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后 第八章 胜负难解(1)

自小被立为储,拓拔弘的任意妄为早已在李奕的意料之中,可让他意料之外的却是来宣旨令他自行了断的竟是尚书李敷。

李敷进了牢房,遣退左右,反锁了牢门,李敷盛著毒酒便双膝著地给他跪下,「少主,李敷对不起您,李敷让少主受委屈了。」

李奕端正地坐著,坦荡荡地受他这一跪,「你既做了,你我便再无主仆情谊。你执行皇令,于我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一说?」

他这话说得李敷磕头如捣蒜,「少主这话让李敷死十次都够了,只是李敷死不足惜,心愿未了却是人生一大憾事。」

李敷的心思他当最明白,可他一心只想著文明殿里的那位正主儿,早已将这十年间他一力拉捧的这些寒门子弟忘得干净。

李敷不得不出此下策,点醒少主。

「少主您是知道的,李敷出身寒门,非士族子弟。自古士族寒门有天壤之别——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曾不以之为伍。世家大族为了彰显门第族望,为了不混淆‘士庶天隔’,不与寒门庶族通婚,更不令寒门子弟入仕途。

「当年,李敷有幸得太武皇帝和妃宫娘娘的提携,以寒门之姿入官门。可即便如此,李敷亦处处受到士家大夫的排挤,事事受牵制。十年前,李敷钟情于会稽张家小姐,竭力求亲。可他们怎么说?顾、陆、朱、张四大家族或自择素对,或与孔、魏、虞、谢四姓结亲,我非士族出身,与我联姻乃门流之耻——与我成亲竟是耻辱!是耻辱!

「我不仅丢了大好的姻缘,更因此遭同门讥讽。就在那时,李敷遇见了少主,少主不嫌弃李敷寒素出身,竭力提携。更引一帮寒门子弟入朝为官,互为臂膀,结为羽翼,彼此支撑,成为国之栋梁。

「少主,你是我等寒门子弟的魂,你是这北魏的脊梁,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您不当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这江山社稷,放弃我等誓死追随您的忠诚臣子。」

李敷将毒酒倒于盏内,头也不抬地自说起来:「我知道我向皇上罗列您的罪名,会将您陷入死地。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逼您出手。我知道,一旦您奋起,当今皇上根本不是您的对手。为了江山,为了少主,更为了这天下的寒门子弟,请您莫要再一心放在那女人身上。」

李奕端起那杯毒酒,放置在手心里细细把玩著,「李敷,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若你有一心爱之人,吵吵闹闹一世和情深意长一时,你会选哪宗?你不曾回答过我,我告诉你我的选择——吵吵闹闹一世,十年前我便做出了抉择,此生再不更改。」

他仰头欲喝下那杯毒酒,李敷的书却挡在杯口,「少主,酒易醉人,您还是莫要喝得好——李敷已经替你咽下了杯中苦酒,留给您的将会是大好河山。」话未落音,他人已倒下。

李奕心头一怔,莫不是……

「我事先已喝下毒酒,今日我是来同少主告别的。我喝下的毒酒会慢慢腐化我的身形、容貌,没有人会怀疑死的不是李奕,而是进来宣旨的尚书李敷。外头我都已打点好了,稍后您便可戴著我的官帽直接离去,没有人会拦你。李奕已死在这牢狱之中,之后,您是做回少主,还是旁的什么人,都由您。只是……只是李敷……李敷将这天下寒门子弟的期望都托付给少主您了。」

