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他记得,他没有忘记,四海心一热,如遇到亲人一般,泪盈于睫,「庞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终于到温哥华了。」
四海看仔细了庞英杰,只见他已经完全作西洋打扮,留著胡须,前短头发,戴宽边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气。
四海立刻决定他也要学他的庞大哥。
他跳下车,欢呼一声。
四海太过忘形。
他跳下泥泞中,没防溅起的泥浆会沾污别人的衣裳。
敖近一间平房的台阶前站著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泵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见泥斑飞来,连忙后退,可能有一点两点溅到她裙子,可能没有,但是她生气了,低声骂:「支那猪。」
四海在厨房做过,当然知道猪猡是什么,即时沉不住气,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泵娘睁大碧绿的眼楮,哗,该只支那猪会说英语,了不起,她躲到家长后,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长是个一板高大,穿著整齐的外国人,两撇八字胡往上绕,双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儿的手,「沁菲亚柯德唐,不得无礼。」
啊原来他就是柯德唐工头,看样子是个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对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却吓得面无人色,只是按住罗四海没声阶道歉。
庞英杰笑著介绍说:「我表弟。」
柯德唐说:「欢迎到温哥华。」随即带著女儿进屋去了。
老王犹自抱怨,「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
「她骂我猪猡。」
「管她说什么,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赚够了钱,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届时,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庞英杰呵呵笑,「这的确也是办法。」
四海掩不住兴奋,「庞大哥,别来无恙呵?」
「托赖,四海,你长壮了。」
庞英杰看著他,「我们看看怎么办。」
「还有,」四海大著胆子说:「我肚子饿。」
「先吃饱再说。」
外国人的肉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王得胜却皱眉,搓搓手,「唉,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
庞英杰劝他,「老王,吃肉才够力气,入乡随俗好。」
「我家还有一罐腐乳,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
「闲来不妨学学英语。」
「舌头绕不过来,」老王搔搔头皮,「再说,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那么殷勤干什么。」
「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根吗?」
「来了再讲。」
庞英杰只得摇摇头。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
王得胜打个呵欠,佝偻著背脊,一味陪笑,活脱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
四海正在大块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壮华工进饭堂来,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
庞氏一听,脸就挂下来了。
他低著头,开头一声不响,随后问:「死的是谁,伤的是谁。」
「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即引爆炸药,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辉。」
他站起来,「我去看著。」
四海紧紧跟在他身边。
「小兄弟,你随王得胜回洗衣房去。」
「不,让我跟著你,」
庞英杰已无暇与他答辩,一手扯起他,拉上车,呼啸一声,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愤怒又紧张,又有点恐惧,就那样,三个同胞的性命就牺牲掉了,原来所有关于铁路的传说都是真的,甚至更坏,看样子,每一里铁路边,不知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
马车飞快赶往现场,沿著铁路跑,四海只见那铁路连绵不绝,不知多长。
庞英杰提高声音,盖过风声:「看到没有,华工的血汗。」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平地上,」庞英杰告诉他,「二千个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间,铁路可推进计五里,同样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资一元半,我们只拿一块钱!」
四海无言。
马车奔驰,直到他们看到滚滚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著一列一列简陋的营房。立刻有人过来拉住马,「庞大哥,那边,众人已围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庞英杰跳下车,囚海紧紧跟他奔向现场。
离远已听见喊声震天,「打!打!」,
约四五十个苦力一步一步向河边逼去,一个洋人举起双手,已退无可退。
他大声喊饶,「这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保证,终于,米勒在河边站停,华工一伸手,便可触及他的身体。
他避无可避,只得转身往河中一跃,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没有放过他,自地上拣起石块,便朝他扔,一时间数百块石头落到水中,溅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来。
庞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庞英杰大声叫工人群冷静下来,但是工人情绪激动,已不听劝告,河水把米勒冲往下游,他们就往下游追,一边迫一边骂,一边扔石头。
眼看那米勒逃不过大限,杀猎般嚎叫,半途忽然杀出一只舢板似独木舟,另一洋人奋力划著它来搭救同伴,几经艰难,终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两人背脊已中了数下飞射而至的石块,米勒额角血迹斑斑。
此际,枪声响了。
堡人骤然静下来。
庞英杰把枪收回腰间,「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尽,蹲在河边,任由米勒乘独木舟驶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著面孔,但是也有人轻轻哭泣。
庞英杰看著天空,长叹一声。
三位工人就葬在铁路附近。
没有土馒头,也没有碑文。
活著的人把死者的杂物自营房抬出来,四海只见到几包草药几件破衣裳,众华工迅速把它们分掉,又默默回到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结了。
回程的时候,庞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说:「小兄弟,你的问题一向最多,还有什么要问的?」
四海茫然摇摇头。
「你都看见了?」
四海访惶地点点头。
庞英杰又叹口气,「你跟著王得胜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愿留在后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该日情景吓坏,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问:「庞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与姐姐的下落?」
庞英杰讶异:「什么,你还没有同他们联络过?」
