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月亮 第十章

程子祥一个字也不提儿子,但金嫂看得出来,除了尊严作祟,他够伤心,够难过,也够想儿子的了,常常,夜深了,还见他卧房的灯亮著。

别说一个做父亲的会思念儿子,就是金嫂,也日夜盼著,盼著那个从小衣食有人照顾的孩子,突然提著箱子,坐到饭桌前,挑这挑那,扒两口饭,摆下筷子。

程多伦从小就偏食,吃的分量比一个怕胖的女孩还少,现在一个人在外头,又没人催著,三餐饭,怕要忘掉两餐。

金嫂不能想到这些,从出娘的第一秒,自己就抱住了这个孩子,二十二年了,多少的岁月,纵使是一只花瓶,一个瓷器,一件衣服,这份感情,也深了,何况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不坏的男孩。

在这个家,金嫂扮演的,不止是一个管家,一个佣人的角色了。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就在程家了,儿女全在大陆,跟著程家到了台湾,程家的信赖,使自己成了程家的一份子,程太太去世后,大小事情,更是自己一手拿主意。

要程子祥开口去找儿子,那是不可能的,这位早年丧妻的老主人的牌气、个性,金嫂清楚透了。

没有和程子祥商量,金嫂这个旧式女人,凭著老式道德观,大声大气的跑到舒云那里,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是在拜托别人帮忙,嗤之以鼻的,摆出正派人的姿态。

「我不是来求你,你要清楚,今天小伦所以会跟他爸爸闹意见,一个人搬出去,你要负大半责任。」

舒云这个寂寞、空虚而可怜的女人,到底是明理的,金嫂鄙视的目光,舒云谅解的待以诚挚。

「多伦搬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金嫂看也不看舒云。

「你要我做什么?」舒云把一杯茶,恭敬的摆在金搜面前,坐了下来。

在这个女人面前,金嫂有高一等的自尊,这个没念过书,却有一脑子旧观念的老太太,她实在觉得自己的人格,足以站在眼前这个作家上面。

「倒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我刚才已经说过,今天小伦跟他父亲闹到这种田地,你是负大半责任的,打从小伦被你留在你这写什么小说开始,我们小伦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想,小伦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大概也清楚,这是用不著我讲明的。」

金嫂故意停了停,鄙视的看舒云一眼。

「小伦这孩子,有时候是非都不懂得分辨,关心他的人哪,他听不进他们的话,外人呢,他反而听得进。」

金嫂蓄意的叹了口气:

「也不晓得这个时代是怎么变的,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说了,前面我讲了,外人的话,小伦有时候反倒听得进,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去劝劝他,不要再跟他爸爸呕气,有什么事,搬回来好商量。

那个孩子在家就不大吃东西,现在天也凉了,衣服他也没带多少,万一出个什么差错……」

那份站得高人一等的人格与自尊,这时候也忘了保持,老泪一来,金嫂恢复了几十年的样子。

「他被照顾惯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要钱没钱,要吃没吃,也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都怪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女孩,谈什么恋爱,伤都没好,就成天缠在一块。」这会儿,金嫂忘了开始是在怪罪舒云,一股脑的把责任塞在罗小路身上。「这个恋爱一谈,惹火了我们老爷,逼著小伦把那姓罗的女孩送走,否则他就报警,也不知小伦中了什么邪,把姓罗的送进监狱回来,一句话不说,就整理皮箱,你看看,这是什么话,简直——简直——」

金嫂伤心极了,掏出手帕,拭去老泪,缩缩鼻子,刚刚忘记保持的自尊与人格,又重新展露了,只是不再那么嗤之以鼻。

「反正,这件事,你多少也应该负点责任,找到小伦,要他回家,不要再呕那个孩子气,叫大人难过。」

「多伦现在住哪你晓得吗?」

「我怎么晓得他住哪?」金嫂这会儿气焰又升不上来了:「我一个老太婆,大字一个不识,学校那么大,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怎么找?」

舒云点了根烟,深深吸进一口。

金嫂的自尊与人格,又随著旧道德张开了,不顺眼的把脸一撇。

「这样吧,你先回去,找到多伦,我跟你联络。」

「你可要劝劝他呀,不光是找到就好了。」

「我知道。」舒云又喷出一口烟,点点头。

「那我走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送走金嫂,舒云把身子埋进沙发,一根烟接著一根烟,烦恼程多伦,也烦恼被挨了揍就再没到台湾来的陆浩天。

☆☆☆

找到了工商管理系的教室,一间间找,终于看到程多伦了,那张原本稚气,营养而红润的脸,令舒云吃惊的不敢相信,瘦干而黑,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搭了件短袖衬衫,已经是秋末了,纵使是白天,也是凉凉的需要件长袖薄衫罩著。

