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第六章

第二天他起来,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只只果。

她头发毛毛,笑容软弱,却仍然像朵花。

「好点了吧?」

「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打扰麻烦你了。」

「还回去何家吗?」

石子摇摇头,「都给东家赶出来啦。」

「咄,那女人又不是发薪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时,忽然听到门铃声。

石子十分警惕,「你的朋友?」

「不怕,我去挡驾。」

半晌,小麦探头进房门,「是来看你的,石子。」

石子讶异,谁,谁会知道她在这里。

房门推开,「石子,是我。」

石子自床上下来,「自在,是你,你怎么来了?」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嗫嚅说:「我来看你。」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先乘计程车到福临门,问到你在这里,又乘车来。」

「这么早,福临门有人?」

「有,正在等运肉车。」

「自在,你找我干什么?」

「石子,我对不起你,我累你挨骂,我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石子反而安慰他:「这种勇气不是人人有,许多成年人一生不愿承担错误,总是找别人来做挡箭牌。」

「可是,石子,你对我很好。」

「自在,我很高兴看到你,不过,家里知道你出来了吗?」

「他们都在床上。」

「我想,你还是叫他们来接你回去吧。」

「反正出来了,石子,请你陪我看电影逛游乐场。」

「自在,我不认为可以。」

麦志明取饼外套,「我送他回去。」

自在颓然,「我不要回家。」

「为什么?你有一个最豪华舒适的家。」

「爸爸昨夜赶回来,与妈妈吵了通宵,我们三个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么好,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来回一次,单为著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会儿,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麦与石子听了只会骇笑。

「自在,你还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来。」

石子看著他,「不,我辞工了。」

何自在一听,像是最后的一点点把握也没了,失声痛哭起来。

石子把他搂在怀中,内心恻然。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难。

石子取起电话,拨到何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他还没发觉自在已经不在屋子里。

「孩子们都好吗?」石子语气十分讽刺。

「好,还好,都想你回来。」

这时,石子忽然听得一边传来写意的声音:「自在不在屋里,自在不见了!」

「什么?」何四往大惊,「是否你母亲把他拐走了?」

石子对这家人的状况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边。」

自在取饼听筒,「爸爸,」怯怯地,「我出来了。」

何四柱醒觉,「我马上来接你,你在何处?」

麦志明一直摇头,这时在一旁说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马上来。」

闹剧,完全是一场闹剧。

币上电话,石子带著自在到公寓楼下散心,陪他说话。

「看,海鸥、浮木、沙滩,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爱人吗?」

「我的朋友。」

「他对你很好。」

「正确,若没他收留我,我恐怕会病倒街头。」

「你为什么没有家?」

「问得好,」石子仰天长叹,「我穷,置一个家需要许多钱。」

「你爸妈没有给你一个家吗?」

「他们的家在中国上海。」

「叫他们搬过来。」

「他们也穷,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听起来穷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搂著自在不语。

一转头,何四柱带著两个女儿已站在他们身后。

写意与悠然有点腼腆,「石子,几时回来?」

石子并不怪她们,母亲与保姆之间,当然选择母亲。

石子看著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头无语,过一会儿说:「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麦志明过来说:「对面马路有间咖啡店吃欧陆式早餐实在不错,我要去开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们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与孩子分开两桌坐。

何四柱说:「马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过两个月到合同一满也不做了。」

石子到这个时候才说:「无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过穷一点,也一般有自尊心,怎么见得活该挨骂呢?」

语气十分困惑,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人一定要骑在人家头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声。

「到荐人馆去寻新保姆好了。」

「是,也只可以这样。」

石子见他不坚持要她回去,倒是松一口气,不过,他为何要坚持,她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哪个工人不一样。

「你总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说吧。」

「她这上下该到旧金山了。」

「那好,」石子点头,「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居然吃了许多。

回到何宅,进门,全家都呆住。

只见马利哭丧著脸站在客厅中央,所有可以打烂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客厅被破坏得淋漓尽至。

写意头一个哭起来奔上楼去。

石子连忙跟上去,一看,幸亏孩子们的房间仍然完整。

她对马利说:「立刻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收拾。」

何四柱已无言语,只会捧著头坐在瓦砾堆中。

什么地方来的怒气与戾气?

