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第二章

这一走起码半个月不会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难的,他们都太关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没有一个人肯忘记过去的事,没有人肯把我当个普通人。

我回来错了?

但也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以及给他们多一点时间。

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枕住下巴。

傍自己多些时间……

我禁不住打电话到姬娜那里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

「没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来,「你这人……也难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气,我就要面壁,」我说,「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说对不起,有次把我一只发夹弄坏,逼著姑妈四处去配只同样的,还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岁。」

「韵,咱们的交情,也实在不用说对不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岁时你一岁,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么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觉,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妈妈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没上你们家。」

姬娜倒吸一口气,「有这种事?你这坏人,咬哪只脚?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说:「我真应考虑同你绝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挂电话。

母亲探头进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同姬娜说起孩提时的趣事。」我说,「妈,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么?」她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别转面孔,「我最不要听这种话,父母碍著你什么?刚回来就要搬出去,那还不如不回来。」

「你听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现在也没有钱。」

「不许搬。」

「妈妈,」我看著她,「姬娜都一个人住。」

她叹口气,「你嫌爹妈什么呢?」

「每天进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确爱父母,你说是不是惨无人道。」

母亲悻悻然,「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们稍微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我说。

「你们所谓商量,是早已决定,例牌通知一声老家伙,已属仁至义尽的好子女,一不高兴,一句话没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妈妈,吃饭的时候到了,看看有什么菜。」我换一个花样。

「对,」她说,「我得去瞧瞧她把那只茄子塞肉弄得怎么样了。」

一阵风似的把妈妈扇出房间去。

我已不习惯同其他人住,即使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欢独自占据一间公寓,浴后用一块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紧。

我又喜欢深夜独自看电视中之旧片,还吃芝士喝白酒。

妈妈其实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们一惯不肯放松子女。

无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饭桌上只见碗筷响。

案亲终于说:「要搬出去的话,现在找房子倒是时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谢谢父亲大人。」

「不过一星期起码得回来报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叠声应。

母亲不出声,眼楮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装看不见。

姬娜便说他们够体贴。

我一门心思地找工作,自动降低要求,往工业区找发展,终于在一爿制衣厂担任会计。

厂是老厂,以前管账的是厂长的舅爷,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板过身,太子爷上场,誓言要革命维新,见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账簿看出一个眉目来,错是没有错,假也假不了,只是乱。要从头替他建立一个制度,如造万里长城,并且旧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听我,麻烦不止一点点。

我同年轻的老板说了我的意见。

他叫我放胆去做,把尚方宝剑递给我,准我先斩后奏。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他自己要做红脸,便找我做白脸,我要是争气,便成为他新王朝的开国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责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诈。

为一点点薪水,我实在犯不著如此尽忠报国。

心中犹疑起来,精神反而有寄托,只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也不闹搬家了。

照说这是个好机会,战败可以引咎辞职,作一次政治牺牲品,一旦跑出冷门来胜一仗,以后便一帆风顺可做重臣。

在这个当儿,天渐渐凉了。

我拉杂成堆,把旧衣服与姬娜借我的行头夹在一起穿,并提不起兴趣来买新衣服。

装扮是极花心思时间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来简直没有兴趣。

现在工厂区上班,衣著并不是那么计较,我也乐得名士派头,西装裤毛衣,加件姬娜的长直身大衣,竖起翻领,冒著细细毛毛雨,踩一脚的泥泞。

姬娜说:「不打伞,这件凯丝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坏了。」

我不经意答:「衣服总会坏,人总会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欢这种天气,令我想起初到纽约,空气中也有一股萧杀。

第五街那么热闹,我都没有投入,车如流水马如龙,我只是一个陌生城里的陌生人,活著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至多在街上乱闯,到累了,找个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转挟点。以往我太年轻,不懂得如何生活,现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贩卖熟食,一大堆女工围上去,兴高采烈地说起昨夜与男友去看的一场电影,我呆呆地做观光客,看她们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够衣服,大概是吃饭盒子过饱,我觉得疲倦不堪,回到写字楼,关上房门,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没料到会睡得著。

朦胧间进入梦境,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有人说:「这是喜马拉雅山山麓。」

在梦中我诧异,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忽然间看见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连皮下脂肪翻卷起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如泉涌。

我受惊,大声狂呼。

抬起头,一手扫开,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个粉碎。

我喘气。

这个梦太熟悉了,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已经成习惯。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斟一杯热水喝下去,灵魂又回归躯体。

喜马拉雅山麓!我哑然失笑,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

下班时分,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迟迟不肯离开公司。

小老板过来,「还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强笑说:「今天向会计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陈词十五分钟,说得他们面孔一阵青红皂白,我自己也元气大伤,不过很奇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行举止。」

小老板有点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许多人为虎作伥,自有其不得已之处,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会拥护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

我与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说有约会,不与他顺路,他很明白,向我扬手道别。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预备叫车子。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蓦然抬头,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这不是他是谁?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

