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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五章

饼了许久,奇芳举杯喝尽面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进一步黯然解释,「我们的母亲结过两次婚,我姓许,你姓区。」

「你明明也姓区。」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点点头。

奇芳凝视她,双眼发红,「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相认?」

「我说过我也是刚知道。」

「谁把这件事一直隐瞒我们?」奇芳声音忽然提高。

周围的茶客已转过头来张望。

「他们三个人。」

「哪三个?」

「我的母亲以及你的父母。」

「他们为什么不肯亲口跟我说?」

「口难开。」

奇芳忽然掩著脸大笑起来。

韶韶了解这种情况,情绪受到太大的压力,一个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余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对,韶韶握著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场一个橱窗前。

只听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许多不能解释的细节,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为何我的待遇与燕和完全不同。」

韶韶温言劝道:「苏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奇芳苦涩地说:「她固然没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爱我。」

这时,橱窗内的售货员朝她俩微笑,她推门出来,「两位小姐,请进来参观。」

韶韶忙说:「改天吧。」

奇芳抬起头,「到我家来,我们再谈一会儿。」无助一如孩童。

「当然。」

奇芳的家布置新颖雅致,窗户外是维多利亚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亲津贴的。

韶韶黯然,她可没有靠山,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不精明行吗,不能干行吗?

韶韶打开手袋,取出母亲旧照及新照,递给奇芳。

「我的妈妈?」

韶韶点点头。

「长得那么美。」奇芳忽然破涕为笑。

韶韶想起邓志能首次见到她,尚称赞曰:伯母真是斯文端庄。

奇芳又说:「原来我像她。」

韶韶说:「我也觉得如此。」

她轻轻躺在沙发上,吁一口气,情绪太紧张了,她浑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来,「我要同我爸好好谈谈。」

「坐下,现在不是时候。」

「我不明白。」

「他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叫我们。」

「为什么要给他时间?」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亲。」

「父亲也是人,把他逼入穷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问道:「韶韶你几岁?」

「比你大一岁。」

「可是你的智慧胜我百倍。」

「不敢当。」

忽然之间,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

这个时候,韶韶的无线电话在她手袋里响起来。

是邓志能找,「你在什么地方?」

韶韶讲了地址。

「你的声音嘶哑,看样子你已与奇芳相认,我过三十分钟来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

「这本全是生日照。」

韶韶连忙打开来看。

照片这回事,拍的时候顶无聊顶费神,可是日后看起来其味无穷,简直堪称是无价宝。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长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著新衣服拍照。

苏阿姨待她也极好。

奇芳忽然问:「谁陪你长大?」

韶韶一怔,「妈妈呀。」

奇芳霍一声站起来,「她一直活在世上?」

「她去年才过世。」

奇芳变色,「这些年来,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却不加以理会?这算是什么母亲!」

韶韶气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她?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跟著生父生活,怎么好算流落!」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过的。」

韶韶的声音更大,「你又何尝认识我的童年!」

奇芳瞪著韶韶,韶韶瞪著奇芳。

两人都有圆滚滚的大眼楮。

终于,奇芳跌坐在沙发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张拼图,一千块碎片中就是少了这一块,你一说,我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曾多次怀疑母亲对我的冷淡必有原因。」

韶韶按著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紧紧。

韶韶说:「告诉我有关你的婚姻。」

谁敢这样问一个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浓于水,姐妹就是姐妹,刚相认,她不介意问,她也不介意答。

