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很实在。
她随便在客厅中的沙发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却不累。
她回到实验室,独自坐下,趁著心静,轻轻说:「教授,你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头,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时珍与我都想念你,希望你来相见。」
实验室内静寂一片。
「时珍想逐个梦来找你,我却觉得不大可能,我们到了甲梦,你可能刚离开入乙梦,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比在世上找一个人更加困难。」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除非有缘分,那样,千里亦可前来相会。
「我想看看,在这个梦里,是否可与你相见。」
之洋戴上仪器,轻轻按下钮键。
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旧的建筑物,石板街道,居然还有马车。
路人说的话,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语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欧任何一国语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肿的途人,试用法文问:「我在何处?」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说:「莫斯科。」
「什么?」
那人不耐烦,「莫斯科,你连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么年份?」
「神经病!」
那人挣脱之洋的手匆匆赶路。
他是对的,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问「今夕是何年」,之洋也会怀疑他不对路。
街道旁有的是旧报纸,之洋弯身拾起一张脏旧的破报,她不识俄文,可幸阿拉伯数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这莫非是一个俄国人的故事?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纪初,书到用时方知少,之洋恨自己无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踫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著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踫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著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著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楮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著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
上得楼梯,开门进去,还需点煤气灯,之洋惊道:「如此落后。」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炉上生火。
之洋激动,「是因为政见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语。
「而这样对待你的恰是你的至亲。」
女士神色疑惑讶异,「你年纪轻轻,知道得还真不少。」
之洋笑,「你应知道,你的事,历史上都有记载。」
那位女士更加诧异,「那也应该是日后的事了。」
之洋帮她脱下大衣,搭在火炉附近的椅背上烘干,又去找食物,可是只能在简陋的厨房里找到少许面包及马铃薯。
女士轻轻说「叫你见笑了。」
之洋抬起头,「总统去世后,你就一直这样吃苦。」
女士点头,「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难过到极点。
她身边虽然有点现款,但是那些钞票彼时都尚未发行,又怎么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项上金链以及一副宝石珍珠耳环。
她递给女士,「你千万不要推却。」
原本以为女士必有一番推让,可是她十分豁达,只是微笑道谢。
「你好好治病,你会成为我们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称国母。」
女士却不动容,她秀丽的脸上始终笼著一层默哀。
之洋几乎冲口而出:不过见过你之后,我却更加乐意做一个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谢谢你的礼物。」
之洋颔首。
「我送你下楼。」
「不用,我认得路,外头冷,你身体不好,还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说:「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么?」
女士凝视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来带领我给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张大著嘴。
啊不,女士完全误会了。
「你走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之洋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这样说:「是,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脸上泛起一丝欢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会孤寂。」
「这我一早已经知道。」
之洋叹息,无言,起身开门,下楼。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恋地抬头往上看,只见公寓其中一格昏黄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话别。
之洋朝她挥手。
说时迟那时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来。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模脖子,项链已经不在,之洋比较放心,那条项链用贵重金属黄金制造,还是曾国峰君送给她的纪念品,想必可以为女士换取一点儿食物了。
本来之洋以为会得保存那项链至老,可见世事多变,好难逆料。
之洋叹口气,走到好友卧室去休息。
不知怎么,流了一脸眼泪,她很高兴充扮了一次天使,给一位伤心绝望的女士带来一点点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点点失意算是什么,之洋决定振作起来。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做早餐。
轮到时珍长嗟短叹。
——「我怎么向人解释,家父长期坐在一只壁橱里冥思?」
之洋不以为然,「人是谁?我们为何要向他抱歉解释?」
时珍摊开手,「我们总有亲戚朋友呀。」
「千万别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么怪诞,我如何敢说?」
之洋为教授辩护:「科学家的专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径亦无须俗人认同。」
「哗,你好不偏帮于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无用,最好处之泰然。」
时珍跌坐沙发。
「他曾经数度远游,不知是否——」
之洋颔首,「多半与这次相同。」
「有时他去三两个月才回来。」
「很好,证明他了无牵挂走得开。」
时珍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你俩简直可以成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不用那么严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岁了。」
「看,正当盛年。」
时珍挥手,「你老是为他说话。」
之洋但笑不语。
时珍注视她,忽然说:「之洋,你痊愈了。」
之洋模模自己的面孔,「你说得对,也该恢复原状啦。」
时珍追问:「怎么会在刹时之间忘却过去?」
「绝非刹时之事,伤痕慢慢挥发,终于时间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当然丧尽自尊,痛不欲生,听到曾国峰三个字都会跳起来。第二阶段故作忘却状,避而不提伤心事,可是内心隐隐作痛。到了最后阶段,曾国峰与陈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宝一样,不过是个名宇,一点儿特别意义都没有矣。」
时珍点头,「遗忘是人类保护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头看,也不明白当年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扰攘与那么深的创伤。」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后都会这么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当时我们也有过开心的时间。」
时珍笑叹,「可见曾国峰对你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气和。」
「他现在应很开心,以前老是觉得我属心腹大患。」
时珍反问:「你在乎他幸福与否吗?」
之洋答:「不,我丝毫不关心,因为每个人的结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细打扮过了才出门,她到政府办的求职处去应征新工作。
服务员在电脑上读到她的履历大喜过望,「林小姐,起码有三间以上的机构希望获得你这样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运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说她病了,可是科学如此发达,已没有长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寿终正寝。
笔之洋微笑说:「我去了游历,读千本书行万里路嘛。」
服务员点头,「不过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务员立刻联络那三间公司的人事部,其实不过是资料与资料核对,也就是从前的所谓面试。
注视荧幕半晌,服务员抬起头来笑,「宇宙公司问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天。」
服务员自打印机取出彼方资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参考资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万千,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她翻阅资料,认为薪酬与福利条件都还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体贴,附著一张同职级雇员名单。
之洋不过略为过目,却看到曾国峰三字。
他转了工吗?