终于踫见他了。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苍白著脸,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也没看到。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斑白的鬓脚,英俊的面孔……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

我闭上眼楮,是我眼花吧,我实在太紧张了。

我算真的面对面踫上了,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假装不认识他。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怎么一旦危急起来,半分也使不上?太窝囊了。

心一酸,眼泪自眼角滴下,我刚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使劲道歉。

我转身,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惊魂甫定。

「是我,」他说,「记得我吗,我叫左文思,我们见过一次。」

我怔怔看著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么了?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

「我记得你。」我努力镇静下来,撂一撂头发。

「我吓你一跳?」他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来不急走过来,没想到你已不见,幸亏在小巷一张望,又发现你在发呆,怎么钻进来的?这里多脏。」

「我……我不见了一只手套。」

他说:「在这里,不是一只,而是一双,不过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

他看著我,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在这里办公。」我说。

「替谁?」

「曹氏制衣。」

「啊。」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随口问。

「我来取订单。」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来。

「让我送你一程,」他坚持,「你精神有点不大好。」

我不再坚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并没有开车子,我们上的是街车。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

香港这么小,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得踫见他。

我苦笑,还是对牢镜子,多练习那个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韵娜。」左文思唤我。

「是,你同我说话?」我吸进一口气。

「你怎么了,鼻子红彤彤的。」

「噢,我重伤风。」

「我有预感,我知道我会得再踫见你。」他搓著手,兴奋地说。

我回过神来,「那当然,除非不出来,否则总会踫得见。在咖啡座、戏院、马路,这是一个人挤人的城市。」

「啊,韵娜,我可以约你出来吗?」他起劲地问。

「我?当然。」我有点不自然。

「我打电话给你,我记得你说过要看我的设计。」

「啊……是的。」我掏张卡片给他。

「谢谢你。」他慎重地收起来。

「我到家了,谢谢你。」我下车。

「喝一杯热茶,好好睡一觉,以后雨天记得带把伞。」他在车中叫出来。

我不禁微笑起来。

失魂落魄到连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这样的,专喜教育指导别人。

到家,筋疲力尽,也不吃饭,洗把脸便倒在床上。

隐隐听见母亲说:「穿著这种铁皮般的裤子,怎么睡得著?」

我翻一个身,睡得似猪猡,管它呢。

第二天八点钟醒来,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腹如雷鸣,连忙到厨房去叫菲佣做早餐,接著换衣服上班。

案亲见我狼吞虎咽,笑问:「还说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我也笑。

真的,许久没说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机送你去。」父亲说。

「太塞车,地下车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与皮包就走。

临出门看到母亲宽慰的笑容。「可怜天下父母心。」

中午时分,我叫信差出去买一只饭盒子。

有人在我房门上敲三个。

我以为是曹老板,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么一声不响走上来了?」

「来看你。」他喜孜孜地说。我打量他,手中没有花,没有礼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请坐。」我站起来让地方给他。

我的「房间」是三块夹板屏风围起来的一块四方豆腐干,门上一块磨纱玻璃,非常老土,钢写字台,一张小小旋转椅。

面前堆满文件纸张。

他在我身边一张旧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间金碧辉煌,」他说,「如电视剧中之布景。」

「我并不介意,」我说,「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视我,只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诉我。」

他一拍手,「对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点正,我在楼下等你,我给你看我新设计的衣裳。」

我见他这么热心,不好推他,微笑说:「我又不是宣传家,给我看有什么用。」一边扒饭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

「我?」我张大眼楮。

「你这个可爱的人,多次开口,总是心不在焉地反问:‘我’为什么这样没有信心?」

我腼腆地笑。

「他那么注重我的一举一动干什么?」

「你太畏羞。」

我实在忍不住,又来一句:「我?」

我们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羞?不不不,没有这种事。在外国,我的作风比最大胆的洋妞还要大胆。不知怎地,对牢他,我的豪爽简直施展不出来。

他说:「一言为定,五点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开门出去。

我感叹地想,他竟对我有这样的好感,女人对这个岂有不敏感的,立刻觉察出来。

小老板推门进来,声音带著惊喜,「那是左文思吗?」

「是。」我承认。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配合欧洲的市场,他一直没有答应。」

「是吗?」我礼貌地点头,并没有加插意见。

小老板说下去,「这小伙子真有窜头,看著他上来,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计酬劳,功夫周到,脑筋又灵活,老板们一瞧,比名家更妥当,便正式启用他,不到十年间,被他弄出名目来,现听说开了门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问。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

「帮帮忙,看他几时有空,请他吃顿饭,那几套运动服就有著落了。」小老板满怀希望。

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他又咕哝,「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一切由经理出面,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却又句句动听。

我问:「在这个城里,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当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婶的事,又有谁会关心?」

「谁算是知名人士。」

「举个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吗?为什么?有什么界限?」我好奇起来。

他狡狯地说:「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

「是吗?」我不置信地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韵娜,你这个人……实在天真,不过不要紧,在香港住下来,慢慢学习,一下子就惯了。」

