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中开始把他私人物件搬运出衣露申岛。
同时,他亦取消筹备婚礼。
在结束这一段感情之际,他意外地觉得快感。
他在银行以苗红名义存进一笔款子,将存折放在她房里当眼之处。
他预备第二天回伦敦去开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认失败,他是一个商人,投资有点损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愤怒与悲哀掩饰得非常好。
傍晚,苗红尚未归来,他问管家,「苗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避家据实答:「是胡先生的船来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语,隔一会说:「你们休息吧。」
佣人退出后,黎子中锁上大宅所有门户。
事后他不能解释为何心血来潮,坚持要那样做。
是不让苗红进来吗?他已决定把衣露申岛赠与她,这不是原因。
谤本她返来与否,他已不再关心,明早他就要离开她。
九点多开始下雪,炉火掩映间黎子中独自沉思,他想到许多事。
案亲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亲急著要为他介绍糖王刚学成归国的千金,他很快会忘记这个岛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声,溅出些许火星,点燃起他的回忆。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她父亲是厂里一名工人,长住醉乡,她来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头,异常苗条的身上只穿一件旧背心与一条纱笼,脸容却秀丽无比。
真不明白怎么那样的陋室里会养出如此名娟来。
他问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环境,答应帮忙,送她回去。
接著几天几夜他都不能忘记她。
于是,他听从了他的心。
黎子中叹口气,回到房里去,那时刚过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蓦然惊醒。
他没有起床,只是侧耳细听。
「子中,开门,子中。」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转过身子,没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还是主人,他不想开门,免得见了面又大吵一顿。
他闭上眼楮。
她在门外徘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停拍门,终于在天曚亮之际,一切声响归于静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梦。
再度醒来天色已全亮,积雪有一米深,无比皎洁。
黎子中推开窗,看到雪地里蹲著一个人。
他连忙奔下去打开门,看到苗红哆嗦著抬起头来,一张脸的颜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轻轻地说:「为什么不开门——」
他把她抱入屋内,立刻召医生诊治。
医生劝病人即时进医院治疗。
可是苗红淡淡笑道:「我不会离开衣露申岛。」
医生说:「可是你旧病按发——」
「你放下药走吧。」
接著的日子里,他与她都没有再离开。
她的双眼渐渐窝了进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坚决不进医院,并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欢欣地说:「终于像开头那样,又只得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再也不会争吵。」
的确是,直到生命尽头,她都没有与他再起任何争执。
某一夜,他把她连人带椅搬近炉火边坐。
忽然之间她抬起头,「你怎么把灯关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灯都照旧开著,她是怎么了?
电光石火间黎子中明白了,苗红双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荡而悲哀地过去扶住她。
苗红仰起头,她也明白了,可是声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诺言,我没有离开这岛。」
「你不必那么做,我己决定让你自由离去。」
苗红叹口气,扶住黎子中的手渐渐滑落。
「记住,」她喃喃说,「以后爱一个人,不要使她觉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说话,她已经垂下头。
如心写到这里,丢下笔。
她啊呀一声,伏在书桌上。
马古丽闻声进来,讶异道:「小姐,你又写了一个通宵。」
如心抬起头来,马古丽吓一跳,「小姐,我马上送你出去看医生。」
她发高烧,真的病了。
许仲智闻讯立刻进来把她接出去看医生,他倒是没有再责备她,错已铸成,多说无用,先打针吃药把病魔驱走再说。
医生说:「无大碍,只不过是疲劳过度,滤过性细菌乘虚而入,休息几天即好。」
小许说:「明日我代你去接两个妹妹吧。」
如心点头。
当晚她在小许家寄宿。
身为地产管理员的他只住在租赁回来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儿都是如此没个打算,社会福利好,毋须为将来担心。
「我就在客厅打地铺,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刚躺下,又跳起来,「盒子,我忘记把那只盒子也带出来。」
「没有人会踫那只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许仲智忽然提高声音,大喝一声,「还不快休息!」
还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灯睡觉。
如心并没有即时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弹簧已经损坏,睡在上面并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张床,随即又觉可笑,女人怎么可以送床给异性朋友?
