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忽然有些迟疑,低声道:「我昨天--把图寄给另一家公司。」
「太好了。」她矮身下来,握住女人的手,掩不住内心的雀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接受了,以后在家不出门也可以接案,不是很好?」
「……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后出不了门?」女人尖锐地质疑。
她尴尬地避开对方的逼视。「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不是说越来越好了么?你想太多了,你该出去走走--」
女人并未显出被鼓舞的喜色,反而提出要求:「我想看看伤口。」
她面露为难。「还不是时候--」
「我想看。」女人口气严峻,不等她应允,转身面对化妆镜,激烈地一把扯除面庞上的包扎绷带。她大惊失色,女人已在镜中瞥见一片红白交错、凹凸不整的缝合伤口,不必时间证明,那片肌肤再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光滑平整。
女人大受刺激,面色一时萎顿,抱头蜷缩在圆椅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满意我们再换医生好不好?别这样,这还不是结果啊。」田碧海环抱住伤心欲绝的女人,忽然感到辞穷,似乎说越多越显心虚。
「我要他后悔……碧海……我发誓要他后悔……」女人断续哀泣,田碧海收束双臂,抱紧女人,嘴里安抚著:「我知道,我知道……」
田碧海不知道的是,许多事远非当初所能想像,她并不确知女人有多恨男人,不断出现在她脑海的念头是:但愿女人恢复原本的乐观坚强,但愿一切回到她们刚回国时的那段平静时光,但愿男人没有出现过,但愿……
「你一定会如愿的,恩琪。」
*****
透过玻璃窗,她望见那道修长美丽的侧影经过,便了然于胸。
真是个美人儿,她在内心赞叹。宋子赫真幸运,拥有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也一一毫不眷恋地舍弃那些美好的东西。
美人邓欣推开她的店门,稍微环视前方,便看见了站在书柜角落整理订单的她,没有犹豫,直接走向她,步步生姿,香气袭人,仪态整理得很妥当,像刚结束重要的会议前来赴约;但她们并没有事先约见,邓欣是不速之客,一双黯然的妙目里尽是深深的失落。
小苗前往银行办事,田碧海只好亲自泡茶款待,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对方便先启齿了:「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动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她很庆幸对方似乎回归了理性,初见时的盛气消失了,她可是毫无吵架的本领。她立刻摇头。「不,我不介意。如果我是你,那天可能不止‘猫’那一下。唔,我是说,对付让自己伤心的男人,那样算是客气了。」
邓欣显得相当意外,她终于看清楚田碧海。是眼前这位浑身素淡得令人难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击溃了她,让她深尝情场苦果?若非宋子俐亲口确认宋子赫的新欢就是田碧海,她真会以为宋子赫提早在和她玩愚人节游戏。
但今天这么近距离一睹,非但没有让她释然,反倒更加困惑了。邓欣发现自己也许不完全了解宋子赫,这个曾经和她在各方面如此契合的男人,为何她出一趟公差后,就此见异思迁?她当然清楚他的情史,也明白他不容易被套牢,但她相信自己的能耐和条件,足以令他停止寻觅下一站风景,最起码女人该与她旗鼓相当,而田碧海,只让她感到不对劲,无关乎外貌条件,而是那一身不合宜的淡漠--
「这么说也许你会认为我矫情,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更适合你的人,你看起来很聪明,一定可以很幸福。」田碧海诚挚地说。
邓欣怔忡半晌,手上的热茶慢慢倾斜倒出而不自知,田碧海及时替她扶稳,提醒道:「小心别烫著。」
「喔。」邓欣收回思绪,不安地调整坐姿;她原本准备了许多台词,也设想了各种场面,却没有一项用得上。她虽然满怀不甘,但绝非来这理讨公道的;她有她的教养和尊严,然而专程找上门却被情敌安慰就很离谱了,她其实最想弄明白的是这一点--
「他这次是玩真的吗?」她终于问出口。
田碧海不置可否地耸肩。
邓欣又不解了,追问:「你呢?你有多喜欢他?」
田碧海再度耸肩,不答。
「我在想,如果他只是一时新鲜,也许可以--」可以等他回头?邓欣说不出口了,这已抵触了她的极限。