没听他说起。
不过他俩已有一年多没说过话,她不会知道他的事,没想到此刻会在同一间公司办事,尴尬?谁在乎,好的工作难找,谁会为他牺牲一份优差。
之洋在文件上签好名字,交返服务员。
办妥手续,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决定下午就上班,事情这么顺利,真是罕见。
吃过午餐,走近宇宙机构,之洋感到自己技艺生锈,也许上司给她的工作限额需超时完成。
她走进狭窄的私人办公室,坐在电脑荧幕面前,按下键钮,向上司报到。
之洋忽然觉得自己有用,精神跟著提上来。
她上司叫谭小康,女性,二十九岁,语气十分爽朗,欢迎她加人大家庭后,随即打铁趁热,吩咐她做一连串急需处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惊,幸亏到最后,上司注明:请于本周内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吁出一口气,这一年来她耽于逸乐,生怕跟不上社会节奏,现在要加快脚步。
那日她一直留在公司里,先把头绪整理出来,然后再处理细节。
之洋的工作与投资有关,她专责研究亚洲国家股票走势,将之分析、归类,然后把资料输给公司其他部门,特别是投资经理们,好让他们忠告顾客。
她一直做到下班时分,才醒觉还没有知会时珍。
时珍有点生气,「我担心了整整八个小时,以为你失踪了。」
「不,我找回了自己。」
「你有迷失过吗,」时珍讪笑,「你言重了,新工作如何?」
「中下级,有晋升机会,慢慢来啦,我需要精神寄托及生活费用。」
之洋没有告诉时珍,曾国峰也在同一机构,小事,不足挂齿。
况且,一间公司有数百员工,十年也踫不到一次。
之洋错了,那日她做到晚上十点半才离开,电梯下降到三十八楼之际,门一打开,进来一个人,就是曾国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得不打招呼。
曾国峰问:「访友?」
之洋含糊其词。
曾国峰忽然说:「我同……已经分开。」
声音很低,之洋听不清名字,幸好她不感兴趣,她心中正在盘算,明早七时许她就应该回到公司。
「之洋——」
电梯到了楼下,之洋如释重负,匆匆说再见,头也不回走出大厦,顺手召一部计程车回家。
哪里还有时间给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到了家,一边与时珍交谈一边做三文治吃。
「下班才知道自己有多累,精力大不如前。」
「不见得衰退得那么快,今日你太紧张。」
「对,时珍,有无教授消息?」
「没有,我只得听天由命。」
「恐怕要等到周末才能来陪你了。」
币了线,之洋匆匆上床休息,拨好两架闹钟,以便翌日一早叫醒她。
朦胧间她也惦念教授下落。
忽然听得电话录音:「之洋,我是国峰,之洋?」
之洋哪里起得来,她倦极入睡。
第二天起来淋冷水浴,接著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后更衣模黑出门。
之洋惆怅地想,恢复正常了。
她一头撞进办公室便开始工作,累了,伸伸懒腰,转几个圈子,又再坐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时珍来接她下班。
她递一张纸给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给女儿的便条:「珍儿,我很好,遨游四海乃天下至乐,勿念,父字。」
她们二人异口同声说:「是事先写好的。」
时珍苦笑。
「周末我们再到梦里去找他。」
「那么多种类不同的梦,何处去觅父踪。」
「我订了一箱香按,现在去取。」
把酒抬上车尾箱,两人找地方吃饭。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男朋友。」
「是。」之洋承认。
「我看你也许得去请教征友社。」时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时我会考虑。」
「相貌英俊、谈吐幽默、学识渊博、收入不菲、年龄适中。」
「说得一点儿不错。」
「有无遗漏?」
「有,他要使我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啊。」
「换句话说,他需是个性感的异性。」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时珍点头叹息。
「为什么不呢,」之洋耸耸肩,「反正到时踫见的根本完全是两回事,不如夸夸而谈,大过吹牛之瘾。」
时珍哈哈大笑。
她们各伸出一只手掌大力拍一下,「周末再见。」
有两个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点才能顺利完成工作量。
资料一输送出去同事一定纷纷有意见发表,她又需回话,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周末调剂精神。
从前还真不觉得周末有什么益处。
之洋再一次来到实验室,凝视那两排键钮。
真捉模不到其中诀窍,只得踫到什么是什么,像真实世界里命运安排一样。
时珍在一旁说:「我完全同意。」
她们二人已心意相通。
「为何踌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阴暗的人与事。
时珍说:「故事里主角自然是多灾多难的占多数。」
之洋颔首,「那样,才能吸引读者。」
「之洋,我们分头去找,那样成功机会多一半。」
「我是希望与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不要紧,我同你宛如一家人,来日方长,此刻寻人要紧。」
「那就分头入梦吧。」
「喂,同床异梦。」
「别引人遐思,这只是一张沙发。」
时珍戴上仪器首先入梦。
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详,姿势与教授相同,之洋也学著她的样子,相继入梦。
这位作者一定费了许多篇幅来形容湖光山色,因为之洋所见到的,风景美不胜收。
她也乐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著蓝天白云,与一地黄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边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现,就必定是男女主角无异。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见人,噫,她诧异,这莫非是一篇散文诗,没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个懒腰,索性躺下来。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吟道:「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声音就在不远之处,接著,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个滚,伸个懒腰,坐起来。