那么,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发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都还是房东连公寓出租的吧,已经破破烂烂。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会接受。
第二天,热度退却,如心要求去看一看两个妹妹下榻之处,小许知道她不放心,嘱她多穿件外套,驾车前往。
鲍寓在海滩路,拐一个弯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筑,打开门,只见完全新装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满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专人服务,只收取些少许费用。」
「暂时是租的吧?」
「如果满意,可以买下来。」
如心看著他,笑笑说:「你那么会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资呢?」
许仲智搔搔头皮,答不上来。
如心笑,「这叫做卖花姑娘插竹叶。」
小许耸然动容,「形容得真确切!」
如心推开窗户,客厅对牢英吉利湾的海滩,已有弄潮儿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欢这里。
「我们去接飞机吧。」
「医生嘱咐你好好休息。」
「怎么可以不去,妹妹会怎么想,她俩一生才第一次出远门,姐姐就搭架子不来接飞机,我又刚继承了遗产,更加会被误会是目中无人。」
「噫,你却有为难之处。」
「接到她们再说。」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这就成为老太婆了。」
幸亏飞机抵境后一小时后两个妹妹就步出海关。
如心笑说:「脖子都等长了。」
两个妹妹见到姐姐有点羞涩,像见到长辈一样,如心自小苞姑婆生活,不大与妹妹厮混,也难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拨电话回家报平安。
小妹对陈设赞不绝口,「真好,两个人两个卫生间,不用争。」
如心已经很累,放下一点现钞,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来,「姐,你住什么地方?」
如心微笑,「办妥入学手续,带你们去看。」
她俩向许仲智道谢。
小许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个驾驶执照。」
「我有国际执照。」
「转角有间租车公司……」
如心问二妹,「爸妈都好吧?」
「很好,不过会挂念我们。」
那边小许已嘱咐完毕,「可以走了。」
如心说:「怎么好叫你又睡地板,我还是回衣露申吧?」
小许顿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觉中。」
如心抬起头,「如果真可以与烟火人间脱离关系,想必无忧无虑。」
小许说:「所以我十分庆幸两个妹妹来找你,逼著你回到真实世界来。」
「你看她俩多高兴。」
「我不想你在病愈之前回到岛上,身子虚弱之际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乱想。」
如心却抬起头,「说不定会有新的灵感。」
「实验室的朋友上官问我有否新发现。」
「毫无进展。」如心无奈。
「来,我带你去看房子。」
「我这回哪里还有精神,叫罗滋格斯来接我吧。」
小许讨价还价,「明天才走。」
如心只是笑。
「我知道,」小许颓然,「你嫌蜗居简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衣露申岛在呼召你?」
「可以那样说,那岛确有一种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这些日子来你拨出的时间……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钱用。」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说,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经听到他俩部分谈话。
「岛,什么岛,我们也要去。」
「姐,你可没说你住在一座岛上。」
「这是怎么回事,快让我们去观光。」
如心笑:「你们不用办正经事吗?」
「唏,大可押后待周未后才办。」
「那样,就一起来吧。」
两个妹妹欢呼起来。
下午,他们随罗滋格斯与马古丽返回岛上。
两个仆人一出现大妹就吓一跳。
立刻同姐姐说:「怎么皮肤那么黑?」
如心劝说:「不得有种族歧见。」
「看上去好不诡异,姐,你不怕?」
「他们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习惯。」
二妹问:「水路要走多久?」
「个多小时。」
「来往岂非要半日?太费时了,多不方便,姐,还是搬出来住好,我们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许轻声说:「她们不喜欢孤岛。」
如心点点头,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两个妹妹一向爱热闹。
到了岛上,她俩更加讶异,「一整座岛上只得一家人?那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哗,发生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如心介绍,「风景极佳——」
大妹吐吐舌头,「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与世隔绝。」
「像中古时期的修道院。」
如心没想到她们会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俩甚至不愿参观游览,表示想立刻离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个人呆久了会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来就太沉静,更不宜独处孤岛。」
小许赞曰:「言之有理。」
「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没人陪你不好,这样吧。」作牺牲状,「我们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只得笑。