不是已经要什么有什么了吗,为何还不快乐,缘何还需要破坏来发泄?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马利前来报告,「地库收拾好了,孩子们可先到楼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浑身发抖,石子在这种时刻当然不能立刻走。

清洁工人来到,一看这种情形,同何四柱说:「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头来,疲倦地说:「或者我应当那样做。」

悠然一听,马上哭起来。

石子摇头,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洁工人这才开始整理大厅。

石子问马利:「怎么发生的?」

马利答:「目中无人。」

对,眼内如果还有别人,就不会如此放肆,一定要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尊贵更重要的人了,才会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马利轻轻说。

石子忙著安抚孩子。

「让我们到海滩去玩一日,这里留给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点点头。

悠然向父亲说:「你同我们一起去。」

何四柱托著头,「爸爸实在没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孩子们一不高兴,面孔显得小小,非常可怜,这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特技,悠然无意之中用上。

石子劝说:「沙滩上有地方可以躺著休息。」

何四柱只得点点头。

他拨了几个电话,听得出是与律师详谈适才发生的破坏事件。

石子稍后才知道,原来他考虑向法庭申请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对方痛苦、烦恼,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想必先要非常相爱,事后才能互相憎恨,人类的感情真正可悲。

临出门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铜牌,忽然怒火中烧,搬起一块大石砸过去把铜牌打烂。

石子与孩子们瞪大了双眼,随即一声不发低下头。

接著一段时间何四柱冷静下来,不说话,手紧紧拉著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园逗留了个多小时,何四柱向子女说:「我实在有事待办,请你们包涵。」

孩子们只得懂事地颔首。

何四柱对石子苦笑,「人到了我这种情况,简直立于必败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谅。」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洁公司的人已经完工,一位装修师正在记录该补回些什么器皿,人人驾轻就熟,效率甚佳。

马利过来说:「一位麦先生找过你。」

石子点点头。

不一会见,律师拎著公事包来了。

写意哭泣,「他们要打仗了。」

自在垂头丧气,「这场战争里,我们三个肯定是伤兵。」

这时麦志明的电话又来。

石子忽然觉得此君有点不识时务,她哪里有时间同他说话。

才要说不听,又想起哎呀石子这不是过桥抽板嘛,怎么就嫌他噜苏了呢。

只得跑去说几句。

「是否要我来接你?」

「何家有点事。」石子支吾。

麦志明很了解,「你改变主意了。」

「不,今天,只是,真的,唉。」

「需要我时通知我。」

「谢谢你阿麦。」

麦志明叹口气,「没问题,石子,再见。」

真是个爽快的好人,知难即退,绝不纠缠。

石子有点内疚。

何四柱在她身后出现。

「找到替工没有?」

石子摇摇头,「还没有。」

「石子,请你再帮几天忙。」

「这份工作比预期中复杂。」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摇头。

「当作帮助朋友吧。」

石子不语。

「我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跑来探访子女,且闹出这样的事来,一闻讯我已即时赶至,她欲带孩子们到美国,可幸孩子们的护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无表示,只是唯唯诺诺。

那天晚上,在福临门,石子嗫嚅地与区姑娘商量:「店铺的阁楼……」

区姑娘一愣,轻轻说:「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间到处有蛇虫鼠蚁。」

「石子,小麦那里不好吗?」

「不是,但——」

「你不爱他。」

石子见区姑娘一言中的,如释重负,「对。」

区姑娘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爱你自己?」

轮到石子一怔,「那当然。」

「千万不要想住到阁楼去。」

「我明天就会去找公寓。」

区姑娘叹口气,「来,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达看看风景。」

埃临门往前走两个街口,拐弯,就是温市著名的红灯区。

肮脏简陋破旧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经站满黑夜天使,形迹可疑的车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车骤然驶近,引起一阵骚动……

区姑娘看著石子说:「我常常来观光,一分钟后我就感谢上帝当年没让我堕落到这里来。」

石子不语。

「一个女子单身在都会生活,无亲无靠,不能不小心一点。」

石子低下头。

「麦志明是盏明灯,你很需要靠一靠他这样的码头憩一憩。」区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

石子看著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语。

「让我们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际她拨电话找孔碧玉。

电话一直没人听,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经没有选择,除非愿意出钱去住酒店。

必了门她离开福临门。

一辆车子缓缓驶近。

自车窗探头出来的是何四柱。

区姑娘见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一声,何君脸容虽然略见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麦的呆钝自然不能同他比。

区姑娘借故离去。

何四柱说:「石子我来接你。」

「我已经辞工了。」

「辞工也起码要七天通知。」

这倒是真的,这给石子一个借口转弯。

她终于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马利同她说:「我们几个姐妹合租了一间小鲍寓,一房一厅,地方虽小,就是用来以防万一没处歇脚,石子,日后你真要有个打算。」

