较长,纪元能有个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别渴望有伴侣,纪元小时候,只要有同龄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愿。
雅正一直没有怀第二个孩子,她成为女儿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饭的时候,纪元并没有回到座位里来。
李育台第一次发觉女儿与小朋友可以谈得那样投机。
其实他愿意坐到那位女士身边去,让两个孩子并排坐,可是他没有心情交际应酬:女士贵姓?那是你的孩子?几岁?你们往何处?今天天气真好……
凡是问题,都侵犯他人私隐,李育台怕人家发问,故此他也不会提出问题。
雅正曾经说:「我丝毫没有打算与纪元同学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长却过分热情,动辄拨电话到他们家来。
育台曾经纳罕,「他们在何处得到号码?」
雅正没好气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学生家中电话印在一张纸上派发。」
「他们有权那样做吗?」
「谁敢投诉,打老鼠要忌著玉瓶儿。」
所以任何一名小学教师都可以把家长支使得团团转。
李育台听见耳畔有小小声音说:「他睡著了。」
又有纪元的注解:「这一年他睡得很少,别吵他。」
这样体贴,李育台不禁感动起来。
直到飞机降落,那位女士都没有打扰他。
纪元问:「我们到伦敦了?」
「是,你四岁来过一次,还记得否?」
「有一间圣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时妈妈在我身边吧?」
「寸步不离。」
饼海关时那位女士排在他们前边不远之处,穿著米色针织套装,育台记得雅正说过,乘飞机至好穿那个,不会皱。
他们母子持护照,很快过关。
在行车轮盘附近李育台特别留意那两母子,可惜不见人。
他随口问:「纪元你同黄主文说些什么?」
「我们交换身世,谈到个人兴趣,近况以及将来。」
那等于是无话不说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纪元对新朋友很满意。
「他怎么没有上学?」
「他在家中读书,由母亲与舅舅教他,功课很好,他说在美国,许多家长嫌学校繁文缛节多多,师资低落,班房太挤,教材古旧,政府也允许家长自己来。」
半晌李育台问:「他们住美国何处?」
「长岛。」
「他母亲干何种职业?」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吗?」李育台有点意外,「那多好。」
一出飞机场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与他拥抱,又与纪元握手。
「欢迎欢迎,欢迎到蜗居来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华跑车她才说:「我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来接飞机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叹息,「都那样说呵,我为公司出了死力,耗尽青春,却无人承认。」
「世芳,你太想证明什么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车子驶进游客区,纪元在后座细观风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讶异地说:「乞丐!」
前座两个大人笑了,纪元总算增广了见识。
世芳的家在沙里住宅区,一亩地,六只狗,三个工人,纪元一见那一堆犬只,立刻高兴地混到它们当中。
世芳远远看著纪元,感慨地说:「差一点点,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点不好意思。
「育台,当年我真应该嫁给你。」
「我怎么敢高攀。」
「这句话真坑了我一辈子。」
「你是马来亚锡王阮庆京的女儿,剑桥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长得美,我一直只敢远远欣赏。」
「育台,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李育台问:「还有无黄瓜三文治?」
「你一直没向我求婚。」世芳不愿转变话题。
育台摊摊手。
「是我没有福气。」
育台苦笑。
「你这次来找我,我觉得十分荣幸。」
「我确想见见世界各地失散长远的亲友,听听他们对人生宝贵的意见。」
世芳笑了,扬一扬长发,「你要听我的心得吗?做人要随缘随意随心。」
「要是环境很苦恼呢?」
「默默承受。」
「真没想到千金小姐也会这么说。」
「育台,我承受的压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为身世耿耿于怀。」
「你知我是庶出,几个大太太生的兄长当我透明,这种日子我也熬著过。」
育台诧异,「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长地久。」
「我的天。」
「我也并无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兴你来。」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样子并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间也算是闻人了,又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无从落墨。」
「那么,」育台鼓励她,「结婚吧,生个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气像极家母。」
育台有点尴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为我著想。」
育台点点头。
世芳接著说:「好人早逝,育台,你总得把皱著的眉头放开来。」
育台随世芳参观大厦,「十二间房间,你轮流往?」房子像建筑文摘中的示范屋。
「我不住这里,此处专用来招呼亲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间小鲍寓,事实上我很少回来。」
门外宽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杂草也无,像一张碧绿的地毯。
世芳忽然问:「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令堂是我们公司的业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记忆一丝不乱。
「我连忙出去打听你这个人,他们都说,世芳,他喜欢艺术家,几个女朋友不是画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著父兄叔伯做家属生意,不是他那类型。」
这话育台还是第一次听到,讶异地问:「他们说,他们是谁?」
「当然是与你相熟的一帮人。」
育台不语。
他忽然牵挂孩子,「纪元呢,纪元在什么地方?」
世芳吩咐佣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到一刻纪元兴奋地出现,「爸爸,回到家我也要养一条西班牙猎犬。」
育台忽然想起来,雅正曾经说过:「纪元是独生儿,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条狗,如果她恳求我,我会替她找只好狗。」