一听此话,四海惊喜交集,知道他俩已经到了温哥华,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们早在此地,不过何翠仙已易了名字。」庞英杰笑笑,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带我去见她。」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叫王得胜带你去。」
「慢著,庞大哥,今日是几号?」
「你说的是咱们的阴历吧。」
「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著呢,洋人的阳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轻,不要紧。」
「今天是阴历几号?」
「一号。」
「那么,请带我到铁索桥去。」
「铁索桥在镇北,要渡河过去,谁耐烦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楮,不知恁地,庞英杰叹口气,「好,我带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开门,没有动静。
密密麻麻晾著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边又怕人偷,一个个木桶的开水泡著待洗的脏衣服,一只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开,附近有一锅炭,那只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没人应。
四海这时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边,太像一堆脏衣服了,所以进来时没发觉。
那正是王得胜。
四海过去扶起他。
他自昏迷中苏醒过来,「呀,」他说:「要命,那么多工夫要赶,我怎么睡著了。」
他想提起熨斗,再也没有力气,只见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听使唤,慢慢软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预兆,觉得王得胜回乡娶妻生子的愿望不易达到。
而年轻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胜的后尘。
四海有了一个概念,身体最重要,像他们那样的人,如果没有力气,一切宣告完蛋。
他问王得胜:「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万不要,洋大夫不是个个肯看我们,即使来了,给的药、一丸一丸,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贵得不得了,踫不得,踫不得,我躺一会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强壮有力的双臂,替王得胜把工夫赶出来。
王得胜看到他奋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壮了壮丁,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壮丁,如果我有五个像你这般的儿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药在嘴中缓缓咀嚼,沉沉睡去。
堡作完毕,四海在喝水,庞英杰来找他。
「王大叔病了。」
庞英杰不语,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不仁。
一个倒下来,另一个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说:「王得胜患的是坏血病。」
「有得医吗?」
「洋人说是吃得不好,又太过操劳,上个冬季他倒下过两次。」
四海不语。
「你不是要到铁索桥去?」
是,莫要错过了时辰才好「
庞英杰仍然驾一部马车。
一出门,四海见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车。
或是正确他说,他先见到一节火车头。
只见它巨无霸似蹲在铁轨上,狰狞、诡秘、黑墨,宛如生铁铸成。然之间,它身畔的磨轮转动起来, 嚓 嚓 嚓向前推动,它的鼻子喷出团团白色浓烟,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动了,它似一只龙头,张牙舞爪,要腾空下海。
四海张大了嘴。
难怪叫火车,总算叫他见识到了。
可是,」这样一头怪兽,有什么用呢,为何劳师动众冒死命为它筑一条铁路?
浓烟散开,火车头缓缓经过他身边,他明白了,原来火车头后边连著一卡一卡的车厢,连绵不绝,不知可以载多少人与货。
四海瞠目结舌,喷喷称奇,「怎么发明的!」
庞英杰完全同意。
「比马车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飞一样?」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几时我们也要有火车。」
「快了,快了。」
「那么,我们可以为自己人筑铁路。」
「是,是。」
庞英杰无奈的笑了,在码头放下马车,与四海渡河,到铁索桥去。
他不知罗四海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为安全起见,他带著枪。
四海轻声问:「枪用来对付白人?」
庞英杰摇摇头,「红人。」
四海没见过红人,想像中他们面孔一如关公那样血红。
「红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苏族,已叫白人赶尽杀绝,只剩酋长坐著的牛率领著若干部下逃到洛机山北部出没,为防万一,工头都配枪。」
「坐著的牛?」
「那是他们的名字。」
「听说红人喜活揭人的头皮。」
「现在也不那么野蛮了,此刻他们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猎度日。」
「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
「嗯。」
「白人之中,又数英国人最厉害。」
庞英杰讶异,没想到罗四海观察力那么强。
他点点头,「不久之前,这一大片土地,也属于英国,如今加拿大独立了。」
「独立?谁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无论他们叫什么,实则上,都是皇帝吧,他们最终还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国,首相是首相,这位麦当劳,由人民选出来。」
「你选饼他?」
「黄人不能选首相。」
「看,我说其实还不是皇帝。」
庞英杰叹气。
四海忽然老气横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紧让老百姓吃饱。」
庞英杰指一指,「前面就是铁索桥。」
桥并不是很长,由山谷一头通到另一头,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过,两边均有扶手,十分坚固,可是谷下万丈深渊,谷边瀑布飞射而下,四海有点目眩神驰。
庞英杰问:「你约了谁?」
「我姐姐。」
庞英杰一怔,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冷冷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笑话?」
四海欢欣兴奋地大喊:「翠仙姐!」
庞英杰猛地抬起头,他久闻何翠仙艳名,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暮色下树影中站著俏生生的一个人儿,雪白鹅蛋脸儿,透明的猫儿眼,身量极高,一头棕色卷发,分明是一个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会庞英杰反应,一步踏前,「四海,你来了。」声音哽咽。
她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庞英杰这才给她一分尊敬,谁说欢场女子无真心,该刹那何翠仙真情流露。
「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著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模模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著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模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懊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著了。
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