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芳终于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不然的话,她想,真的会发神经。
医生姓蒋,年轻英俊,有一把温柔而肯定的声音,叫人舒服。
「怎么一回事,章小姐,请你慢慢说。」
「我睡不好。」
「都会人怎可能睡得好。」
「是,环境太差太嘈。」
「你要原谅自己,放松一点,别再追求完美,那么,也许可以一夜睡到天亮。」
「你一言道尽我的毛病,医生。」
医生笑,「谢谢你。」
延芳说下去:「不但睡不好,一旦瞌上眼,又乱做梦。」
医生嗯地一声,果然有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解梦,且看看这位章小姐做些什么梦。
「你记得梦境吗?」
「记得!我简直会背,次次都是一样的梦。」
「啊?」医生的兴趣来了,「请说。」
「好不容易睡著,却听见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来。」
医生面色开始凝重,「叫你什么,章延芳?」
「不,他们没有叫我名字。」
「他们?多过一人?」
「是,总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医生大奇。
「请听我说下去。」
「请。」
「他们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现,我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贼死,根本不想动,只欲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他们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
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著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著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著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著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著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著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著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模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著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门牌八三四号。
对著金门桥。
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
但是因不知街名,一找也就个多小时。
延芳找得口渴,见到小贩骑著摩托车上来卖果汁,便要了一小瓶,喝起来。
猛然一抬头,便看到八三四号,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对牢蔚蓝的金门湾。
找到了。
真奇怪,她明明不是岑玉琴,却不住受到呼召,老远跑了来旧金山,梦中魂离肉身,去到八三四号,与岑的家人见面。
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把车子停好,前去敲门。
门打开了,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但不是岑太太。
「请问是岑家吗?我找岑太太,我姓章,叫章延芳。」
对方见是妙龄女子,又是同胞,便请她进去。
整个梦获得印证,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不过这次是中午。
窗帘已被拉开,日光透进来,延芳觉得无比熟悉,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去唤岑太太。」那位女士走开。
延芳举目四处浏览,忽尔听见「呵」地一声,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
啊,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
延芳看著地,他也看著延芳。
终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延芳一看,呆住,卡片上写的是「曾立人,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
延芳说:「你猜我是谁?」
他毫不犹疑地说:「你回来了。」
「不,」延芳说:「我不胜其扰,前来查探究竟,快告诉我,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
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饼一幅照片递给延芳。
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穿著六○年代的服饰。
「汽车失事?」
「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
「什么?太笨了。」
「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分手后,那男孩子被征入伍,在海防阵亡,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
「正如你说,纯是意外罢了。」
「岑太太不能释然。」
「可怜的母亲。」
「我半年前应邀前来呼召你,这位小姐,我怀疑你前生是岑玉琴。」
「胡说,我是我,岑玉琴是岑玉琴。」
「那么,」曾立人目光焖焖,十分兴奋,「你如何会应召来到这里?」
延芳怒道:「因为我的脑电波刚好接收到你发出的讯息。」
「不会那么巧。」
「指纹也有相同的机会!」
这时,忽然有人问:「谁,谁找我?」
是岑太太出来了。
两个年轻人只得暂时停止争执。
延芳站起来,「岑太太,我是章延芳。」
岑太太今日精神略好,白发梳理过,又换上套珠灰色洋服,看上去较为年轻。