这两个妹妹性格开朗活泼,与她沉静性格恰成对比。
傍晚,在饭桌上,大妹抱怨,「太静了,耳畔嗡嗡响。」
住边地窄人多的都会,天天受噪音骚扰,久入鲍鱼之肆,一旦静寂,反觉突兀。
如心找来一台小电视机,开启了制造些声响。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饭菜,就这样吃进嘴里?」
可是如心想都没想过要怀疑什么人心怀不轨。
大意有大意的豁达。
「爸千叮万嘱,叫我们出门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话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俩吃了很多,又赞菜可口。
然后才上楼更衣,半晌不见她们下来,如心上去看,只见两个人倒在同一张床上,已经和衣睡著了,连鞋子都没脱下。
小许找上来,看到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们轻轻掩上门。
如心说:「年轻就有这个好处。」
许仲智讶异,「为何老气横秋,你又不是她们长辈。」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间去,这时忽然起了风,树叶被劲风吹得像浪一样起伏,隔著窗户都可听到沙沙声。
如心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头下。
这个岛由一人独享未免太过自私了。
她闭上双目。
如心转了一个身暗暗好笑,真没想到三姐妹都疲懒如猪,也不卸妆沐浴包衣,倒下来就睡。
「如心,如心。」
谁,谁叫她?
「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这岛上睡得那么安稳。」
如心知道这声音属于谁。
「黎先生。」她自沙发上坐起来。
年轻的黎子中笑吟吟看著她。
如心忽然问:「假使我把岛出让,你会不高兴吗?」
「已出之物,我不会关心,岛属于你,由你处置。」
如心又问:「三十年前,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子中只是微笑。
「我写的故事你可觉得荒谬?」
「我极少关怀别人怎么看我与说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没有必要练这种功夫。」
「黎先生,你来找我有事?」
「不,没有重要的事,我只是来探望新岛主。」
「将来,我若将岛出让,你还会出现吗?」
黎子中失笑,「我不会探访陌生人,相信你也不会。」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会有新发展。」
「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兴奋得跳起来。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该起来梳洗了。」
如心点头,「说得是,一会儿马古丽会来敲门。」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咯咯咯敲响。
如心转过头去说,「进来。」
两个妹妹哈哈笑,推开门,走近如心身边,如心闻到一股清香,她俩已经打扮过。
如心伸个懒腰,「该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请自便。」
打开衣柜一看,十分失望,「只得这些?」
「去买好了。」
二妹雀跃,「这里流行什么样服饰?」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两个妹妹巴不得立刻飞到时装店去。
这个衣露申岛,送给她们都不会要。
如心尽最后努力,「趁这个早上,要不要沿岛走一圈?」
妹妹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摇摇头,心意相通,「我们对大自然没兴趣。」
「既然来了——」
「船是不是随时可以启航?」
如心只得笑笑说:「没问题。」
他们一行人走向码头。
一路上落花飞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诗情画意。」
许仲智问:「那么,为何不多住几天?」
她们笑,「我们是凡夫俗子,喜欢人间烟火。」
看到新款时装,双眼发光。
看中时髦的背包,可是价钱也令他们咋舌。
如心见她们把背包拎在手中恋恋不舍,便说:「一人一个买下来呀。」
她俩如释重负,「对,差些忘了姐姐现在有钱。」
许仲智吁出一口气,「这是我一个月的薪水。」
如心笑说:「一年才买一次,不要紧。」
「你呢,」小许问,「你怎么不要?」
如心摇摇头,「我不适合用这些东西。」
小许像是放下心头大石,看著如心的目光更为欣赏。
如心与小许坐在商场的长凳上等两个女孩挑选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问:「昨夜,你有无梦见什么人?」
「我不明你指谁?」
「你有没有见过黎子中与苗红?」
许仲智讶异地说:「如心,他们已不在人世间。」
「这我也知道。」
「那为何仍出此言?」
「他们可曾入梦?」
「从来没有,而且即使入梦,我也不会认识他们,我从来没见过黎子中。」
如心不语。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心,我担心你的状况。」
如心仍然不出声。
许仲智摊摊手,「你果真梦见黎子中?」
如心颔首,「他说,我们快会知道事情真相。」
小许抬头,「她们出来了。」
两个妹妹拎著大包小包,十分夸张。
「姐姐,我们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著她们走,一边问许仲智:「谁会来把真相告诉我们?」
小许还来不及回答,两个妹妹一人一边绕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对我们真好。」
小许不语,好人易做,只需无条件付出金钱时间,自然成亲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与妹妹闲话家常,许仲智的电话来了,「如心,我十分钟后上来。」
大妹正把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比试,在镜子面前打转,如心扔下她们,跑到楼下去等许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许的车驶到门前。
如心拉开车门,坐到许仲智身边。
小许说:「如心,我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一通电话。」
如心看著他,等他把详情说出来。
当时电话铃响,小许放下报纸去接听。
