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著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采,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加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运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
「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著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l,任思龙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著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暧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哺哺」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著一缸银色的鲤色,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饼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模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翅著嘴,倒挂著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人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你史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著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饼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楮。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著头,腰也直不起来,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著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著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
我哭了一会儿。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我那十年并没有虚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楮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著听著,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生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著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著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著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现,美眷,我们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惜,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楮,拉著我的手,全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著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来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著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著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著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
「她是谁?」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踫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著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已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著小宇,佣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摘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踫都没踫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踫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家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妨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著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著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弛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罢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著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著。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