「很长的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奇芳苦笑,「纯是误会。」

「更精湛了,一句话,四个字。」

「韶韶,」奇芳骇笑,「你一贯口气是这样尖锐讽刺吗?」

「失礼,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

「这倒好,你可以帮我对付燕和。」

「对不起,我不会做任何人的打手。」

「咄。」

「况且,对妹妹,应当忍让。」

奇芳指著韶韶大笑起来,「好,好,看你的涵养工夫了,很快你会知道滋味。」

这时韶韶的无线电话又响,原来邓志能已在楼下,问可不可以上来。

奇芳说:「有请姐夫。」

韶韶看著她,「苏阿姨与燕和同他在一起。」

奇芳一怔,冷笑,「你说怪不怪,她们倒要靠姐夫做挡箭牌。」

韶韶说:「苏阿姨不过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为难,不用同她过不去。」

「呵,那谁是主脑?」

「令尊。」

奇芳摆摆手,「当然,请她们也上来。」

韶韶代妹妹把大门打开欢迎客人。

苏阿姨神情黯然,一直无言。

较年轻的燕和却悲愤地抱怨!「妈,布家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已经猜到布太太会这样说,她会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们家倒是代代盛行结两次婚’,妈,怎么办?」

众人都没有理会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冲天,「 」一声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几乎跳一跳,她厉声喝道:「怎么办!你搂著布志坚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

燕和也疾声问:「你是谁,你教训我?」

「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训你。」

手比声音还快,燕和已经吃了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包括邓志能在内,都没想到韶韶会出手打人,事实上连韶韶本人都吓得一时缩不回手。

邓志能连忙去拦在妻子与众小姨子当中。

燕和顿时哭叫起来,百忙中她母亲护著她匆匆离去。

邓志能这时才骂:「韶韶,这是干吗,六国大封相?」

韶韶颓然坐下,「说,说你错爱了我,我不怪你。」

谁知隔了一会儿,邓志能居然悄悄说:「那区燕和也著实太嚣张了一点儿。」

奇芳见姐夫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不由得笑出声来,转念间,又想到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到很强烈地步,才会有这样的言行,不禁大为感动。

「韶韶,上帝毕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亲,还你一个邓志能。」

这时小邓说:「燕和若去报警,你就吃不消兜著走。」

韶韶狰狞地笑,「她才不会,她怕得要死。」

奇芳说:「对,她怕布家知道。」

邓志能说:「韶韶你也太奸诈了。」

奇芳佩服得五体投地,「韶韶,你真是武诸葛。」

韶韶啼笑皆非。

小邓又说:「我看你得上门去道歉。」

韶韶同意,「是。」

奇芳又讶异得合不拢嘴,「什么,一下子又低声下气?」

韶韶看著奇芳,「所以你这人失败,你怎么不会转弯,你没听过能屈能伸?」

「韶韶,原来你这人如此虚伪。」

「好说,不然怎么出来混生活。」

奇芳顿悟,「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讨人喜欢。」

「慢慢学,我来教你。」

韶韶转过头去,「她们母女来干什么?」

「区先生想见你,韶韶。」

「他已经见过我。」韶韶不感兴趣。

「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线索。」

韶韶抬起眼,「那是什么?」

「你还有亲人在内地。」

韶韶一震。

「苏阿姨特地来请你,没想到会闹得那么不愉快。」

「几时?」

奇芳问:「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见到燕和?」

「怕?」韶韶冷笑一声,「我怕的事极多,这一宗却不包括在内,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职,我怕病魔折磨,几时轮得到怕这种人。」

奇芳看著她,半晌说:「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与少年,比我更不好过。」

「不好过也已经过去,我反而磨练得比你们强壮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

小邓在一旁劝道:「训导完毕没有?一天也够了,怕只怕奇芳消化不了。」

韶韶发怔,「对不起,我一时兴奋过度,没控制自己。」

韶韶向奇芳告辞,答应第二天再见。

奇芳忽然沉著了,她说:「我也得为自己打算。」

在路上,邓志能问:「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她父亲一定可以满足她。」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邓迷迷糊糊,「嘎,嘎,什么事?」

「母亲生前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

小邓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

「我开始觉得那不止是一个包袱,那是一个十字架。」

「嗯,里边大有文章。」

「大嘴,看样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戏。」

小邓颔首。

那戏目叫「万里寻亲」。

小邓陪著韶韶去区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准备,她料到区氏环境不错,却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够住独立洋房,家产就相当可观了。

可是母亲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经生下奇芳,仍然坚持分手,何故?

