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到大学去找妹妹。
宿舍是旧建筑,灯火通明,光洁长条木地板,走在上面,阁阁阁响。
明珠在休息室温习,面前堆满了书本笔记以及一部手提电脑。
看到他,她高兴地站起来招呼。
「外边下雨?」
「不,我刚洗了头。」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说话。
「快考试了吧?」
「已经在考,晚晚梦见试题派下来一条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轻人笑,原来象牙塔里也有烦恼。
「你有无噩梦。」
「没有。」
「你真幸运。」
可是,年轻人想说,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梦里。
「你想去扫墓?」
年轻人点点头。
「我陪你。」明珠转过头去。
「不,待考完之后我再来约你。」
他把新电话地址连一叠钞票给妹妹。
「我还有。」
「随便买些什么,请同学喝香按。」
「酒不能带到宿舍里。」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门口。
年轻人把车驶进市区,买了一些日用品,他并不疑心有人跟踪,也没前后留神,公众场所人挤人,根本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气不可。
有没有害怕过?有,不是现在,是六年前,十八岁,父亲刚辞世,拖著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生计无著落,借贷无门之际。
之后,再也没怕过。
最食人的猛兽是逼人的生活,现在,他无牵无挂,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妹妹也有足够生活费用。
他相信他会看到她大学毕业,找到理想职业与对象。
她会得丰盛的嫁妆,对生活她不用操心。
无论受过几许侮辱,他始终感激一个人,他们叫她导演,绝对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谁,就像导演塑造演员一样,那小子稍假时日就会成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进修,「开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专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们的事,你管你照行规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开了门,他走进新的家。
客厅整面长窗看得到蔚蓝色的海港,这幢三千平方尺的顶层公寓时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业。
他暂来借住。
想必是她借个借口把他搬到比较高贵的地段来,因她不惯在他住的区域出入。
罢想关上门,有人打招呼:「新邻居?我姓王。」
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名艳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裤、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际打一个结,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够大,绷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没有一寸赘肉。
年轻人点点头。
她怪羡慕,「你那座方向好,对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轻人笑笑,也已经够好了,宝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还是买的?」
罢好电话铃响了,救了他。
他的芳邻说:「我的是买的。」非常自豪。
年轻人礼貌地说声失陪,关上门,去听电话。
是她问他可喜欢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家具简朴,完全照他的意思,同旧居差不多。
她没有提任何条件。
有些客人就没那么大方,起码会提醒他「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挂衬衫,有人敲门,年轻人一看,仍是刚才的王小姐。
「可以过来看看吗,我好想换到这一边来。」
年轻人只得让她入内参观。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后。
局外人看到那样年轻的俊男美女,怎么会料到他俩干的是什么营生。
这时,他们已经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轻轻忠告年轻人:「记得叫她过户,」停一停,「是位她吧。」随即吃吃笑。
幸亏没有久留,看了一回风景,婀娜地离去。
年轻人觉得她有点面熟。
倘若拍过电影,身价又高些,好歹是个明星,有别于一般庸脂俗粉。
饼一刻,屋主人捧著一盆兰花上来。
那王小姐已换了衣裳,出外赴约,车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转动,笑著与年轻人打招呼。
她问:「认识她吗?」
年轻人想都不想:「从来没见过。」
「是电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电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络。」
「或许人注重礼貌。」
她笑了,从未见过那样滴水不入的人。
饼片刻她仍然没放松那个话题:「你可觉得她漂亮?」
他据实答:「不,我很少觉得异性长得美。」
「因为你自己长得太好看吧?」
「没有的事,我无暇兼顾。」
她把兰花放在窗台近阳光之处。
年轻人说:「楼下有室内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气妥,「我一直没学好过游泳。」
「能游水吗?」
「不能,只可以抱住啊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来。」
「我没有泳衣。」
「谁说要泳衣!」
「谁说要泳衣?」
「果泳!」
「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他穿上短裤,给她一件长T恤。
泳池里只有一两个洋童,水温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轻人真的教起游泳来,他用手轻轻托住她身体前进,她懵然不觉他已经放开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见他在两公尺外朝她笑,一惊,即时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连忙过来扶起她。
她抬起头,「今天已经足够,你看我头发与化妆都一团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没什么不对。」
「叫我们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气。」
年轻人觉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个滚,「真畅快。」
洋童一个水球飞过来,年轻人一个反手打回去,洋童大乐,示意他加入耍乐,他摆摆手,洋童发出失望嘘声。
年轻人怕他们无礼,连忙上池畔扬开大毛巾待女伴上来。
他把她裹在毛巾里。
她走到尼龙椅那边去。
一个洋重过来问:「你妈妈不让你同我们玩?」
年轻人停楮一看,发觉那十二三岁的女孩人小表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发走开,如今,十多岁也已懂得很多。
他过去同她说:「改天我们出海去。」
「我怕冷。」
年轻人温柔地说:「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帮她吹干头发。
「嗳嗳嗳,你不能按著我头一个劲儿乱吹。」
「这样快。」
「我是女人,要用发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张。」
他替她梳松头发,「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
她看到镜子里去,有点吃惊,有点意外,头发蓬松的她居然不难看。
她低下头,感激地说:「谢谢你。」
年轻人笑笑不语。
「生活中没有你不知怎么办。」
他看著她,「我不大会讲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是言重了,未认识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虚了。」
「因为没有人有空陪你。」
她讪讪的说,「早上起来,漫无目的,根本不知做什么好,有一次特地出门去约会计师吃饭……每个人都那样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过?」