这个小男孩,是金嫂说的,他被照顾惯了,没人提醒,连季节变了都不晓得。

舒云摇摇头,心底一阵一阵的难过。

等了有半个钟头之久,下课铃响了,舒云从走廊那头走到教室门口,夹在同学中的程多伦,走在最前面,步子迈的好快,像在赶什么似的。

舒云轻轻走过去,走到急促的程多伦面前,站著。程多伦一抬头,手上的书,差点落了一地。

「没想到,是不?」

舒云微微一笑。程多伦是愣住了,这个曾经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种没料到,也没渴望的时候,幽灵般的出现,程多伦的感觉有震惊,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绪单纯极了。

「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好吗?」

有几个同学,擦身回过头,好奇的看。程多伦态度很稳,既不顾虑,也不忌讳,更没有不安,或任何从前那种遇事局促的样子。这个孩子长大了,像个男人了,舒云很惊奇的告诉自己。

「可能来不及,我要赶到监狱去,今天是会客的日子。」

「我只耽误你一点时间,那边会客时间是几点?」

程多伦还没回答,舒云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没有表。

「怎么样?」

程多伦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吧。」

上了舒云的车,到一家清静咖啡店,程多伦有一种好陌生的感觉,这种花钱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没来过了,进到里面,程多伦,发现自己竟有些局促。

「喝什么?」舒云放下皮包,轻柔的问。

「咖啡。」

「两杯咖啡。」

交待了服务生,舒云坐正身子,脸上依然挂著轻柔的微笑。

「你长大了。」舒云又补了一句:「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伦没搭腔,只浅浅的笑笑。

「有烟吗?」

「怎么?现在抽烟上瘾了?」

舒云掏出烟,程多伦抽出一根,先帮舒云点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浓雾,程多伦耸了耸肩。

「烟瘾倒没有,只是有时候需要它,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忙碌占去了我大半的时间。」

「忙著自立?」

「我总该给自己自立的机会了,否则,我老是比别人晚长大一步。」弹弹烟灰,程多伦凝视著烟灰缸:「不过,这样做会伤了我爸爸。」

程多伦的确长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脸,那双变的深沉的眼楮,那紧结的眉心,怎么也找不到往日单纯、略带忧郁的样子。

舒云静静的看著程多伦,最后那句会伤了我爸爸,叫舒云感动的要伸过手,去抚模那长大的脸。

「多伦,你真的长大了,而且,似乎比别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程多伦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个代价,我付太大了。」

程多伦点了第二根烟,半眯著眼,这个小男孩,连点烟的样子,都像个大男人了。

「你晓得我搬出来的原因吗?」

「晓得一点。」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云点点头。

「我晓得不是我爸爸。」程多伦那张掩在烟雾后的脸,有一抹似凄凉的苦笑:「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纵使他心里盼望我回去,他也不会主动讲出来,尤其我是在那种情况下出来的。」

「多伦,我不是说教,你觉不觉得,你这次出来,完全忽略了你父亲的立场?」

程多伦喷出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你这问话,是在我刚搬出来的时候对我讲,我会很激动的拒绝回答,不过,现在,我冷静,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烟,程多伦弹了弹灰。

「人活在各种角度扮演各种角色,角色不同,立场也就不同。我爸爸是个好爸爸,他担忧我,关心我,重视我生活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问题是,他常常忘记,他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应该扮演一个二十二岁的角色。」

程多伦的眉心,深深的打著结,紧紧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一个父亲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认识你的时候,我开始发觉,我爸爸给我的范围,竟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我的年龄是二十二岁,但伸展在一个甚至只有十二岁的空间。」

程多伦抬起头,手心的力量,按压在餐桌面上。

「罗小路逃狱的开始,我只是感动,只是歉疚,我每天从医院溜出来,企图劝她投案。可是,逐渐地,我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发现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惯的粗野举动,和她一句话一个他妈的讲话方式,我爱上了她。」

程多伦看了舒云一眼,低下头,又抬了起来。

「这种感觉,跟和你在一起时候,完全不同,小路实在是很纯的女孩,我们在一起,我明显的感觉我二十二岁了,她需要我给她力量。如果说,你令我成长,那么,小路使我成熟。」

舒云静静的听,专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楚的听著。小路,这个好女孩,她帮助了自己解脱了一个沉荷的歉疚。

「舒云,我讲了那么多,你能懂小路对我的重要了,不是吗?」

「我了解。」

程多伦重重呼出一口烟,眉心结得更紧,更紧了。

「小路听了我的话,答应去投案,但她要求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里,我们要每一分钟在一起,我答应她了。事就这么巧,在小路两天后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给我一点妥协,他要小路马上投案,否则,他要报警。」

「你为什么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对他解释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斩钉截铁的回拒。」

「结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别人报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程多伦冷冷的一笑:「最后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规定的时间内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来?」