这样决绝,却不让韶韶恢复本姓,又是何故?

苏阿姨先迎出来。

她总是先身士卒,且永远得不到功绩勋章。

邓志能一个箭步上前,「苏女士,你会原谅韶韶这个粗鲁失礼的人吗?」

他递上一盆小小的铃兰,香气扑鼻。

苏女士叹口气,「我低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韶韶本欲怙恶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说过我不像我妈,后来一想,已经打了人,还待恁地,不如噤声。

为什么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释,她是为奇芳出气,无论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说:「我愿意向燕和道歉。」

「道歉?」身后传来一阵尖声,「凡事说声对不起就算数?撵出去,把这人撵出去,听到没有?这是我的家,打三教九流,叫警察赶他们走!」

韶韶知道区燕和不会放过她,站起来拉开门就欲离开区家。

这时,她们听到一声咳嗽,大家都静下来。

区永谅出现了。

他对燕和说:「你不是约好朋友要出去吗?」

「这女人不走,我也不走。」

可是她父亲生气了,「我叫你走,你就走。」

「这是我的家!」

区永谅当众斥责女儿:「错,我还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苏女士立刻变色,她顿时下不了台,过半晌,才苦涩地对燕和说:「去,去同朋友看场戏。」

燕和还不识相,偏偏还要说:「妈妈,你一直懦弱无能,你连奇芳都怕,现在又怕这一对陌生人,你总是让人骑在你脖子上!」

燕和说罢,愤怒地拉开大门出去,「 」一声关上。

燕和这番话道尽苏舜娟无限辛酸。

韶韶难过了,她听了奇芳片面之词,以为妹妹受尽委屈,看样子,这间屋子里的女子全不快乐,没有谁是胜利者,邓志能猜得完全正确。

韶韶看丈夫一眼,只见小邓扬起一角眉毛,似在说:怎么样,我怎么样告诉你?一副事后孔明模样。

这时,区永谅问韶韶:「你打我女儿?」

韶韶只得答:「是。」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是,我不对。」

韶韶注意到,要到这个时候,苏阿姨的脸才松下来。

「这是谁教你的?」区永谅责备她。

「弱肉强食的社会。」

「这么怎么说话!」区永谅并不欣赏,「每一个答案都强词夺理。」

韶韶跳起来,「去你的,你凭什么教训我?」

她的苏阿姨见势头不对,又来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

区永谅这才吸口气,「韶韶,也许你不记得,你曾叫我爸爸。」

「您说得对,」韶韶飞快答,「我完全不记得。」

区永谅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饼半晌他说:「听说,你很能干。」

「好说,不过养得活自己。」语气倔强。

区永谅叹口气,「你已与奇芳相认?」

「是,我可否代她提出一个要求?」

「请说。」

「请区先生善待她。」

「我一直很爱她。」

「她自幼失母,请爱她更多。」

「你呢,韶韶,你呢?」

「我?我会照顾自己,相信你己看出这点。」

区永谅叹息一声。

韶韶忍不住问:「区先生你为何叹息频频?阁下寓所似皇宫,玄关大过我家客厅,尚有什么不足之处?」

区永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忽然疲倦了,用手擦一擦脸,掏出一只信封,郑重地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祖母的住址。」

他缓缓转身走开,自背影看去,也就像个老年人。

扰攘那么久,韶韶也累了,她喃喃说:「信封里有我身世之谜?」

一抬头,发觉苏阿姨也已经离开,偌大客堂间只剩下她同邓志能。

「咄,这样无礼的主人。」

小邓赠她一句:「刚好对付无礼的客人。」

说得真好。

「韶韶,走吧。」

韶韶自觉不知多幸运,她可以一走了之,奇芳不能,燕和不能,苏阿姨更不能。

在车上,小邓问:「苏女士为何怕区永谅?」

「她爱他,他不爱她。」

小邓看韶韶:「你为什么不怕我?」

「笑话,我干吗要怕你?」

「你不是老说你爱我?」

「别忘记你也爱我。」

「呵,这就扯平了。」

「当然,夫妻地位不平等,有什么意思?」

韶韶打开那只信封,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一张便条,上书「上海茂名北路一百号三弄许旭英」。

