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台接到校方通知的时候,正在开会,助手探头进会议室,向他使个眼色。
李育台会意,找个借口,悄悄出来,低声问:「什么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务处急找。」
李育台忽然气馁,「我走不开。」
「我找张志学替你。」
「凭什么一个小学老师可以把我支使得团团转,真讨厌,学生到了学校,已是他们责任,何用动辄惊动家长,我有正经事要办。」
伍和平笑,「因为当中隔著一只玉瓶儿,投鼠忌器,不能发作,张先生说他马上下来,你赶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台取饼外套,揉揉眼,「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过了今天再说。」
李育台连苦笑都没有力气,立刻驾车到明辉小学去。
到达校务处,经过通报,老师带著他七岁的女儿李纪元出来。
李育台把手放在女儿肩上以示支持,静静等老师发话。
那老师满脸笑容说:「李先生,李纪元今午骂同班同学吴瑶瑶是只猪,并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记小饼一次。」
李育台十分意外,他问女儿:「你真的那么做?」
李纪元笑一笑,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我们一向希望家长助校方一臂之力,帮忙教育学生。」
「我回去会同她说。」
那老师仍然在笑,李育台开始怀疑那笑脸是一只精工绘制的面具,只听得她愉快地报告:「李纪元已经有三次小饼,升为一次大过,两次大过,必需离校。」
李育台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养心得,微微欠一个身,不发一言,领走李纪元。
纪元上了车,向父亲说:「让我们去吃冰淇淋。」
就在这个时候,李育台伏在驾驶盘上,忽然落下泪来。
连他自己都讶异,这眼泪从何而来?他李育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堂堂男子怎么被一名小学教师说两句,就怆然泪下?
是太过疲倦,抑或午饭时多喝了一杯?
纪元看到父亲的眼泪,大吃一惊,呆住噤声。
半晌,李育台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诉女儿,「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再说。」
纪元眼楮看窗外,「其实,是吴瑶瑶先取笑我,可是老师总是偏帮她,因为她功课好。」
李育台将车子驶离校舍。
纪元说:「我想转校。」
李育台忽然问女儿:「吴瑶瑶真的像只猎?」
「不,」没想到纪元这样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长得像公主。」
李育台说:「有时,即使我们真看见一只猎,也得客气点。」
纪元问:「该说什么?」
李育台想一想:「说猪的全身都有用吧,猪皮可做手袋,猪肉可以吃,猪骨可做——」
纪元大笑,但是连李育台都听得出来,那孩子的笑声里并无笑意。
丙然,纪元接著说:「我想念妈妈。」
李育台答:「我也是。」
纪元气恼地流下泪来,「吴瑶瑶的妈妈天天亲自来接放学。」
李育台把车停在一角,拥抱著女儿,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只猎。」
他再次潸然泪下。
纪元抽噎,「我希望妈妈仍在我身边。」
李育台泪流满面,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
到了家,李育台松了松领带,躺在沙发上,女佣斟上一杯茶,他累极闭上眼楮。
纪元跑进房里看电视,浑不把记过之事放心上。
电话铃响,女佣跑过去听,抬头说:「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台挥挥手,「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终于还是接过话筒讲了几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梦了。
有人替他复上被褥。
他挣扎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面前微笑,明知是梦,仍不胜欢喜,「是你吗,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缘何伤心,育台?」
「雅正,回来吧。」
「你与纪元好好生活,勿以我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来,不如我随你而去,省却多少烦恼。」
「那么,纪元呢?」
李育台负气说:「她一样会长大成人,把她托给舅舅舅母好了。」
「那对纪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么难带的一个孩子,统共没有她母亲的温驯纯良。」
「只余你支持她了,耐心点。」
育台烦恼,「我已尽力,我无力独自抚育她。」
就在这时,育台看到亡妻落下泪来。
他一惊,「雅正,你放心,我一定会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来看你。」
育台睁开眼楮,看到年轻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面前。
他揉揉面孔,「你来了,多谢关怀。」
「没有什么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学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来,「问问加拿大国际学校吧。」
「也好。」
「不过孩子的中文程度——」
「随得它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你需要一个长假。」
「那是不够的,和平,最好余生都躲起来放假,不问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们会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个少一个李育台,有什么分别?」
和平轻轻说:「对至亲友好,有极大分别。」
李育台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小姐对他有特殊好感,只是无心无力。
饼一会儿,伍和平说:「我走了,明天见。」
「不送。」李育台替她开门。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离去。
李育台走进女儿的房间,发觉纪元伏在枕上。
「纪元。」
她翻过身子,「爸爸,爸爸,我梦见母亲。」
「纪元,」李育台紧紧搂住女儿,「我们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纪元一怔,「不上学?」