那一边有女声问:「是谁要与衣露申岛上的旧员工联络?」
小许连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岛主。」
那边啊地一声。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佷女黎旭芝,家父黎子华是他表弟。」
小许大为意外,「你是谁?」
对方听到他那讶异的声音,也十分意外,故问:「你没有事吧?」
小许镇定下来,「黎小姐,你在何处?」
「我在温哥华访友,朋友把一段剪报交给我过目,他们都知道衣露申岛从前是伯父的产业,故此我打电话来问一问是什么事。」
小许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可以。」非常爽朗。
「我来接你。」
「不用,我们下午五时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见面。」
如心听了,张大嘴,「黎子中的佷女?」
「是,如心,他离开衣露申岛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得知详情了。」
如心发一阵子呆,然后说:「他讲过的,他说我很快会得知真相。」
「来,我们马上去见黎小姐。」
他们到了咖啡室,比约定的时间早,左顾右盼,等伊人出现。
终于如心说:「来了。」
小许问:「你如何辨认?」
「看。」
小许转过头去,也承认道:「是她了。」
门外出现一个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丽,戴宽边草帽,穿淡红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许二人认出来,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岛主?」
如心连忙说:「幸会幸会。」
她坐下来,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觉得她那双聪明闪烁的眼楮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发问:「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岛上吧?」
如心一怔,「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动物,无论哪个孤僻的人,都还有三两知己,怎么可能长年累月独居岛上?」
「据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红颜知己。」
黎旭芝颔首,「我也听说过。」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关于衣露申岛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间歇说起这位伯父的事情,他们说他一表人才、胆识过人,可是为情颠倒,终身不娶,下半生处于隐居状态,不大见人。」
「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何时?」
「在他病榻边,他一共有二十三个佷子佷女,均得到他馈赠,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点头。
「我们都庆幸没有得到那座岛,否则就踌躇了,卖掉,大为不敬,留著,又没有用。」她笑。
想法与如心两个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说:「你没有见过黎子中的红颜知己吧?」
年纪不对,苗红去世之际,黎旭芝尚未出生。
谁知意外之事来了,黎旭芝笑笑,「我见过,她叫苗红,是不是?」
许仲智大奇,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见过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顾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学,我念商科,她念建筑。」
周如心张大了嘴。
「周小姐,你为何讶异?」
如心结巴说:「我…以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标准来说,六十未到,并不算高寿。」
「可是她来得及结婚生子。」
「那当然,崔碧珊与我同年。」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十分惘怅,呵事实与想象原来有那么大的距离。
他们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
如心反而难过起来。
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内,大是讶异,「周小姐,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关系?」
「没有,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只见过黎先生两次。」
「不稀奇,他行事时时出人意料。」
许仲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点头,「说得很对。」
如心问:「崔碧珊小姐现居何处?」
「碧珊已经毕业,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与她联络。」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却心酸了。
是,原应忘却一切,努力将来,不要说是前人之事,就算个人的事,也是越快丢脑后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头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聪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轻轻说:「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绍给你们。」
如心说:「谢谢。」不知恁地,声音哽咽。
许仲智问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岛上去看看?」
黎旭芝摆摆手,「我不要,别客气,我是那种住鲍寓都要拣罗布臣大街的那种标准都市人,我对荒岛没兴趣。」