声音熟悉无比,只是较为稚嫩,之洋大喜,冲口而出,「教授!」
只见离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说:「你好。」
之洋凝视他,只见少年约十三四岁年纪,身边放著一具古老当时兴的风筝,显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
「是吗,怎么我不记得?」
「唏,你怎么会看我们这种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这位姐姐恁地诙谐,相信与她之间不至于产生代沟。
「高兴见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开心。」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又多一个机会了解你。」
李梅竺问:「你为何要认识我?」
之洋侧头想一想,「我对你有好感。」
「请到这边来。」
李梅竺把风筝交给之洋,他自己取起线辘辘奔得老远,然后打手势示意之洋松手,风筝「飕」一声窜上空中。
少年又说:「时来风送滕皇阁。」
他对古文似相当熟悉。
他走回来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著风筝在空中翻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风景如此优美。」
李梅竺大表讶异,你竟不知道?
「请告诉我。」
「这是英国湖区,这个湖叫区斯华特。」
「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度假吗?」
「我陪家母在此养病。」
之洋耸然动容,「她身体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换新心脏,可惜身体对之排斥不已。」
「如此说来——」
少年低下头,「其实已经没有救了,不过是拖日子。」
多么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泪来。
原来教授与母亲如此相爱,这件事恐怕连时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别难过,这是一个人在成长中必须经历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少年用手抹去眼泪,非常沮丧。
风筝的线用尽了,它飞进云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肉眼几乎看不见。
少年取出一把童军刀,一割,线断,风筝飞去无踪。
之洋脱口而出:「放晦气。」
少年点头,「是,我亦知道母亲的病不会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详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会坚强起来。」
少年看著之洋,「请问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来已有一些时候,该回去了。」
之洋颔首。
「请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树下推出一辆脚踏车。
「我载你一程。」
之洋很乐意地打横坐在后座,李梅竺熟练地踩著车子往家驶去。
这堪称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无比,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整个空气中洋溢著明媚的春光,迎著薰风,之洋不禁微微眯上眼楮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车,发觉身上都是嫣红姹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头,才发觉屋前有一列数十株樱花树,落英纷纷,在地上已积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样,将花瓣轻轻踢得扬起来。
一边李梅竺说:「到了。」
他母亲病重,他已无心欣赏风景。
李梅竺推门进屋,之洋尾随进去。
之洋发觉李家环境相当好,女仆立刻捧出下午茶点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进房。
之洋一进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卧在一张沙发上,虽有病容,却打扮得十分整齐。
她约莫四十余岁左右,之洋讶异她的容貌长得与时珍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时珍得到祖母遗传。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闲谈数句,已觉吃力。
看护连忙前来照顾。
之洋再与她玩了一局牌,尽快想办法输给她。
李太太微笑说:「林小姐请用点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边用茶点边问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伦敦办公。」
「他也是科学家吗?」
「不,他是驻英国大使馆的参赞。」
啊,时珍从来没提起过。
「你的功课怎么样?」
「我是跳班生,明年该中学毕业了。」
他自小是个天才。
正值此际,看护忽然匆匆走出来,「快,快。」
李梅竺站起来,打翻了茶,之洋跟他进房。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时间,李太太已经不行了。
她整个人软下来,双目阖上,脸色灰败。
李梅竺看了看护士,护士颔首。
他趋前扶起母亲上半身,搂在怀中,轻轻呼唤:「妈妈,妈妈」,声音至诚至爱,之洋在一旁感动落泪。
李太太听到呼声,微微又睁开双眼,她忽然笑了,脸容变得极之极之年轻,她轻轻这样说:「梅竺是妈妈爱儿,梅竺是妈妈瑰宝。」
李梅竺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把母亲紧紧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在该刹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