「对,你不上学我不上班,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去渡假。」
「多久?」
「还没定,一年、两年,谁在乎。」
「可是我的功课呢?」
「管它呢,将来再补好了。」
「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妈妈不过想我们生活得快快乐乐。」
「真的吗,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著我?」
「我会尽量尝试。」
第二天,李育台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伙人陈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陈抬起头来,「说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国看一对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陈的咖啡杯险些捏不牢。
他叹口气坐下来,「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顾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怜见,叫我找到一个好拍档,现在你又怎么了?」
「阿旭,我想在女儿成为问题少年之前与她亲近些。」
陈旭明哼一声,「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压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样的珊瑚岛上去每天下午一时开始喝椰子酒,余生醉倒算数!」
「阿旭,与你谈话真是愉快。」
「育台,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击必需坚忍,育台,公司不能没有你。」
半晌李育台答:「我也不能没有雅正。」
「你不能迁怒于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台反问:「世上有公平事吗?雅正为何只活了三十二岁?她的生存妨碍了谁?你说!」
陈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愤。」
「是,余生我都会如此。」
「这种态度会影响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台充满内疚。
「你应该带著纪元走出茧来才是,怎么反而要带著她躲起来?」
李育台无限凄凉,「走出来,走到何处去,什么人什么地方会接收我们父女?」
陈旭明瞪著他,「育台,你们随时可以到我家来,我与内人无限欢迎。」
「你不知道我俩在这一年内变得多么孤僻。」
「育台,恕我无礼,这世上,丧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剧,也天天在发生中,你,总得振作起来。」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陈说,「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长。」
「你带纪元去迪士尼乐园吧,两个星期。」
育台拍拍双腿,「你得问过它们愿不愿意回来。」
老陈静了下来,「育台,试接受我的宝贵意见,不关心你,不会说那么多。」
「吴景辉觊觎这家建筑公司已有好几年,我愿意将股份卖给他,然后过归隐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痛恨吴景辉。」
「我不恨他的钱。」
「育台,你考虑清楚。」
李育台看著窗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陈问:「那位心理医生帮不到你?」
「那样大的一个刀伤,三五十年内没有痊愈希望,不必劳神伤财了。」
老陈受他影响,亦觉乏味,「真是,像你与雅正那样恩爱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闹的冤家却……」他词穷,讲不下去。
这时李育台反而说:「天妒红颜。」
老陈苦笑,「中国成语把人生每一种处境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李育台背著老拍档。
老陈知道他伤心欲绝。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这样,育台,她生前怎么说?」
李育台仰起头,「你说得对,阿旭,我过一阵子会好的。」
那天黄昏下班,他把纪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谢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谢太太一见纪元,立刻把她延入书房,开著音乐,与她细谈。
谢中之斟一杯啤酒给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极了,脸色苍白,瘦削如骷髅,西装与领带统共不配色,雅正会怎么想?」
「昨日下午我梦见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入梦来。」
谢教授欷嘘不语。
「她为我们担心得哭泣,在那个时候,纪元也梦见她,可见她也放不下我们。」
「育台,她已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许,你愿意把纪元放在我这里寄宿。」
「永不,余生她会跟著我。」
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如此伤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况他还带著一个更加伤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儿。
这时小纪元自书房出来。
谢教授看著她,「听说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著脸回答她舅舅:「我只想与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与嘉敏嘉华表姐一起过暑假?」
纪元口气如大人:「不,我与她们没有共同兴趣。」
「舅舅可以帮你做什么?」
「可否叫妈妈回来。」
在场的大人叹息。
谢教授终于同妹夫说:「我不赞成辍学渡假。」
「中之,你的观点何其世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谢教授说下去,「人有权追求快乐。」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会支持我。」