如心被活泼的她引得笑出来,「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岛。」
黎旭芝装一个鬼脸,「还有个文艺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对此名莫名其妙,我觉得人生十分充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说什么才好。
「伯父对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则也不会把他心爱之物留给你。」
如心到这个时候咳嗽一声,「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阅读书写,不过程度不算高。」
如心说:「这叠原稿由我撰写,请你过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试著写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可是你只见过他两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话一说。
「所以想请你补充细节。」
「好,」黎旭芝说,「我会马上拜读。」
「你将在温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会到岛上住一两天。」
黎旭芝视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应。
如心只得作罢。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发一言。
许仲智笑道:「你的推测有失误。」
是,岛上并无发生过谋杀案。
「你猜测苗红在岛上去世,是因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来,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证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环。」
「那么,那骨灰是烧后才被移到岛上。」
如心颔首,「看情形是。」
两个妹妹兴高采烈要去格兰湖岛吃海鲜,如心最不爱游客区,愿意留在家中。
许仲智最坦白不过,「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两个妹妹哗然。
小许笑,「咄,若连这样都办不到,还配做人家伴侣吗?」
两个妹妹啊一声又挤眉弄眼起来。
如心此时倒开始有点欣赏共聚天伦的热闹。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了。
许仲智一听就叫:「如心,快来,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头开门见山说:「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真实结局却不是那样的。」
「我现在也知道了。」
「结果是他们和平分手,苗红返回新加坡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乌节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钟爱她,他是个有名望的律师。」
如心称是。
「你写得比较悲观。」
「爱情故事是该落得惘怅的吧?」
「也不是,我喜欢大团圆结局。」
「可是黎子中与苗红最后也并没有结婚。」
黎旭芝比较世故,「有几对情侣可以有始有终?这便是生活,我觉得他俩的结局已经不错,有若干个案,简直不堪入目。」
「说来听听。」
「要不要出来谈谈?」
「现在?」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如心纳罕,「谁?」
「崔碧珊。」
「她此刻在温埠?」如心惊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与你见面。」
哗,都来了!
「我们在家等你,你到乔治亚西街一零三一号十五楼A来。」
如心挂了电话,立刻要出门。
妹妹说:「这样吧,你们去访友,我俩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门。
一路上如心异常紧张,看样子小说结尾又需重写,不过见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获得最真确资料。
到了门口,小许轻轻说:「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华住宅。」
一按铃就有人出来开门。
黎旭芝笑说:「大驾光临,蓬荜增辉。」
她中文底子比她谦称的好得多了。
宽敞客厅另一角有人迎出来。
如心一抬头,呆住了。
这不是苗红还有谁?同她梦见过的女郎一模一样!鹅蛋脸,大眼楮,长发绾在脑后,身穿纱笼。
她走近,对著如心笑,如心更确定是她,冲口而出:「苗红!」
那女郎伸出手来相握,「你见过家母?」
如心已知失态,可是仍然目不转楮凝视崔碧珊,像,外型如一个模子刻出,可是神态不似,崔碧珊活泼,异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饮料,顺手拉开窗帘,市中心的灯色映入眼帘,如心暗暗叹息一声,差不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开口,「听旭芝说你对家母的事有兴趣?」
「是。」
「何故?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
如心清清喉咙,「可是她同黎子中的关系——」
崔碧珊失笑,「人总有异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怅。
崔碧珊笑意更浓,「你希望她嫁给黎子中。」
如心大力点头。
黎旭芝也笑,「为什么?我伯父个性比较孤僻,很难相处,做他终身伴侣,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补一句:「我父母相敬如宾,我认为算是对好夫妻。」
如心俯首称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说:「没想到你们两家一直有来往。」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视而笑,「也许因为新加坡面积小,更可能是因为我俩谈得来。」
如心问:「有照片吗?」
崔碧珊站起来,到卧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银镜框。