「正式支薪?从未试过。」
年轻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觉会使你满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年轻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隐瞒。」
他笑笑,「我怕我们一开始讲话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在一间办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后来是怎么转的行?」
「被导演无意中发掘。」
「有无抗拒?」
「嗨,这是什么,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经说得太多。」
她非常固执,「告诉我。」
「那时家里需要钱,母亲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学费、房租水电……」
「父亲呢?」
「他已辞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当家。」
「是,我从未正式后悔过,头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亲借此搬入私家医院,由护士照料,钱在某些时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乐。」
「令堂没有痊愈?」她吃惊。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妹妹在同年考进大学。」
她不再说话,躺在沙发里,眼楮看著他。
年轻人握著双手,垂著头,讪笑道:「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一个客人是什么人?」
年轻人躺下来,双臂枕著颈后,「我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
「我选择忘记。」
「因为耻辱?」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说,客人即老板,都对我生活有贡献,我彻头彻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职业道德。」
「我同你说过,我是自愿的。」
「你妹妹可知你职业?」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个大学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过万余元,哥哥的优差,非同凡响,一定是偏门生意。」
她看著他,倦慵地说:「你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他也看著她,「喂,已经谈了半天,肚子饿了。」
「好,我们出去吃顿得了。」
第二天,年轻人在电梯里踫到王小姐。
她老实不客气走近,拨动他外套领子。
莺声呖呖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
年轻人好不尴尬,退后一步。
那女演员看著他,「你居然还会脸红,」她模模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脸红不是可以扮得来。」
年轻人退在电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传说,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难得的,」她笑,「我都想试试。」
电梯门打开,年轻人还能有礼貌地让她先走出去。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说:「你真的可以——」
外头汽车响起号来。
她匆匆扭著腰出去了。
年轻人一边耳朵麻辣辣的发热,这种耻辱,是他一直不能习惯的一件事。
他开动车子,驶到街上,劲风扑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约了明珠在码头等。
她总是那么准时,上得车来,告诉兄长,「终于考完了,有一两张试题颇难。」
「我对你有信心。」
短发圆脸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国升学呢?」
「我希望你早日结婚生子。」
明珠腼腆地说:「我志不在此。」
「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不妨,读多少年亦不成问题。」
「谢谢你。」
到了山顶,找个地方停好车,他与妹妹拾级而下,真是步步为营,一边数著号码,终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轻人轻轻问:「母亲可看得见我们?」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认为不,人死如灯灭,心身不再操作,否则仍须担忧惊怖。」
「你说得对,明珠。」
「无知无觉才叫永息。」
年轻人低下头,「我十分想念母亲。」
「那是一定的,我们为她所出,在她子宫孕育,总有所牵连。」
他看著妹妹,「你的智慧远胜于我。」
「学堂里学来的东西不外如此,出来找生活,靠的是街头经验。」
年轻人不语。
「书读得多了,总有包袱,又得为生活妥协,徒然弄得像个四不像,许多讲师与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挤逼,几无容身之处,他俩只得离去。
明珠说:「将来,如有机会到外国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带走。」
「你仿佛已决定飞出去。」
「是,我对此地并无太多感情,发生过太多不愉快,一点好的回忆也无。」明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年轻人搭住妹妹肩膀,轻轻拍两下。
他们沿著狭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区得了。」
「朋友们对你好吗?」
「当然好,我是极为疏爽的一个人,」妹妹笑,「功课本子随便借,又天天请客。」
「人家来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与妹妹拥抱了一下。
车子里的电话响了。
「中国人,我是小冰,你来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钻饰店。」
年轻人十分讶异,「我就在附近,好不凑巧,停好车即可赶到,什么事?」
「来了再说。」
一走进店里,小冰便迎出来,皇冠是一间小小珠宝店,相当出名,它专售古董首饰,亦即是二手珠宝,亦代客卖买收购修理,小冰在该店兼任保安经理。
小冰一见年轻人即说:「谢伟行在经理室。」
年轻人不置信,「她犯了什么事?」
「偷窃,人赃并获。」
「叫她把货物买下来好了。」
「中国人先生,那样做是不对的,即是鼓励他们赌一记:过不了关才付钱不迟,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办,即时召警?」
「她母亲是大顾客。」
「看,又碍著情面。」
「是,生意越来越难做。」
「把我叫来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亲的朋友。」小冰笑嘻嘻。
「被你这样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轻人没好气。
「你去把她母亲唤来。」
年轻人坐下,「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亲来听教训?打幼稚园开始,一见家长,就由母亲代表,父亲们去了何处?你我都知道她父亲在本市,怎么样,惹不起?」
小冰看著年轻人,「把她令堂叫来,她会感激我们,把她父亲叫来,她会憎恨我们,男女看面子是两回事。」
「这个女孩子很讨厌。」
「我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们好做生意。」
年轻人举起手,「此事与我无关。」
小冰恼怒,「这种小忙你都不肯帮?」
「店主为什么不动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这时,一个穿黑色传统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现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硕,她朝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
年轻人沉默片刻,「把电话给我。」
店主同小冰有特殊关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当事人亦不必眉来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电话接通,年轻人简单扼要地报告了事实,放下电话,他说:「我到门口去等人。」
