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他陪她飞到东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为是一套睡衣,打开来,发觉是一条紧身黑皮裤。
她骇笑,这可是怎么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来一只喷壶,赚小的部位喷些水,皮料湿水后可以拉宽一点,渐渐一寸一寸那样把拉链拉上。
她诉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别担心。」
「这样像是受刑。」
皮裤贴著腿腹,似一层光亮的皮肤。
接著,他叫她化下浓妆,把她头发抓松,跟他到闹市逛。
他仍然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上去似一个学生拖著一个流莺。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来艳羡目光,像是羡慕她找到个好客人。
他与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轻人笑笑。
「会讲日文吗?」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起来,声音柔靡缠绵,她听不懂,可是一边耳朵热辣辣。
半晌她问:「讲什么?」
「夏季大减价,一切货品二至五折,宾客必可满载而归。」他指著对面百货公司告示。
艾莲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说些什么,而是如何说出来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模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终身与你厮守。」
年轻人搂住她的腰,不,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卖买。
她诧异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愿意继续享受这种双脚踩在云雾里的感觉。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她买了一只金表送他,他拆开一看,还给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还在踌躇。
他唤她:「过来,缎子床单非常柔软。」
在旧金山,他们住在她的公寓里。
早上,她穿著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门桥,听见他捧出咖啡,她转过头来说:「我从未试过如此快乐。」
他不语,轻轻坐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他俩出去吃饭,侍者刚捧上龙虾汤,忽然之间,水晶灯不住摇晃,灯光一明一灭,台椅震动,众皆愕然。
年轻人低声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墙壁上的装饰全部掉下来了,落了一地,顾客惊惶失措。
年轻人脱了外套罩住她的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纷纷钻出来,她呼出一口气。
看著他,她问:「你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顾妇孺。」
她无话可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他们散步到街上。
夜总会门口站著艳女,看到异性走过,把雨衣掀开,叫他们看到,「进来,一分钟免费看,一分钟免费。」
她问:「这是脱衣舞?」
年轻人额首。
「我从未看过。」
「这些不好看,舞娘身上有针孔,有机会我陪你去看高尚点的表演。」
她讶异,「表演也分层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称艺术。」
她深深叹口气,「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风中接吻吗?」
旧金山的风冷且劲,情侣实在有必要拥抱。
即使在旅行期间,他也带著简单的运动器材。
他有一条单杠,他把她抱上去,叫她双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时间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这是买回来的岁月。
她忍不住问他:「若果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么样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没有真情。
客人都这样,日子长了,她们都无可避免追究真假问题。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肤多么漂亮。」
许多人客都那样说过。
但是这个叫李碧如的顾客比较特殊,她对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为真正富有,嘴里从来不提钱字。
他喜欢她。
第二天,她同他说:「我想你陪我去见我大儿伟言。」
年轻人扬起一道眉,他略为意外,可是言语中一点不露出来。
「我驾车送你。」
他是最好的游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网了如指掌,各国语言亦全讲得通。
她看著他,「伟言同他父亲已经没来往,这些年来,只有我比较同情他。」
年轻人不说话。
谢伟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别,由货仓改建,乘一部载货电梯直达,艺术家喜欢这种别致的居所,室内装饰做得一丝不苟。
谢伟言长得清秀英俊,早已准备好茶点招呼母亲。
寒暄过后,他给他们看他的最新版画制作。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个金发男子进来。
谢伟言十分大方地介绍:「我的室友彼得赞臣。」
那金发男子满面笑容:「欢迎欢迎。」
他一手把花束递给谢伟言,一手把带回来的蛋糕打开待客。
年轻人与他们聊到艺术潮流的走势,相当投机。
直到晚饭时分才告辞。
谢伟言把母亲送到门口,「妈妈,多来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亲泪盈于睫。
在车子里,她颓然说:「你明白了。」
年轻人过一刻反问:「明白什么?」
「我儿有特殊癖好。」
年轻人微笑,「在旧金山,这算是正常关系。」
「你真会说笑。」
年轻人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负担我的烦恼。」
「没有关系。」
「他父亲憎恨他。」
年轻人不便置评。
「因此责怪我,我们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们都不愿离婚。
丙然,她低声说「我们在加州结婚,分手规定财产要分一半,有若干物业,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听客人诉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给她。
「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笑,「市郊那柏壳土产。」
她凝视他,「你真聪明。」
「嘘,让我们跳舞。」
饼一日他们就回去了。
下了飞机,分头回家安顿行李。
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烟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皱起眉头,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然后,她听到她名义上的丈夫谢汝敦自牙缝中迸出这句话——「李碧如,真没想到你会贱到这种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连烟灰缸倒进垃圾桶,冷冷道:「有话同我律师讲。」
谢汝敦把一大叠照片扔到茶几上。
她取起来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觉猥亵,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像中年妇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不知廉耻。」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来,头也不抬,「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你太离谱了,谢李两家颜面无存。」
「话说完了请开门走。」
「李碧如,你会身败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
她忍不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手势,「不劳费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乐。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这个中年男人秃头,脸上布满雀斑,敞著丝衬衫领口,面孔、脖子、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肚子上挂著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尽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著他。
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镇定地说:「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
谢汝敦冷笑一声,「那些瘪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钱!」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强忍著痛楚,不动声色的说:「幸亏我还有钱。」
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你想学我?你是女人,你办不到。」
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可是沙发太软太深,他块头又大又重,窝在座垫之中,双臂撑不起来,老态毕露。
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男人没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不受时限影响,太可笑了。
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那烂棉絮似的皮肉,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