「我不否认当时我恨我爸爸这样威胁我,我一直欠著小路,她入狱,她割腕自杀送医院,然后逃出来,她揍了你,我骂她,从开始,我就欠著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给她两天的时间,我竟不能做到,那时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觉得你这样搬出来,对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吗?」

「单就小路的事来讲,是不公平了些。可是,前面我说过了,我爸爸给我的范围,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在那个空间里,我永远只是我爸爸儿子,人生的舞台有多广?我真的要水远比别人晚一步长大?现在,你明白吗?我应该搬出来,我是在帮助我自己,也是在帮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个已经二十二岁的儿子,却没有二十二岁的自治能力和信心,这些对一个男该来说,是他的财富。」

舒云感动于眼前这个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个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著的是怎么样的一份态度?那个日夜望儿子的父亲,他能明白他的儿子,他会感动,他会零涕,但是感动与零涕外,他还是他的儿子,唯一的独生子。

舒云矛盾得厉害,要怎么做?到底怎么做?一个勇敢的可爱男孩,一个爱子心焦的老父亲,老天这个选择,你叫我怎么去区分?

「舒云,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见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来的原因,现在几点了?」

「六点五分。」

「糟糕!」

「怎么了?」

「超过去看小路的时间了。」程多伦不安而焦虑的眼神,舒云看得又抱歉,又羡慕那被爱得如许深的小女孩。如果陆浩天有程多伦重视罗小路的十分之一给自己,这世界,自己对它,再也没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没关系,好了,我得走了。」

「这么急?我请你吃晚饭。」

「不用了,谢谢,我还得赶去家教。」

「你当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两个。」程多伦站起来,耸一耸肩:「早上我还有八十几份报抵要送。」

「这样,不是太累了吗?吃得消吗?」

「开始不习惯,现在很适应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再见!」

「多伦!」

舒云叫住了那个转去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想要说什么,却停在那,讲不出来。

「还有事吗?」

「你真的不考虑我今天来的目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

「好吧,我不劝你了,你需不需要钱用?」舒云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温柔、缓和,而尊重著男孩:「光靠两个家教和送报的收人,你够用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

程多伦走前一步,感动的望著舒云。

「谢谢你,舒云,——。」站了有几秒钟,程多伦低头抚了抚手上的书,露出成熟、自立的笑:「不要再叫我回来,我会赶不上家教,现在的父母,对儿女的寄望都很高,请个老爱迟到、不负责的家教,他们会换人的。我走了,再见!」

舒云没再叫回程多伦,望著那瘦长的背形,快步走出餐厅的大门,一份感动,重重的敲在舒云的心坎上,舒云哭了。这个男孩,他长大了,他可爱得令人喝彩,而那份固执,却叫人心疼,心疼的落泪。

☆☆☆

打开门,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舒云不认识这个人,从衣著看上去,是个气派很足的绅士。

没等舒云开口,门口的人先开口了,很礼貌的。

「请问舒云舒小姐——?」

「我就是,你是——?」

「我姓程,是程多伦的父亲。」

程多伦的父亲?这倒叫舒云很意外,这个印象严肃而固执的长者,他到这儿来,显然是为了儿子,舒云侧开身子,引进程子祥。

「是程先生,请进,请进。」

「谢谢你,舒小姐。」

进了客厅,没等舒云开口,程子祥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来意。

「舒小姐,今天来打扰你,实在很不好意思,多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今天来的目的——。」

舒云把热茶端上前,挂著对长者尊重的笑容。

「程先生,先喝点茶。」

「谢谢。」接过茶杯,程子祥一口也不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我今天来这,想请舒小姐帮我个忙。」

舒云当然明白指的是什么,更明白这位老先生还不晓得他那个忠心老管家已经来过了。诚恳的点点头,舒云做出一脸不知内情的样子。

「程先生,你尽避说,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帮得上。」

「是这样——。」程子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是我的家务事,实在不应该麻烦舒小姐,可是——,唉!」

「没关系,程先生,你说好了。」

程子祥感激的点点头,又是一阵叹息。

「多伦——,多伦他从家里搬出去了。」程子祥抬头看了看舒云;「一个月了。」

「为什么?」

「他不满意我这个做父亲的。」

这问话,回答的那么简单,却隐藏著极大的伤痛,这一切,舒云全看在眼里。

「舒小姐,你是比一般人更了解人们的各种感情,尤其一个父亲对儿子。我就这么个儿子,我太太死的又早,我还寄望什么?或者我管他管得过严了一点,可是,他这么大了,很多道理,不须要说明,他该懂得,干涉他,限制他,这些不全都是为了他。」

