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人员来了,又去了,本来忙得七荤八素的报馆忽然静了下来,大家翘著二郎腿坐,闲时只听见发报机嗒嗒嗒接收新闻稿,好动的同事们闷得浑身无力,打呵欠,吃零食。
南南说过,从事这一行,全是贱骨头,非得忙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否则没有满足。
开会的时候,上司说:「去挖呀,干吗不去发掘?大都会里,每个人都有故事,写了特写,同你登出来。」
南南不出声。
小茜说:「有许多新闻,读者都不要看,社会版登太多了。」
「那么,」副老总说:「看看有什么请帖,去参观时装表演,鸡尾酒会,珠宝展览吧。」
女将们噫地一声,男同事抿著嘴笑起来。
冬儿摊开报纸,「大家来看这段新闻。」
南南趋过头去,「是警方发出的消息:稚龄姐弟遭父母遗弃,寻求公众协助。」
「追下去也是一个好故事。」
「不用追,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诉你:他们的父母亲年纪很轻就结婚,熬不住穷,肯定有一方面先离家出走,另一方面越来越不甘心,撇下孩子,也来个不仁不义」
小茵笑著接下去:「其中一定有人嗜赌,或是吸毒。」
冬儿扔开报纸。
南南说:「惨是惨,可惜大家都麻木了。」
阿贝说:「还有这一段:男子驾豪华房车蓄意撞向路人,被控以伤人,殴警,拒捕。」
「咄,他是被告,不能接受访问。」
「我对杀人凶徒没有兴趣。」
「被告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肯定是他的相好,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欢场女子。」
南南大笑。
老总问:「笑什么?」
「笑没有好故事。」
「你们没有想像力才真,」上司有点生气,「限一星期内每人交一个故事出来。」
阿贝立刻叫苦,「要命,我们是记者,不是作家,哪来的故事。」
「有了,我们访问作家,叫他们提供故事。」
冬儿说:「我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闻。」
南南说:「我同冬记一组。」
老总摇头叹息,「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人才。」
大家挤眉弄眼,也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南南与冬儿孵到记者会所去喝啤酒,模著冰冻的杯子,南南问:「叫你做战地记者你做不做?」
冬儿摇头。
南南说:「我也不干。第一,我爱生命。第二,那种场面像地狱,实在没有勇气承受。」
「像六十分钟时事摘录那样的新闻你又做不做?」
「小姐,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们办得到的。」
「真的,许多名记者写一篇访问用去三个月,与主题人物苦苦相缠,到最后,关系密切,自然写得好,我们却事事急就章。」
南南说:「人家记者功夫也做得足。」
冬儿长叹一声,「也许老总真说得对,我们不是人才。」
南南咭咭咭笑起来。
「你打算交什么故事?」
「实在没法子,去访问本市所谓名人。」
「算了,那些滥竽充数,江湖客拉扯酒朋饭友换好处的稿子……」
「别太认真。」
南南坐在窗前,始终坚持己见,衣食足要知荣辱,有什么道理丰衣足食之余还要昧著良心乱写一通。
她情愿写一座建筑物,写一条街,写一个行业,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还年轻。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情况,却还怀著理想。
南南与冬儿分手,踱步去乘车。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
一大群人围著在看热闹。
南南身为记者,好奇心自然强烈,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衣冠不整,围观者不住讪笑,无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过去扶她,「你怎么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来,倒是娟秀的一张睑,满额是汗,喉咙发出申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避理人员到场,对南南喝问:「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这就带她走。」
「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女孩揪紧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问她:「你伤在哪里?」
她已经挣扎著站起来,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车,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医生,你会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摇摇欲坠,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经过急救,生命是挽救回来,但事情一下子通天,名誉肯定扫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
从女孩的手袋中,他们找到身份证,她才十八岁。
冬儿赶来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问:「我算不算多管闲事?」
「总得有你这样的人。」
「她现没事了。」
「我们走吧。」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
「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
「唏,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
「嘿,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
「交不出货,老总会不会开除我?」