于是他答:「那你得亲手照顾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们梳洗休息吧,晚饭时候见。」
纪元看著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丽,人又和蔼可亲。」
育台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
他现在是个亲力亲为的父亲,帮纪元洗头沐浴包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避家来传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们到市区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温和地说:「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只得颔首,「这是真的。」
他与她对坐著吃了顿淡而无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说:「育台,我在你心中有无位置?」
育台答:「我永远记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说老实话,我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现在也不是少女时期那个不谙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间寝室的大厦搬到十二间寝室的屋子,的确与现实世界比较接近了。」
世芳微愠,「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著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减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当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没好气,正想抗议几句,忽闻身后轻轻地一声咳嗽声,转过头去,看见纪元一脸笑容站在那里。
「过来,纪元,来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让她坐在身边,对育台说,「纪元真是可爱。」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当然比一般小学教师懂得欣赏潜质。
「把纪元留在我这里,由我照顾她,我替她找私立学校,请专人教法文网球小提琴,然后到剑桥升学。」
换言之,那会是一个小小的阮世芳。
纪元立刻说:「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说得对,当然你要陪著父亲。」
育台意外,「她陪我?」
「呵,你以为是你陪她?」
电光石火之间,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著女儿,只见纪元以嘉许目光赠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说完全正确。
李育台感慨万千。
他们在大宅里住了五天,并不是每天可以见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飞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内瓦,但是李氏父女并不寂寞,他俩到河边垂钓,参观乡镇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渐渐耽于逸乐,他诧异时间原来如此容易过,看张报纸喝杯茶数数白云便到黄昏,在办公室,开三个会,挨得腰酸背痛还未到下午。
连小小纪元也有同感,她说:「学校每天八节课,一直盼打钟,只有下课钟可以救我们,一天长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现在。」
主要因为睡到上午十时才起床。
纪元每天黄昏都讲二十分钟电话,做父亲的忽然好奇,问说:「你同谁聊得那么起劲?」
「黄主文。」
是那个孩子,「没想到短短时间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我们有共同点。」
「真的?那是什么?」
「我们都比较寂寞。」
「他母亲不是一直与他做伴吗?」
「她是个职业写作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很少有空与他交谈,或者整天忙著读资料,半日也不出书房。」
「呵,那他一个人干什么?」
「阅读、与电脑下棋、玩填字游戏。」
「那真是寂寞。」
「他还喜欢游泳与篮球。」
李育台问:「他现住何处?约他一起放风筝。」
「他要陪妈妈,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住肯盛顿朋友家。」
呵,两个孩子均有苦差。
纪元忽然试探说:「或许,可以约他妈妈一起出来。」
「不,千万不要去打扰人家。」
纪元有点遗憾,「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如何工作,还有,一本书如何写出来。」
「我也想知道,过程一定神秘。」
案女俩笑了。
他们一起去看苏格兰土风舞表演。
纪元问:「他们有穿裤子吗?」
「你去看看。」
纪元去打了个转,回来报告:「有,裙内有短裤。」
他们又到大英博物馆参观东方文物部,纪元对那百来具木乃伊感到兴奋。
想参观白金汉宫时买不到票子,纪元安慰父亲:「我猜装潢也不会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丽。」
世芳知道了,笑得弯腰。
然后,他们要告辞了。
世芳说:「你们父女这次游遍世界,是为著寻找生活的真谛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聪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说:「在我眼中,你们不是不幸福的。」
「啊谢谢你世芳。」
「育台,请记住世事古难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们千里共婵娟。」
纪元问:「婵娟,那是什么?」
「在此处做月亮解。」
纪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著一个月亮,也就等于见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饼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著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挨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著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案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著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