小冰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轻人给他一个毋须客气的手势。
他在门口等她,不消十分钟,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势还算镇定,可是面色出卖了她。
年轻人过去安慰她,把她送进店内。
小冰出来。
年轻人问:「此事将如何解决?」
「把货包买下来,道歉,将女孩送至心理医生处治疗。」
「她偷的是什么?」
「一条碎钻手链,上面拼出‘快乐生日甜心’字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管这些,家里已经堆山积海,还要往街上偷,神经有毛病。」
「也许——」
小冰不耐烦,「我对富人的各种病态特别不予容忍。」
他出身贫苦,却能洁身自爱,故自觉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们有一怪招,叫迁怒,无论如何,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可是身边有谁便生谁的气。
年轻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去办一点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发觉她已经在露台上看风景。
「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们母女无话可说。」
「怎么会,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细语说个不尽。」
「那是一种恩宠。」
「或者……」年轻人搔著头皮,「努力改善……」
她无奈,「伟行一离开珠宝店就对我不瞅不睬。」
年轻人轻轻说:「宠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会用这种事来麻烦你——」
「嘘,别道歉,我们还有别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欢乐的人。」
「这是什么?眼泪,你哭了。」
「对不起。看我是多么失败。」
「能叫少女流泪不算本事,可是感动我这种——」
「少抱怨,多享乐。」
她转个身,暗暗垂泪。
他轻轻安抚她。
晚上,小冰的电话来了。
「下了班没有?出来喝一杯,琦琦请客。」
琦琦一定是珠宝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约。
那琦琦女士真是风华动人,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话,沉默如金。
小冰说:「已经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帮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们恼恨导演抢尽生意,存心要毁她台柱给点颜色看。」
年轻人十分幽默,「幸好对事不对人。」
「导演已飞到东京去谈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势力人士陪著她去。」
「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觊觎。」
「小冰,我们一起退休如何?」
「咄,无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年轻人自管自说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买一幢共管公寓,约十来个单位,把亲友都带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冰温和地说:「一个人想过平凡宁静的日子,不外因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吗」
年轻人不语。
小冰说:「人客是人客,你别混淆,那纯粹是一项交易。」
年轻人不出声。
「有些客人喜欢假戏真做,借此增加情趣,你可别误会。」
年轻人欠欠身,「多谢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读几年书,从头开始。」
年轻人唯唯诺诺,道谢告辞先走。
琦琦看著他背影,开口笑道:「连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堪称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内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业,拣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嘘,「虽然说女客总比男客斯文,可是出卖的是灵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会上岸的。」
「可记得我货腰的时候?」
不知是哪个冰雪聪明的人,揶揄地发明了这两个字,传神贴切,舞女贩卖的正是一条纤细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冰温和地说:「忘了。」
年轻人没有忘记。
睡到半夜之时,他忽然惊醒,睁大双眼,他同自己说:「过去的已是过去,母亲亦已辞世,再无人可以欺侮我们。」
可是母亲在病榻上的容颜历历在目。
自一个公寓被赶到另外一个公寓,皆因欠租,终于他考虑清楚,跑到导演处说:「该怎么做,你教我。」
母亲到去世之际,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亲戚接济他们一家。
「……怎么报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谢。」
她没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导演自有一套。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摆这个姿势,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亏,可是无奈地不得不开口求人:「再帮我一年,我手下都没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铺子灯油火蜡都是开销,你红了,走俏,若撇下我们,影响好大。」
是她给他先垫著医药费学费,是她找房子给他住,他不好推辞。
她说:「一年。」
他终于点头。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开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惯阿曼尼西装的他不见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会议室要三杯咖啡」、「阿文,这封文件上午十一时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开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来。
技艺纯熟,导演越发宠著他。
在某一个程度,用艳名四播来形容他并不为过。
年轻人起床淋浴,到楼下跑步。
真没想到天蒙蒙亮就踫到芳邻王小姐。
她也觉得意外,「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时似乎没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时间与收支。
现在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人知道健康重要,还有,非得有节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长而结实,十分悦目,雾重,头发有点润湿,年轻真好,毋须刻意打扮已够诱惑。
年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点像你。」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著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著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著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模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著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著什么缘故?」
「为著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著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著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