「小纪元同她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谢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发觉了,笑的时候,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活脱脱是一个小小谢雅正。」
谢教授抬起头,「我应该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会再去费时寻找那个,你不如祝我与纪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们会克服困难。」
谢太太这时在一边说:「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点,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头发也该理了。」
「是的,多谢贤伉俪关心。」
案女离开了谢家,不约而同松口气。
「唏,」纪元说,「舅母越来越噜嗦,她与嘉敏嘉华两姐妹专管些琐碎事,像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什么窗帘配哪张沙发,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儿说:「你母亲从来不那样。」
纪元完全认同,「是,妈妈至大方不过。」
案女忽然搂著笑起来。
从此就是他俩相依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纪元成年,组织她自己的家庭,那时,他这个孤老头子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可以息劳归主。
他决定逐步实现他渡假的计划。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摄影集样版送到公司来,我猜你会想第一时间看到它。」
「呵,」李育台丢下外套,「在哪里?」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样版书。
李育台双手有点颤抖,他接过那本书,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儿李纪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双目透露出无奈,摄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说再见,右下角是小小的一个名字:谢雅正。
李育台闭上双眼。
伍和平温和地说:「印刷非常精美,编排大方雅致,说明动人,出版社负责人陈先生说,谢女士会觉得满意。」
李育台连忙说:「是,是。」
「摄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张照片,每一张都感动我,这是一个母亲可以送给女儿的最佳礼物。」
李育台说:「如果她还在生,就不需要这种礼物。」
伍和平还想说什么,纪元走过来。
「呵,这是妈妈过去一年替我拍摄的照片。」她接过摄影集去看。
伍和平说:「我走了。」
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楼下。
他这样说:「下班找些娱乐,看个戏吃个饭,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说:「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和平意外地看著他。
「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
伍和平一怔,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缓缓转身离去。
李育台回到家,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
如何说再见。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医生断症之后,做出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时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带著她的摄影机,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她的伴侣、她的女儿、她的亲友、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她最常去的图书馆,她养的盆栽、金鱼及一缸蚂蚁,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别的时候,无限依依。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
有一张照片,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一弯新月,窗纱拂动,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说明是「纪元是我最好的药疗」。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时,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她对丈夫说:「如果我烦恼,你一定急躁,那么,纪元必然彷徨。」
一个疗程四个月,丝毫不见起色,肿瘤长得更大。
谢雅正八岁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想起母亲,觉得空虚,伤感,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十分欷嘘。
「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
与出版社商量,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统统赚钱,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也决定一试。
谢雅正立刻开始工作。
在序中,她这样写:「爱女纪元,原本,我打算看著你成长、完成学业、到社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原本,我计划与你一起聊天、喝茶、旅游、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可是,现在事与愿违,我将提早离开你,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著你,我们彼此仍然相爱。」