我笑起来,「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只是风格不同,尚待适应。」

「这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撑住头。

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从头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抬起头来,朝向阳光。

我握紧拳头,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

五点正,左文思在楼下等我。

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不禁佩服他起来,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

「出发吧。」我拉拉衣襟。

「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说,「怎么样,看不顺眼?」

「我想打扮你,」他装一个手势,「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我有这个野心。」

「当我是白纸,供你涂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来,上车。」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说。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为会得穿的女人,」他说,「索性不会穿倒不要紧,品味是后天性条件,先天条件是有现代的面孔与身材。」

「啊。」我张大眼楮。

「现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说。

「我这眼楮鼻子长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时候一定没人说过你漂亮是不是?现在轮到你出头了。」

我仰头笑,「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在找摄影模特儿,为我这辑新设计拍照,你肯不肯试试?」

「可以胜任吗?」

「试试如何?」

我们又重新到达他的店铺。

这时衣服已经挂出来,一个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个架子上是白色。

「只有这么十来件衣裳?」我问。「够生意?」

他说:「当衣裳还在后面熨的时候,已经全部沽出,你相信吗?」声音居然有点无奈,「这里挂著的,不到三天,也会转到女人的香闺去,所以不必担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爱听到艺术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来,「原谅我学你口气,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小生意人。」

「随便什么都好,高兴认识你,左文思。」

我们重新握手。

这次才真的打算与他做朋友。

他自内间取出一串晚装,我一看,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全部是白与黑,或是黑白相间。

无论是长、短、露肩、低胸、无背、钉珠、加纱边,总而言之,都别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来件,保证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赞道,「真正是云之衣裳。」

「谢谢你。」他说道。

「穿上试试。」我笑问。

「请便。」

自有女职员来服侍我,帮我拉拉练,扶正肩膀之类,我照著镜子,慨叹一声难怪女人肯花大钱来装扮,看上去真似脱胎换骨。

脚下仍穿著球鞋,头发也没有弄好,梳一条马尾巴,我出去拉开裙据,给左文思看。

他一只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撑著腰,一打量我,马上吩咐女职员:「叫摄影师来,说我找到了。」

「及格?」我问。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镜,我已有眼角纹。」我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一会儿摄影师会替你拍一些宝丽来,如果适合的话,改天才正式进行。」

「这些照片会要来干什么?」

「帮我把这批衣裳推销出去。」

「噢。」

「我会付你酬劳,别担心。」

我看著他,「我也许错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会后悔。」

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摄影师小杨赶来,提著一瓶香摈。「找到了?」嘴里嚷:「让我看看。」

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著我,「果然天衣无缝。」

摄影师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叠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与左文思指指点点,「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会转机,此刻她认为摄影机为食人兽,必须熟悉相机才行。」

「那不是问题。」

我嗫嚅,「我不十分确定我有那么多时间。」

小杨冷冷地说:「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杜丽莎昨日才求我,还有咪咪,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杨,她不是模特儿。」

「你不是?难怪面孔这么新鲜。」小杨问:「你干什么?电影、电视?」

「都不是,不准你多问,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

「好,」小杨收拾,「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还有,头发要烫皱,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说:「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

「我不烫头发。」我抢著说道。

「当然,你梳马尾巴便可。」左文思说。

小杨耸耸肩,「星期天,记得,星期一我便去纽约。」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职员捧出香摈,我们几个人干杯。

他们走了之后,左文思同我说:「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换过衣裳再说。」

「就穿这件,我这里有披肩。」

我笑说:「这么疯?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还是让我换衣服。」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

以前我会那么做。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

他帮我套上大衣。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

「你是网球好手?」他忽然问:「平时还戴著护手。」

我一怔,随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样,习惯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潇洒,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

他声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我又一怔,不过立刻笑,「骂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风头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来,服装不能再新潮、触目、暴露……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块璞玉。」

我既好气又好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

他微笑不语。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飞红了双颊。

自己先诧异了,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

我用手托著面孔,只觉得热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

「干么?」我抢白他。

「欣赏我发掘的璞玉。」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

我大口喝啤酒。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这样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么,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说越离谱,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

「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我是裁缝。」

「吓?」真正的意外。

「裁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叫我时装设计师,但实际上我是裁缝,不是吗?」

我连忙说:「那会计师是什么?不外是账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来,「账房小姐。」

「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说穿了,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

他听完这话,沉吟许久,不响。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连忙说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骚少许多。

母亲问:「不再想搬出去?」

案亲不以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来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真服你。」

「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湾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说。

「不必再买新的,」我说,「买了也不会穿,懒得换花样。」

「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楮。

「你诬毁我,」我诅咒她,「你说我脏?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

「那你想做什么?」

「做我自己。」

「你现在有男朋友,总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谁?

「啊,当然,不必买衣服,」她挤眉弄眼,「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但笑不语。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姬娜说。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著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强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著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情地看著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著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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