以命相托。

他逼著他,丢弃宿卫监的身份重返宫闱。

从今日起,李奕已死,活下来的是拓拔长寿,承载著天下寒门的——拓拔长寿。

***

侍候文明太后的内常侍匆匆跑进太后殿,刚想开口,却见太后正在抚琴。内常侍立在门外,左右不是,只得等著。

一曲终了,冯小九合上手掌,久久方令内常侍开口:「如何?」

「回太后的话,如太后娘娘所料,长寿王爷……长寿王爷真的返宫了。」太后真乃神人也,连离宫十年的长寿王爷何日返回宫闱都估料得如此之准。

一声叹歇,冯小九深知挡不住的事终将发生——宿卫监李奕的死期便是拓拔长寿拓拔长寿返宫之日。

「去,准备朝服,我要去见皇上。」还有,那个离宫十年的短命鬼,他们终将再见。

然再见之日,她却再不是他的冯小九了。

她是小太后,是替先帝镇住天下,守住拓拔弘的小太后。

拓拔长寿身著朝服返回宫闱,走到紫竹堂前,他顿住了脚步。往南是冯太后所在文明殿,向北是皇上所居正和殿。

他站在中间,却失了方向。

引他前来的内侍请旨:「王爷,您是先去觐见太后娘娘,还是先去拜见皇上?」

静默了片刻,拓拔长寿淡笑出声,「自是要先拜见皇上,再去请太后娘娘的安。」

他直奔皇上的正和殿,对宫闱的熟稔根本无须内侍领路。长驱直入,他停在正和殿寝宫的门外。

拓拔弘正独自下棋,一人一壶酒一盘棋,孤寂得好似身处寒冬。

靶觉有人进来了,拓拔弘下意识偏过脸去瞧,那一瞬间怔住了,「李奕?你……你还活著?」尚书李敷不是已经代他赐毒酒,牢狱间已传上回话,说李奕已服毒酒身亡。

他笑回皇上:「李奕已死,皇上勿惊。」他并不见礼,一步步慢慢地往拓拔弘身边去。

愈来愈近——

李奕已死,那他是……

「你不是李奕。」牢狱中,他曾出手勒住他的命门,当下他的眼神告诉他,他绝不是小小的宿卫监,那他是……

「你到底是谁?」

「不敢有瞒皇上,」他探了探拓拔弘手边的酒,还是热的,极香,「臣乃城阳康王拓拔长寿——您的叔父啊!」

叔父?他是拓拔长寿,他那个离宫十年的短命王爷?

看他如今的情形,与短命二字沾不上边啊!是了,先帝二十五岁那年已驾崩,他这个短命王爷却仍潇洒地游走世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命短福薄,谁才是真正的富贵延年?

「叔父,」拓拔弘让了他座,「一人下棋著实无趣得紧,不若叔父与子佷对弈一局。自幼便听先帝跟佷子念叨,说叔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前叔父的琴技,佷子已有所领教。叔父棋艺之精湛,也让佷子向您讨教两招吧!」

「我惯使黑子。」拓拔长寿瞄了眼棋局。

拓拔弘却好心劝他:「黑子此时所对局势大不利啊!」

「惯使黑子,再不利也是惯了。」拓拔长寿坐到他对面,捻起了被他下了半遭的残局,「我的棋艺谈不上精湛,不过是长年缠绵病榻,抚琴、下棋聊解烦闷罢了。」

轻松落下一子,黑与白势不两立。

白子再进一招,成围攻之势,拓拔弘轻易择掉了被白子团团围住的几枚黑子。手一松,他将黑子丢进了拓拔长寿的棋坛内。

「叔父,抱歉了,夺了你的地盘。」

拓拔长寿无畏地笑笑,「未到最终,难解胜负。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地盘,我还不放在眼里。」

「是啊,叔父伪装成尚书李敷的弟弟进宫,志自然不在这小小的地盘。」拓拔弘棋势如虹,放手几招已退了长寿王爷黑子的进击,「叔父,您要当心了。」

长寿王爷依旧是一派轻松,不过是照著自己的步伐步步进逼,不急不慌。

拓拔弘于棋局上得了利,专心于同长寿王爷的心力较量上,「借著假身份闯入宫闱,意图不轨,单凭这一点,朕便可以立即将你拿下。」

长寿王爷当听不见,落了子反问道:「宿卫监总长是谁,你知道吗?」

「魏晓夫——朕自然知道。」

「你知道他的名字,可你知道魏晓夫出身寒门吗?」他断是不知道的。

拓拔弘心头一紧,寒门子弟如何能入朝为官,还是宿卫监总长如此要职?他的神情已经告诉拓拔长寿,他赢了。

「是我推荐他入仕途的,早在十年前,我离宫之日便开始步步培植自己的势力。历经十年,我的门人幕僚早已遍布朝野内外。不仅如此……」

他笑吟吟地落下黑子,已布成一张大网将拓拔弘的白子团团包围。他放手一颗颗取其白子,收复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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