李育台读完之后,心境反而平静了,他轻轻合上那本册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页,一年看毕全书,第二年从头再看。
这是给他们父女最温馨的礼物。
李育台抬起头,天空上一轮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后抱住他,那是纪元。
「还记得妈妈与我们一起观赏日月星辰吗?」
纪元答:「我在三岁时已经摔破一具天文望远镜。」
李育台抚模胸口,他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后,天大的喜事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欢乐。
这个月亮,也并非往日那个月亮。
接著一个星期,李育台办妥手头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陈旭明是万分不愿意,「这下子累惨了我。」
「才不会,谁没有谁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觑自己了。」
「也许我会回来。」李育台笑。
「咄!」老陈赌气,「一个月不见你人,再回头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样威胁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电话。」
「我没有站,我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将与纪元漫游地球表面,去到哪里是哪里。」
陈旭明挥舞双手,「滚出去。」
李育台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吩咐伍和平办事一边岔开话题:「我们可能到澳洲去,一则看大堡礁,二则看鸭嘴兽,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动物?」
伍和平有点生气,「不,我不知道,你刚才说到帐单问题——」
「对,」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会把帐单寄到此地来,请交老陈支付所有费用。」
「要不要预定飞机票及酒店?」
「不用,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因为,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最原始的群类,同时说明哺乳动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动物演化而来。」
伍和平瞪著他,「你认为纪元有足够力气跑天下吗?」
李育台抬起头,「我会租车,她不必真的运用双腿。」
和平责问:「她错过的功课会补得回来吗?」
李育台说:「也许会影响到她学业,不过,我一直都不认为李家会有人拿诺贝尔奖,没问题。」
这时陈旭明出房来拿文件,听见此话,忿然道:「和平,你还同他瞎缠,他都失心疯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讲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疯!」
取饼外套,走出写字楼。
老陈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转过头去,「老陈,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叹口气,「故此走开一阵也是好的。」
他的伙伴低下头,「玩得开心点。」
「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对,吴景辉——」
老陈立刻答:「他休想染指。」
「我会跟你联络。」
「育台,保重。」
「你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
李育台到学校去办退学手续。
本来想带著纪元一走了之。
后来又觉得为这样小事小器实在划不来,想见到校长发几句牢骚,像「你们根本不认识天才」,或是「教育家应本著有教无类之心」……之类。
可是见了校长,李育台什么话都没有。
何必同这种人一般见识,可以走,已勿须计较,他很客气地道:「我们要移民了,下个月成行,故前来退学。」
校长好似很遗憾的样子:「呵,又流失一名学生,到哪个国家?」
「加拿大温哥华。」
「呵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李育台想说天下乌鸦一样黑,不过,他笑笑,「也有很多学店。」
校长咳嗽一声,「李先生,你得正式写封信来。」
「信在这里。」
是伍和平写的,措词优美。
「那么,我祝令媛前途如锦。」
李育台微笑,「纪元,谢谢校长。」
「谢谢校长。」
案女离开校长室,经过操场,纪元忽然说:「看,那就是吴瑶瑶。」
李育台顺著女儿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容貌秀丽,身材高挑,十分讨好。
他问:「很有一点小聪明?」
纪元微笑,「老师一开口说话,她会专注地用大眼楮凝视老师的嘴巴。」
李育台也笑,「可是也许脑海中一片空白?」
纪元肯定地说:「吴瑶瑶是庸姿俗粉。」
她父亲答:「必然。」
案女上车。
纪元忽然说:「爸,妒忌及中伤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更正我?」李育台肆无忌惮地说:「咄,连我这个成年人都办不到的事,何必勉强七岁的孩子去遵守?」
纪元笑了,「爸爸我爱你。」
「纪元我也爱你。」
「爸爸,刚才真痛快。」
「纪元,谁说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会这样做。
不过雅正活著的时候,女儿在功课上并无困难,成绩优异。
案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台同纪元说:「旅游之道,在乎写意,少带行李,多用时间。」
可是,一定要随身带谢雅正的摄影集。
嘉敏嘉华两姐妹来喝下午茶。
嘉敏问纪元:「你们会到埃及去吗?」
纪元对天文地理相当熟稔:「也许会去开罗。」
「会游览尼罗河吗?」
「爸爸会有安排。」
「当心那里有疟蚊。」嘉华来加一句。
「我们会注射防疫针。」
李育台听得她们表姐妹唇枪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问:「瑞士呢?」
「肯定会到欧洲。」
嘉华她们艳羡,「会寄明信片回来吗?」
「给你们?不成问题。」
「你会看到巴黎罗浮爆内的蒙娜莉莎?」
「我妈妈说,罗浮爆内的胜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赏。」
气氛有点紧张,故李育台提高声音:「女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
她们立刻欢欢喜喜坐到一起。
虽云不用行李,也收拾了两只大箱子。