她看到的延芳背著光,五官不十分清楚,可是像煞一个人,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玉琴!你怎么来了?」
可见像,像得不得了。
廷芳温言答:「我不是玉琴,我是延芳。」
她前去握住岑太太的手。
「你认得玉琴?」
「家母是玉琴的同学。」
「呵我忘了,我忘了,如果玉琴在生,该是中年人了,唉,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延芳坐下来,陪岑太太喝茶。
岑太太说:「两家该多些来往才是。」
延芳答:「是,是。」
可是延芳对这间房子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一定是因为梦中常来的缘故。
延芳在三十分钟后告辞:「岑太太,我有空再来。」
「下次再来。」
岑太太送她到门口。
「保重身体。」她忍不住补一句。
那位灵学专家却不放过她,「章小姐,我送你。」
路上延芳椰撤他,「曾先生,岑家不需要你了。」
「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个案!」
「什么个案?」
「灵魂先来,然后,肉身跟著出现。」
「因为我是一个活人,曾先生,我不是游魂。」
「然则,你相信游魂?」
「曾先生,我不肯定,但我也不否定,我态度开放。」
「章小姐,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不!」
「为什么?」
「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曾立人笑了,「你才是那只鬼魂,我,我不过担任俗称灵媒的角色。」
延芳无奈,「好,一杯咖啡。」
她亦想知道更多。
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曾立人开门见山,「章小姐,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一项实验。」
延芳立刻摇头,「对不起,我不是白老鼠。」
「我们可以帮助你回忆前世之事。」
延芳一直摇头,「我今生活得很好,我不理过去,我只看将来。」
曾立人失望,「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延芳笑笑,「不比你那么强烈。」
「抑或,你怕?」改用激将法。
延芳丝毫不受影响,「谁不怕死亡。」
「玉琴是个感情冲动的女子,你比她稳重成熟。」
「这样说就不公平,我年纪比她大,她没有机会发展她性格较好的一面。」
「你同情她。」
「那自然,但无论如何,她这样不懂得珍惜生命,却不值得原谅。」
「你说是意外。」
「意外亦可避免。」
「讲得好。」
「你看她母亲是多么伤心,三十余甲来生活阴暗。」
「母亲,也似乎应该给予子女较宽自由。」
「那个时候的母亲不懂得那样想,不比今日,」延芳不禁觉得幸运,「家母非常尊重我及爱护我。」
「看到你快乐的今生,我觉得宽慰。」
延芳啼笑皆非,「别太坚持你的理论,我始终认为我不是岑玉琴,这件事不过是巧合。」
曾立人不置可否,「你若改变主意,请与我联络。」
「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祝你凡事顺利。」
「谢谢。」
延芳回到家,她母亲午睡刚醒。
延芳说:「妈,以后几天,一定在家陪你。」
章太太感喟,「小时候老是缠住妈妈不放,寸步难移,讨厌得不得了,你外婆说,不要烦,一下子就长大高飞,再也见不到了,果然如此。」
「你为什么放我走?」
「不放,行吗,再说,我霸住你干什么,时间乐得自己享受。」
延芳又紧紧拥抱母亲。
「我替你去做点心。」
延芳躺在沙发上,忽然之间累得无以复加,眼皮都睁不开来。
她心中嘀咕,别又是那灵学专家在远距离作法吧。
她睡著了。
开头没有知觉,稍后发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草地上,草地葱青可爱,修剪得十分整齐。
延芳大奇,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谁知有人答:「这是时间荒原。」
延芳笑,「这并不是荒原。」
「是,它是荒原,天老地荒的荒。」
「你是谁?」延芳讶异。
「你不认得我?看仔细点。」
一个少女自延芳身后转出来。
秀丽五官,苗条身型,延芳一见,便颔首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岑玉琴。」
「是,是我。」
延芳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岑玉琴笑而不答。
延芳又说:「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我不能前去见她,所以我托你代我安慰她。」
「你托我?」
「是,我还得向你道谢呢。」
「我近半年来晚晚都睡不好……」
「对不起,」玉琴真正歉疚。
「算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况且,她终于搞清楚,她不是岑玉琴。
「为何选我?」
「你有灵感,你可以接收到讯息。」
延芳点头,「我也这么想。」
「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慢著,」延芳叫住她,「当年……纯是一宗意外,是吗?」
玉琴回过头来,「是,是意外。」
「你并不责怪母亲?」
「不,我怎么会怪她。」
延芳笑,「我也这么想。」
接著,玉琴向她摆摆手,离去。
「延芳,延芳,起来吃些炒年糕。」
延芳睁开眼楮。
她已离开了时间的荒原,可是,现实世界,何尝不是受时间大神控制。
假期过后,延芳回到工作岗位。
她再也没有做梦,她睡得很好,事实上,两只闹钟有时都不能把她叫醒。
意延芳不是不惆怅的。
一日有空,她跑到蒋医生处诉苦。
「本来我还以为会梦见六合彩中奖号码。」
医生只是笑。
「现在睡得昏沉,一点知觉也无。」
「那么,才够精神做事呀。」
「是,我明年又要升级了。」
「恭喜恭喜。」
「医生,召灵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还来不及回答,廷芳又问:「还有,你相信灵魂出窍这件事吗?」
医生咳嗽一声。
「抑或,一切都是梦境,巧合之下,使人相信有鬼神之说?」
蒋医生笑,他都来不及发表意见。
延芳又说:「我爱家母,我这才发觉,孝顺父母至要紧一点是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医生点头,「完全正确。」
延芳看看表,「时间到了。」
「有人呼召你?」
「啊是,法术无边的董事局正在开召灵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