如心接过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紧紧搂著肩膀。
「可有托梦给你?」
崔碧珊轻轻摇头,「没有。」
看样子她也爱热闹,心静与独处的时间比较少,故此难以成梦。
崔碧珊说:「听说你继承了衣露申岛。」
「那岛应由你做主人才对。」
崔碧珊大惊,「不敢当,」笑笑说,「周如心你温婉恬静,才配做岛主人。」
如心大奇,「为何你们对衣露申岛一点好感也无?」
她俩异口同声:「怕寂寞呀!」
如心低头不语。
黎旭芝笑说:「如心的气质都不像现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这一点。」
许仲智到这时才说:「如心确是比较沉静。」
如心问:「她一直很快乐?」
崔碧珊答:「相当快乐。」
「有无提起往事?」
「极少。」
黎旭芝说:「分手后,伯父亲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无交恶,伯父一直讲风度,胜过许多人。」
如心答:「是。」
她听说有很坏的例子,像分手时男方生怕女方纠缠,躲得远远,视作瘟疫,待女方扬名立里,男方又上门去赊借……还有,男方先头百般觉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争气,结果潦倒给女方看……
这个时候,许仲智轻轻说:「我们该告辞了。」
如心也觉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们。」
「不用客气,我认得路。」
仍然送到楼下。
这时,如心又觉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红了。
许仲智说:「外型是她像,气质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苗红。」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难问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上?令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如心为难,「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著隔膜。」
小许忽然表态,「我与你肯定什么话都可以说。」
如心笑,「是,此言不虚。」
小许接著说:「我们真幸运。」
二人又添了一层了解。
如心说:「崔碧珊未能畅所欲言,也难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亲生前曾念念不忘一个人。」
许仲智说:「或许,她已经忘记他。」
「不!」如心坚决地说,「你决不会忘记黎子中那样的人。」
许仲智不欲与她争执。
忘不了?许多必须自救的人把更难忘记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埋进土里。
许仲智从不相信人应沉湎往事抱著过去一起沉沦。
不过他不会与周如心争执。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两个妹妹还没有回来,如心找到了笔与纸,立刻写起来。
懊回到哪一天去?
对,就是她病发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点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对黎子中说:「让我们分手吧,这样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将离人世,心如刀割,轻轻说:「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离开这岛。」
「你的情况不宜挪动。」
「日后你在岛上生活,也不会有我死亡的阴影,让我到医院去,那是个不会连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现在时间到了。」
「我去叫救护直升飞机。」
她吁出一口气,双眼闭上。
他一震,以为她已离开人世。
可是没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医护人员。
急救人员来到岛上,一看情形便说:「先生,你应刻早把病人送到医院,她情况很危险,你需负若干责任。」
黎子中一言不发。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边。
可是她却渡过危险期,返回人间,渐渐在医院康复。
他一直陪著她。
她说:「现在我才真相信你是个好人。」
他不语,他只微笑。
「假如我说我仍想离去,你会怎样做?」
黎子中答:「我答应过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动,「你只当我在岛上已经病逝好了。」
黎子中摇摇头,「我会采取比较好的态度,让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
她凄然笑,「经过那么多,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颔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说:「去扫墓,去探访亲人。」
「我派人照顾你,我表弟是个可靠的人。」
「不,让我自己来,让我试试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这几年来,即使衣食不优,我仍在吃苦。」
「对不起,我不懂得爱你,我没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爱,错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们冰释了误会。
他送她返家。
见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霁,早已接到风声,知道他与土女终于分手。
「你留下来吧。」
「不,」他厌倦地说,「我回伦敦,我比较喜欢那里。」
老人讥讽他,「幸亏不是回那座荒岛终老。」
「那不是一座荒岛。」
「无论你怎么想,将来我不会逼你继承祖业,你也最好不要让姓黎的人继承那岛。」
黎子中笑了,「请放心,我可以答应你们,你们所担心的两件事都不会发生。」
他与父母的误会反而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