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我说。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谁?」
「谁?」我说,「你又认识?」
「自然,那是任思龙呀!」
我一震,再回头,刚好看见她随快艇兜了一个圈,放掉绳子,缓缓沉入水中,那么天衣无缝,仿佛她来自水,现在又回到水中,无牵无挂。我看得呆住在那里。
林已开始挥手,「思龙!」他喊叫道,「思龙!」
任思龙在水中听到他叫,向他挥挥手,快艇驶过来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这边驶来。
她脱掉救生外套,用手拔头发,「你们在这里?」
「是,」林说,「精彩极了,思龙,在哪儿学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们的船来坐。」
「有吃的吗?」’她笑问。
「有。」林士香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有。」她看看驾快艇的年轻人,「我还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说:「不要紧,通统有份。」
任思龙笑,她为我们介绍。我于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个医生。他年轻、漂亮、健康,事业又有成就。
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我心里不是没有酸味的。她比我们这群人当中无论是谁都更能干。难怪我们那傻表哥要靠边站。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我一会儿过来。」她说。
「好好。」林忙著应她。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游艇。我与林跟著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脸,套上外套。
林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出水芙蓉’了。」
我说:「芙蓉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棒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与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任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著,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楮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只果给我好吗?」
我把只果给她,我跟她说:「只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著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著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丙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著纸碟子,盛著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布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闹情堵,是他活该,我带著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模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痱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著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楮,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楮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我连忙上车。
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朝我家驶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
我说:「在落阳。」
她点点头。
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时候也说得太多。
「戏拍完没有?」
「还没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过快了。」
「你有那么长的假?」
「没法子,一边上班一边拍。」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很吃力,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咙,我问:「吃晚饭没有?」
「没有。」
「你一个人住?谁做饭?」话题比较像样了。
「随便吃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国。」
「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我说,「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会吧?」她说,「马马虎虎,我那小剧集里有一场滑水,所以加紧练一练。」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我问:「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会赏面吗?」
她笑起来,「我才在想,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
我说:「欢迎欢迎。」自觉声音十分空洞。
「你怎么没开车?」她问我。
「车子让美眷撞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她跟得太贴,煞车来不及避,车头灯全部毁掉。」
「很危险。」
「是。」
我按铃。
带女客回家,要先按铃,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亲自来开门,看见任思龙,她很意外但亲切,这是美眷的好处,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满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个好太太。
「今天我们吃烧鸭粥。」美眷说,「思龙你不介意吧?再炒点面如何?」
任思龙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别客气。」
美眷笑,「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
「办公的时候,我很坏的。」任思龙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著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菜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慌?
任思龙笑:「坦白的告诉你,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我的年纪,总不能再抱著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笑得翻倒。
任也跟著笑,她用一只手拿著酒杯,另一只手撑著后颈,秀发散下采,闪著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而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楮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著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功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著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著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
《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任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著死,他们不敢坐著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卒回去?自心。」美眷况。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棒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例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踫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又一盍类,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眼。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蛉,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著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士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于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著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来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编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顷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灾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著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著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著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著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著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著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著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楮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