如果李育台一个人上路,一只背包就够,衣服穿脏了丢掉买新的,至方便不过。
可是有女儿就得替孩子著想。
表姐们走了,纪元问:「我还会回到学校吗?」已经有所怀念。
「当然,随时随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纪元意外。
「我已退休。」
纪元吃一惊,「陈叔叔晓得吗?」
李育台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数。」
然后纪元想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们够钱用吗?」
李育台肯定地说:「够。」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实上李育台此刻最后悔的是婚后用太多的时间来赚钱,时时三更半夜才自办公室回来,很多时候只能推开女儿房门看一看她睡著了的面孔。
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适,他付出很大代价。
现在他愿意提早退休来陪著纪元。
在纪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决定,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将来,他即便想陪她,她也会嫌他过分关怀。
纪元问及详情:「你送我上学放学?」
「这不是问题。」
「陪我看电影买衣服?」
「我可以胜任。」
小纪元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单看她这个欣喜的表情已经值得。
案女启程。
因并无通知别人,只得伍和平来送飞机。
和平替李育台打点了进关手续,看著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育台问:「有什么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气,「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李育台踫一踫她的长发尾,「别傻了,回来,我已是白须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台无奈,「等的当地,不妨与别人出去逛逛,有适合的人,也可以订婚结婚。」
和平笑得弯下腰来。
李育台又说:「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罢了,我同你一样属犬。」
李育台叹口气,「去去去,公司还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设法给我一个消息。」
李育台说:「那就不算是云游四海了。」
这个时候,站在附近的纪元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和平只得黯然话别。
纪元看著她背影,「她要什么?」
「别取笑她,将来,你也许会遇到与她相似的烦恼。」
纪元反问:「那是什么?」
「那叫求之不得。」
纪元毫不动容,「我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处不开心。」
李育台微笑,真没想到雅正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也传授给小女儿。
他道:「妈妈讲得很对。」
纪元低下头,「妈妈能长远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纪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摄影集,翻到第一页。
「纪元,我已与头发说再见,真叫人惊异,那么浓调的黑发,曾多次叫理发师傅抱怨厚得剪不通,会全部失落,说再见从来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脸色凝重,心知不妙,「医生说什么?」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纪元在哪家店铺买衣服,又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育台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用手揉一揉面孔。
纪元醒来,「爸爸,口渴。」
李育台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替纪元张罗果汁。
不,在这之前,李育台并不知道女儿爱喝风梨与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装在何处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点敏感,还有,脾气是那样的刁钻。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确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亲领有加拿大护照。
现在他都知道了。
侍应小姐过来笑问:「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纪元没睡醒像个婴儿那样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李育台只得摇摇头。
他并不是去到哪里就算哪里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车子里度宿,他在乌节路有一个小鲍寓,三年前买下,现涨价不少,一直没租出去,现在正好入住。
他轻轻抚模女儿的头发。
雅正爱与女儿玩游戏。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猪脚,这是猪脚趾,这是猪小腿,这是猪膝……」「我是谁?」「你是猪纪元,猪纪元是猪妈的猪瑰宝。」
一个那样出名的摄影师会得那般与孩子玩耍,李育台自问办不到。
当下他喃喃说:「猪纪元的猪头……」
飞机到了。
提取行李之际,李育台看见一位少妇,手牵一男孩子,单独轮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车已经转了一个圈,等箱子再度在轮盘出现之际,他过去一手把它提出来。
少妇抬起头来,李育台吓一跳。
那么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谢雅正。
她立刻说:「谢谢你。」
李育台连忙垂下双目微笑。
再抬起头,她已经带著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与纪元差不多大,回过头来看他们父女一眼,面孔圆圆,十分可爱。
纪元问父亲:「看谁?」
「萍水相逢的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