「不会,他只会摔甩你的头。」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深夜入睡,看见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报馆,却接到她的电话。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谢,声音虽弱,身体已无大碍。「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她彬彬有礼,「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可惜老总逼著要故事,她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挑灯夜战,做了一篇「本市动物园沧桑史」,以轻松口吻,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直写了五千字。
老总很感动,删改之后,选一个星期天,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他的评语是「资料充足,文笔活泼」。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压死五名学生,最大那个才十五岁,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赶到现场,拍摄残酷场面,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没意思,做好功课,穿上校服,挤上公路车,预备开始新的一天,谁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结。」
冬儿看她一眼,疾笔而书。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
电话接进来,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点,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她带著照片走出来。
南南看到安娜。
脸上薄薄化妆,身上合时衣裳,明艳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行内人都知道她性情颇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当下安娜问:「现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点点头,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国饭店,叫了菜,她点起一枝香烟,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缓缓喝咖啡。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
真的,何必记住呢,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
世界这么大,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情况,安娜不必解释。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
安娜看上去这么漂亮活泼,世上真有自甘落这回事?也许为了避免诉说痛苦的往事,她情愿上这样的一个罪名。
南南倒是很高兴安娜可以做到没事人一般,伤痕不为人见。
旁观者多数希望看戏,所以一当事主没有反应,他们便讶异:「怎么没事人一样!」巴不得有呼天抢地,到处陈情。
所以拒绝展览疮疤需要极大的勇气。
南南有点佩服安娜。
太多的良家妇女自以为头顶上戴著圣洁的光环,是道德会的十字军,有义务要保护丈夫子女,不受污染,故此穷一生的力量排除异已。
南南不这么想,接触社会层面较广的她知道世事决非只有黑白两面这么简单。
吃完了饭,她与安娜分手。
「有空再联络。」南南说。
报馆中,冬儿犹不能忘记早上的车祸,自言自语:「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
南南无奈的答:「敌人都该死,朋友不该死,朋友万一变了敌人更加该死。」
冬儿抬起头,「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南劝她:「做完新闻就该忘了它,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事上心,精力一下子烧尽。」
「唉,世上似乎已经没有是非黑白。」
「有,谁说没有,我是你非,我白你黑。」
「喂喂喂,」冬儿终于笑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安娜。」
「看不出,」冬儿讶异,「痊愈了嘛?」
南南侧头说:「我想,在她那样的环境生活,要不死,要不痊愈,没有中间路线。」
冬儿沉默一会儿说:「还是我们好,我们可以告两星期假舌忝伤。」
南南又打趣她,「是吗,老总对你这么好,认了你做干女儿?」
冬儿总算开颜,「几时调到影剧版去,嘻嘻哈哈,风花雪月。」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
阿贝捧著咖啡走过来。
「找到故事没有?」冬儿问。
「刚写好,这个篇名如何:广东茶楼沧桑史。」
冬儿大笑,「为什么事事如此沧桑?」
「流行呀。」
「读者会以为咱们报馆历尽沧桑。」
小茜说:「这篇特写做得不错。」
「拿来看看。」
「老总就是会折磨人,日常功夫已经赶不了,还要做夜课。」
「下午新闻处那个招待会,谁去?」
「小茜专责运输消息,她去好了。」
「没问题。」
冬儿问南南:「你何为闷闷不乐?」
「笑话,我一直引你开心,你倒说我。」
「什么事?」
瞒不过老同事。是因为安娜吧,南南一向唯美主义,偏偏又身为记者,被逼接受许多阴暗的事物。
靶觉像是背脊有一条毛虫缓缓蠕动,太不好受。
「来,我们看画展去。」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机。
展览馆静寂素净,是个松弛人心的好地方,光线也柔和动人,画是否高明值得一看,已是另外一个问题。南南心想:早知学美术。
做一行怨一行。
南南自问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向也铁石心肠,不会得轻易动容,安娜为何令她忧闷?
「怎么样?」
南南答:「学王无邪,学得很坏。」
「走吧。」
「哪里去?」
「到资料图书馆去。我还没交稿。」
「写图书馆沧桑史?」南南取笑。
「不如写历尽沧桑一记者。」
经过大会堂,有一对对新人进行婚礼,两个驻足欣赏一会儿。
新娘子都浓妆,打扮得如洋娃娃。
南南说:「你看,这些姻缘,都是前生注定的。」