「什么叫三弄?」

「第三条弄堂,即LANE。」

「多谢指教。」

「谁是许旭英?」

「许旭豪的哥哥,或是姐姐,即是你的叔伯,或是姑姑。」

「大嘴,陪我走一趟。」

「这次我帮不了你,我没有假。」

「我可以等到你放假为止。」

「小姐,你祖母什么年纪?还能再等?」

「那,我叫奇芳陪我。」

这同奇芳有什么关系?奇芳姓区不姓许。」

韶韶沉默。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打败天下无敌手吗?」他揶揄她。

韶韶红了眼,「邓志能,你当心我同你没完没了。」

她哭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如果他是她,他也会哭一场来发泄情绪。

趁著调动之前,韶韶告了两天假,连周未共四天,准备单枪匹马万里寻亲。

到了飞机场,却意外地发现了苏阿姨。

「你来送我?」

「我来陪你去上海。」

「是邓志能请你这么做?」

「你把那小子的法力看得太大了。」

「那是为什么?」

苏阿姨沉默一会儿,「我也想寻找答案。」

「那好,」韶韶吁出一口气,「我们一起去。」

苏舜娟默默与韶韶同行到候机室。

半晌,韶韶问:「什么答案?」

「我终身失败的答案。」

韶韶不以为然,「苏阿姨,你是尽责的妻子、母亲、朋友,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你的角色不容易演,我想你对自己的要求是太高了。」

苏舜娟看著韶韶,「你把我说得太好。」

「你太迁就家人,家人难免娇纵。」

苏舜娟难得听到这样的体贴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韶韶笑,「我们这一代比较想得开,看重自己,不过长年累月挺胸凸肚,也很累就是了。」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在飞机上,她告诉韶韶,「那时候,时势已经变了,有钱人把金条装在木箱里扛著南下,我们三个人,区永谅、姚香如与我乘轮船跑出来,永谅与我一向穷,只有香如,她带著一点私蓄。」

韶韶不出声。

「我们在北角租了间公寓,我还记得,那条街叫清风街,我们住楼下,窗户就对著街道,时有小贩经过。」

韶韶给她接下去:「客厅中有一台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听国语广播新闻。」

「妈妈同你说的?」

韶韶点点头,「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广播剧。」

「那时,你母亲已经怀著你,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许旭豪的消息。」

一年后,韶韶想,我出生了。

「永谅在那个时候,决定同香如结婚。」

韶韶说:「苏阿姨,你应当争取。」

苏舜娟答:「我同永谅说,香如并不爱你,可是他疯犬似痛斥我,并怪责我妒忌。」

「你听他的,妒忌是人的天性,有什么不对。」

「那个时候,人的七情六欲越隐藏越见高贵。」

真虚伪。

「我搬了出来,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自给自足,满以为不过是暂来歇足,没想到,一住三十多年。」

她低下头。

「我去看过你,小小的一团,可是有极之乌亮的眼楮,很会笑,香如一直流泪,但是看得出永谅把她照顾得很好,我记得香如说,她已无所求。」

韶韶忽然转过头,掩著嘴打个呵欠。

真无聊,她自责,对父母的往事细节一点兴趣也无。

「然后,奇芳也出生了,永谅那时在一间塑胶厂做事,已十分得心应手,我的心渐渐平了,安分守己教好功课,预备那样过我的余生。」

韶韶微笑,「胡说,那时你才二十多岁。」

苏舜娟讲下去:「可是,在一个炎夏的傍晚,区永谅忽然来找我。」

苏舜娟记得很清楚,她正在房内改卷子,房东太太同她说:「苏小姐,有人找你。」声音中透露著很大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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