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了,并且支著头思索,像是在为她想办法。为何她感到越来越离谱?她可是苦主啊。
「以我个人看法,这主意不太OK,甚至可以说根本是饮鸩止渴。下一次如果他又看上别人呢?」
邓欣瞪大了眼,一种啼笑皆非之感陡然萌生;良久,终于想通了什么,惊愕问:「你不爱他?」
不知道为什么,田碧海不想骗邓欣,也许是不想再看到一颗伤疤未愈的心在她面前又被无端划开一次。「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以后你不会再被伤害了,这是好事,你不该再难过,开心点。」
邓欣没有得到答案,正确地说,她没有得到实质的答案,田碧海只是无声望著她,那漆黑清澄的瞳眸,不属于热恋中的女人,眼神难以撒谎。
「他来了,我们不能再谈了。」田碧海看向骑楼。
邓欣回过头,宋子赫正推开店门,神辨奕奕地到临,脸上挂著晨曦般的笑容,多么熟悉,至今仍令她怦然心动,却不再为她绽放。他放眼寻找田碧海踪影,瞧见了目标,转向走来,邓欣不得不站起身,坦然与他相迎,宋子赫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有风度地问候:「嗨,欣欣,最近可好?」
她挤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好。」再回头,田碧海向她欠身。「保重。」
她轻点头,挺直背脊,优雅地越过男人,保持了男人眼中最后一道可供怀想的丰姿。
「没事吧?」宋子赫关心地看著田碧海。
「没事。」眼珠若有所思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她抱著两臂正色道:「给你个良心的建议,你应该多关心有事的人。」
「碧海,那只会没完没了,无法收拾。」他坦然回答,没有任何罪恶感。
「请问阁下的心脏还在吗?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她拧起眉头。
「我很想让你看清楚,你愿意吗?」
他凑前逼近她,眨动的长睫几乎摄在她眉眼上,须后水的清洌薄荷味也沁入鼻腔,她照例往后缩,拉开两人间距,语带命令:「别老是动手动脚。」
「唔,奇怪了,我手脚没在你身上啊!」他无辜摊开双臂。
为免展开更多令她束手无策的对话,她明智地转移话题:「还没到中饭时间,怎么提早来了?」
「喔,我是来通知你一件事的,顺便告诉你晚上有应酬不能陪你了。」
晚上有应酬对她而言是个好消息,她正可以抽空去见恩琪;至于通知哪件事,就很难模对方向了。
「通知什么?」她有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替你报名下个月中旬的全民马拉松路跑了,最近有空到健身房要多练跑步机喔。」他一副体己的贴心建议。
「马拉松?」她没听错吧?她搬动家具、组合床架、拿电钻是很在行没错,偶尔有空也可亲自刨光原木,使用电锯裁切板材制作出生活用具,但以上通通不代表她有潜质跑马拉松--马、拉、松?这是一辈子也不会和她划上等号的三个字。她斜瞅男人,面部开始僵硬,勉强笑问:「宋子赫,你的生活非得这样跳tone不可么?」
「放轻松,又不是奥运正式比赛,偶尔该好好锻链一下筋骨不是么?」他拍了一下她的肩。
「对不起啊不凑巧,我通常一大早有事就不奉陪了。」她明智地加以拒绝。据她所知,一般天刚亮没多久,路跑就正式开始了不是么?况且以他人脉之广,舍命陪君子的人应该有一长串,为何就她雀屏中选?可见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友善运动。
「但是没办法找到下午起跑的马拉松啊!」他说。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应吧?或许她的脸色声调称不上严肃,她敛起嘴角残存的笑意,咬牙道:「你以为那是重点么?」若不是店里陆续进来闲逛的客人,她很有奋力一吼的冲动。
「重点是我想看到天还没亮就起床的你,到时候我会去接你,跑前注意须知晚些再传给你,拜!」他扬扬手,帅劲十足地走了,的确尽到了通知的义务。她闭了闭眼,微弱地在内心诅咒,除了无力还是无力。
「马拉松?太妙了,听说跑完全程可以瘦两公斤以上耶,现在还可以报名么?田小姐?」不知何时从旁冒出的小苗双目生光,视线紧黏在宋子赫已走远的背影上。「那天可以休假吗?」
「可以。」她一点也不想探讨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想,转头就忘是最佳选择。
但一个和马拉松无关的想法却缓缓浮出脑海--那些爱上宋子赫的女人肯定受到了某种诅咒,身心不被折腾一番无法获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