「你相信吗。」
「相信,有许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推给命运,无法交待。」
饼了几天,南南为工作奔走,挂住新闻,忘了旧闻。
只见影剧版同事忙得发昏,一位红星误服药物送院,大伙儿争抢新闻。
案头都是她的照片。
小茜拣起一张看,「我要是长得这么美,我就不自杀。」
阿贝说:「你应该知道,财富、美貌、名气,皆不能带来快乐。」
冬儿说:「诚然,但如果这些都不能带来快乐,什么能够?」
「我们必需自得其乐。」
大家坐下来,默默无言。
那边有同事听完电话说:「渡过危险期了。」
众人松口气。
「大家这么关心她,仍然一点帮助都没有,有时候做人不应太贪婪。」
南南将一本新闻周刊摊开来,「看看这里头天灾人祸战争,你才知道,平安是福,夫复何求。」
冬儿接电话,按著话筒:「南南,一位安娜小姐找你。」
南南犹疑片刻,「说我不在。」
冬儿点点头,不一刻,挂上电话。
冬儿问:「为什么不听电话?」
「说得一次也说不了两次。」
「或许她有心事。」
「我不是社会工作者,天长地久,无能为力。」
冬儿耸耸肩,「我不怪你。」
「而且,做记者也不是什么神圣的工作。」
「安娜长得实在太漂亮,所以特别令人惋惜。」
一句话说到南南心坎里去。
冬儿说:「或许你可以劝她向上。」
南南还没有回答,老总已经在那里叫:「请你们回来干什么,抽香烟喝咖啡?」
大家连忙埋头工作。
等南南想找安娜的时候,才发觉没有她的电话地址。
她有点后悔那日没听安娜的电话。
算了,南南想,人间惨剧几时停过,有几个人可以自一个温室转到另一个温室直至寿终正寝。
因工作紧张,大家下了班,都喜欢喝一杯生津止喝。
南南许久没有去红狮酒馆,那日一踏进去,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
南南有点欢喜,冲口而出:「安娜。」
那女孩子转过头来,南南多怕是看错人,但她确实是安娜。
安娜也笑了。南南十分高兴,「在这里工作?」
安娜点点头,「有一个月了。」
「习惯吗?」
「慢慢来。」
「开头是一定辛苦的。」
「从前做售货员也好不了多少。」
这是她们第一次正式交谈。
「吃豆腐的人多不多?」
「总会有,报馆也有吧。」安娜的语气十分乐观。
南南点点头,「请给我半品脱基尼斯。」
「马上来。」
南南问:「你没有再同那人来往了吧。」一出口,才觉得多事,怎么会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
但安娜却不在意并且大方的回答:「还敢吗,我不敢了。」
南南至此完全放心,脱离过去的坏经验,从头开始,管别人怎么说,闲人举办座谈会来说是非也不必理会。
客人多,安娜一下子转开去,南南想问她要通讯号码,已经来不及。
朋友们嚷著去打桌球,南南也跟著去。
反正她已经知道安娜工作地点。
冬儿说:「你可以为她写一篇素描,她的故事一定蛮动人。」
「依你说,社会工作者都是大作家了。」
冬儿白她一眼。
「又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说来,旅行团导游也全是大作家了,咱们报馆老总也不必鬼叫人才凋零了。」
冬儿说:「我只是见放著现成好题材可惜。」
南南笑笑,「也许,我得征求她的意见。」
冬儿说:「看得出你开始接受她。」
南南点点头。有些人的感情慢热,南南就是那样。
再有机会到红狮,她主动找安娜。
经理说:「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现在不做了。」
南南一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不知道,女侍流动量很大,年轻女孩子不定性,留都留不住。」
南南很怅惘。
后来,案头电话一响,她就想:会不会是安娜。
南南愿意与她详谈。
小茜要辞职,惊动女同事。
「休息一下,从头来过,近年精力透支得太厉害。」她说。
阿贝笑说:「她考到优差,过一个月要去做新闻官,是不是?」
冬儿失声:「唉呀,真好,不必交周记了。」
「写惯就不辛苦了,你看专栏作者天天写。」
「妹妹,人家稿费优厚。」
南南握小茜的手,「恭喜恭喜,下次听到我们街外人电话,千万别官样文章说无可奉告。」
「别打趣我好不好。」
小茜走后,一时没请到适合人选,几个人更吃力。
安娜的电话一直没有来。
南南只得准备再一次接受失望。
没多久,事情渐渐淡却,像旧报纸曝晒在大太阳底,本来黑字白纸,变成黄黄的褪了色。
一日南南休假在家,接到冬儿电话。
「警方王警官找你,尽快同他们联络,电话是三六七八四。」
南南打一个突,不敢怠慢,立刻拨电话。
那边反应很快,「请你到我们分署来一趟,今早发现一单凶杀,被害者手袋中有你的卡片。」
南南只得赶去。
她派出去的名片不下数百张,不一定落在熟人手里,不过也总是警方的一条线索。
王警官把她带到殓房。
南南暗叹又是一个不幸人。
王警官示意她认人。
布一掀开,南南看到死者容貌,大惊失色。
安娜!
「你认识她?」
南南侧过睑,点点头。
「请跟我们来录口供。」
南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安娜秀丽的面孔并没有受到破坏,表情很宁静,像是去得十分安逸。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警方,在道谢声中离去。
她没有回家,反而到报馆坐下,不知恁地,坐下来,就把安娜的事写出来,自在殓房认尸开始,往回追思,一边写一边流泪。
冬儿看见,奇问:「你放假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老总等你,哭什么,又不是没听过他骂人,当它耳边风。」
南南不回答。
她一直写下去。
冬儿索性坐在她身边,南南写一张,她顺手取饼,读一张,看完一千字,冬儿耸然动容,老总过来,见她俩神色大异,等冬儿看完手中的稿,也接过来看。
三个人都不作声,一个写,两个看,一个多钟头后,南南把笔掷下,完成她的故事,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
老总把那几千字带回编辑室去。
冬儿问:「你可知道谁是凶手?」
南南摇摇头。
她为什么没有摆脱他?」
南南又摇头。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写的话我会憋死。」南南这次总算开口。她深深叹一口气。
「笔调很动人。」
动人?南南苍凉的想,有什么动人,大城市小笔事,天天不知发生几许宗,真的要写,不愁没有题材,只怕一枝笔写到老也写不了。
老总匆匆出来,「故事明天见报。」
南南点点头。
她抓起大布袋,走出报馆,不知街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著她。
南南觉得她不再怕写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