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著你面说不好过背著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著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著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著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著,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著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著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著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著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著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楮,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著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踫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楮,「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鲍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著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