肌肉没丝毫弹力,触手下陷,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又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
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沉默下来,过一会说:「李碧如,我不会放过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你仇家,这些年来,我带来财产与子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不守妇道。」
「我是人,我有权追求快乐。」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吗,」她替他拉开大门,「不知有无解药,你若找到了,请通知我一声。」
他累了,脚步略为踉跄,勉力仰起头,走出门去。
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著脸,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湿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气勃勃,自有一股阳刚魅力,时时穿白衬衫、卡其裤,肯吃苦,够用功,待人诚恳,没有谁不喜欢他。
可是,月亮会圆,人性会变,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婬的大腹贾。
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这些年来,她生活中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她蹒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
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铃声调校得极低,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
她实在太累,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
片刻电话铃声再响。
年轻人连忙接听。
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
年轻人松一口气,「导演,你好。」
「孝文,别来无恙乎。」
「托赖,近况如何?」
「新居开张了。」
「恭喜恭喜。」
导演娇笑,「不过,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
「宝号叫什么?」
「美娇姨旅行社。」
年轻人没听清楚,「什么?」
「美,即漂亮,娇,即俏丽,姨,是柔媚,你说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原来是爬格子动物。」
导演不以为然,「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绍人,要叫得难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轻人告饶。
导演问:「名字好不好听?」
「好极了,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
导演沉默片刻,「不,我不会做男客。」
「为什么?」
「积德。」
「这个理由很新鲜。」
「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此刻,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
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
导演说下去:「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
年轻人大笑:「我长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满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难打听,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怕什么。」
年轻人忽然说:「钱真是除臭剂。」
导演格格笑,「那还用讲,哪怕你有狐臭烂嘴,过去满身疮,这一刻有了钱,也就一笔勾销。百病消散。」
「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
「谁说不是。」导演长叹一声。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
「慢著,孝文。」
「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
「我已与李女士有约。」
「不必这样贞节吧。」
「这一段时间内——」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年轻人踌躇,「约我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轻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狭小,但七彩缤纷,香气扑鼻,女店员看见一个英俊小生走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么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
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
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
年轻人付现钞。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著花,抬起头,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开玻璃门出来。
那位女士凝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著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著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著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避理员身后站著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避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著,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避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著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模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著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著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模著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著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著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饼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模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如此嗟叹,可见都觉得外人不把他们当人。
他听到她轻轻说:「孝文,你想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以内,都可为你办到。」
其实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使自己更年轻,也不能使她丈夫爱她,更不能叫子女听话。
太多的钱,要来无用,金钱并非万能。
可惜无钱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让我来帮你搬家。」
「你有现成的地方?」
「有,地址十分秘密,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有地址,一定会有人知道。
可是,年轻人没有与人客申辩的习惯。
他赚她们的钱,吃这口饭,有何资格更正人客的观点角度。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位置。
这个情况又不同,年轻人笑了,他也指指旁边的空位。
她有点无奈,不过终于轻轻坐到他身边。
她并不矮,可是身段过分纤细,的确是最佳衣架子,可是异性会赚她瘦。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显然在重温少女时的梦。
秀丽的她相信在很年轻时也缺少横强生命力。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年轻人笑笑,「对我好的人。」
「就那么简单?」她诧异。
「对我不好,条件再优秀,有个鬼用。」
她终于明白,笑了起来。
「搬了家,那些女孩子找不到你。」
她的目光落在粉红色的背包之上。
年轻人不语。
她又问:「年轻是否真好!」
迟早她们都会问这种傻气的话,然后去到巅峰,便一本正经地凝视伴侣,问:「你爱我吗?」
不论年龄,都会这样做。
他抚模她丝缎似头发,「嗳,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年轻人想起他从前一个小女朋友,有一头天然浓稠的卷发,脸畔全是碎圈圈,洗完头从来不吹干,像海藻似的,他喜欢把头埋进那样温发里嗅它的香气。
可是,现在他已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那记忆已埋在心底良久,他也不明白何以他会在这种时刻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他捧起她的脸,她永远这么紧张,从来不懂放松,肌肤上全是疙瘩,他试图抚平,可是从不成功,再著意的话,颈上耳背会发出风疹块来。
他只得非常耐心。
若劝她喝酒,她一下子喝醉,不说什么,只是倒头沉睡,真是个淑女,连酒精也不影响她斯文娴淑气质。
一辈子没有疯过,一辈子没有为过自己。
年轻人这三个月,是她送给自己最佳礼物,已经叫做是最放肆的一件事。
他真的开始喜欢她。
第二天他就搬了家,只带了几件衣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