石子气馁到极点。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门铃大作,石子与马利惊醒去应门,何四柱比她们更快,已经站在门口。

门外站著穿制服的警务人员。

语气十分礼貌:「有人举报你们这里匿藏聘请非法劳工,我们想进来检查。」

石子马上明白这是冲著她而来,心中又惊又怒。

写意也起来了,惺松地站在楼梯上面,「什么事?」

何四柱十分镇静,「没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与马利说:「你俩去把证件取出来给警员检查。」

他招呼警员坐下。

马利咕哝著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员。

警员仔细查阅及登记号码。

轮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生气,这番不知什么人要捉弄于她,虽云真金不怕洪炉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当贼查办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无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无地自容。

警方人员公事公办,见两名佣工均规规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与医药保险,便知道是遭人诬告。

他们郑重道歉,「打扰了,我们纯是办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气,「我们明白。」

一直送到门口,一丝没有表示不满,只若息事宁人。

这时,悠然也起来了,「爸,什么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脸颊上的肉簌簌发抖。

幸亏她一切身分都是合法的,可是穷人为人欺,她心中有数,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见石子就不喜欢到极点。

曹女士有眼线,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铲除她。

她又何必赖在这间屋子里。

连马利都知道人要有个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摊开报纸看招租广告,租金普遍上涨不少,无奈只得忍痛拿出节蓄来应付。

只听得何四柱问孩子:「有无接过母亲电话?」

悠然低下了头。

何四柱问女儿:「你同她说什么?」

「妈妈问我石子有否回来?」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头大石,她真怕告密人会是麦志明,万一是他,她对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气和地对何四柱说:「何先生,我已决定搬离此地,每日照常前来上工,直至你找到别的人选。」

何四柱颔首,「我另外贴补你租金。」

石子邀请小麦陪她去找地方住。

「总得有个自己的窝。」

小麦不出声。

「你不赞成吧?」

麦志明微笑,「我总得支持你。」

「我会把公寓分租一半给人帮补一下。」

「多此一举。」

石子斜眼看著他,「非得与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麦刷一声涨红面孔,「我从来没有那样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样的人。」

石子笑著握住他手摇两摇,「你看你,汗都冒出来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坚持著。

或许应该补充一句,对你石子是认真及尊重的,对别的女性,麦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请客容易送客难,洋女一进门,也许就不愿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于结婚,分手时财产一半自动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这些年来,麦志明相当洁身自爱。

渐渐他渴望有后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长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著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渐渐会讲话了:爸爸、妈妈、宝宝……那样,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唤出去修冷暖气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应,明年大学毕业,后年就可以从事婴儿制造业。

麦志明就是不想想,换了他是石子,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块钱那样计较著省下学费,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子。

起码,起码要待十年八年之后吧。

时间的配合即是缘分,他们二人之间还差一点点。

「告诉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说。

「为何不讲?」

「怕你笑我痴心妄想。」

「我怎么会讥笑你?」

「好,你听著,我也希望拥有你那样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亲接出来团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规工作,在此定居。」

小麦一怔,「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为那么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撑著头,「家母身体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国走一走,我却不济事,目前没有能力照顾她。」

小麦无奈,「你又不愿让我帮你。」

石子不语。

晚上,何四柱给她一个地址一管锁匙,「这是间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数,她为他挨了骂受了羞辱,他过意不去,有心帮她一把。

地段甚为高尚,租金约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叹口气:「你总不能做毒贩及脱衣舞娘邻舍,放心,这是我名下物业,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这不好。」石子嗫嚅。

「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著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著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著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著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著,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著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

「请马利去。」

「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

石子骇笑。

「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

「不不不。」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贵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饮食业,你呢?」

「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来,「你妈记念你,叫我——」

碧玉一声讨厌,「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会儿,「碧玉——」

「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谈话。」

石子生气,「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著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

「我?」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著,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

最惨的是迄今他们还以为肯结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点钟天色已亮,她到街头散步。

市中心横街总有流莺足迹,石子觉得她们像流萤更多,太阳一出来,翅膀渐渐腐化死亡,没入草冢。

夏季白天,这个城市真叫人喜爱,那样高的蓝天,白云团团似英国画家康斯脱堡笔下的风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街道整齐清洁,连灯柱上都吊著一篮篮的紫萝兰……

到了晚间,可不是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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