舒云看到一张焦虑的脸,那张焦虑的脸,如果旁边没有人,他是会难过得落泪。

「舒小姐,不瞒你说,多伦认识你这件事,我很生他的气,而且,对你也很不谅解。」

「我了解,这没什么错,以先生的立场,这是必然的。」

「他跟你认识,我们父子发生了第一道鸿沟,很深的一道鸿沟。」

程子祥很难过,似乎也很懊悔。

「为了这件事,我打了他,打的……打的太重了。」程子祥回忆起来,内疚得眼眶都红了:「要是没有人拦,那次我真会失手打死他,其实——,他会犯那么大的错,也怪我——,我平时对他管的是太严了。」

这就是人类的感情,爱的深,责备深,一样的,懊悔起来也深。程子祥摇头,拍著自己的膝盖骨。

「这次,他爱上一个报纸通缉的逃狱犯,每天带著伤去陪那个女孩,学校又开学了,他什么都不管,我并不反对他谈恋爱,可是偏偏每次都那么不合常理。」

讲完,程子祥抱歉的抬头看了舒云一眼。

「尤其,居然对象是个逃狱犯,一十九岁的女孩,年纪轻轻不但坐牢,还能逃出来,真是好可怕的一个女孩,我能不阻止吗?我是他的父亲呀。」

「程先生,有件事你大概还不清楚。」舒云点了根烟,换了个坐姿:「你说的那个女孩,叫罗小路,是不是?」

「就是这名字。」

「程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家有一次遭小偷,是金嫂报的案?」

「对,有这回事。」

「偷东西的就是这罗小路。」

「哦?是她?」程子祥大吃一惊。

「罗小路是多伦的朋友,金嫂报了案,罗小路被判刑一年,多伦一直觉得很歉疚,在罗小路坐牢时,多伦时常带点吃的去看她,这次因为我,使多伦受伤住院,罗小路在监牢里知道了,冒生命的危险,割腕自杀,从医院逃出来,找人打了陆先生。」

舒云停下来,静静的看程子祥惊愕的反应。

「这样的一个女孩,你觉得她可怕?多伦对她的歉疚,她对多伦的感激,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有那么深挚的诚恳,发生爱情,是很自然的。当然,你阻止他们有你做父亲的理由,但有时候,大家处的情况不同,这方的理由,用到那方,中间的错误,会弄得多糟,根本不是某方能想得清楚的。程先生,我这样说,不晓得你是不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子祥一句话也没说,一次又一次的拿下眼镜,一次又一次掏出手帕,一次又一次的去擦眼角。

「多伦是个善良、单纯的男孩,罗小路也是个好女孩,你知道吗?程先生,多伦逐渐像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了,这都是罗小路直接间接对他的影响。」

程子祥擦了最后一次眼角,懊悔而带著近于恳求的目光抬起头。

「舒小姐,今天你这些话更增加了我许多的懊悔,可是,我,我不能去求我儿子呀!我是懊悔,可是,我能找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做的过分了,请他原谅,回家吧,别让我这个老爸爸日夜不能安睡——?」

又是一眶老泪,程子祥激动的也顾不得掏手帕了。

「舒小姐,你总是他的朋友,由你出面去要他回家,比我自己——,总是适合一点,今天我这样来打扰,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无论如何,请你要帮我这忙。」

程子祥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写著字的纸。

「这是我两个礼拜来,打听到的地址,多伦就住在这,我自己——,我——,我想,舒小姐,就麻烦——。」

程子祥话讲到一半,电铃响了,程子祥停下来,舒云往门口看看,站起来。

「坐一会儿,程先生,我去开个门。」

门开了,出了一个意外,惊讶和尴尬场面,那简直不能形容了。

进来人是谁?

是金嫂,那个忠心的老管家老仆人。

程子祥握著纸条,镜片后还透著潮湿的红丝,那只握纸条的手,弯弓著,像一个犯案被逮到的人。

舒云也是尴尬的,为难而不知该怎么办的好,刚才,对程多伦出走,为顾及程子祥的尊严,故作一无所知,金嫂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却这时候钻来,老天!这是多难收拾的一个场面?

而金嫂呢,她的手几乎没地方放了,两只小脚,伸直站在那,笑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看看程子祥,看看舒云。

一片静默后,程子祥干咳了一下。

「金嫂,找舒小姐有什么事吗?」

舒云还来不及阻止,那个忠心,即没什么脑子的旧式女人,结结巴巴,抢先了一步。

「来看多伦有——有没有消息,我前几天来——。」

舒云急坏了,一口打断金嫂的话。「哦,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踫到金——。」

程子祥放下一直弯弓的手,看了看纸条,放回口袋,又是一声干咳打断了舒云的话。

「舒小姐找过多伦了?」

舒云望了金嫂一眼,点点头。

「他不肯回家?」

舒云真不忍心回答,这个盼子心切的父亲,他连儿子住的地址都打听到了,告诉他,程多伦不肯回家,老天!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答案啊!

「今天打扰舒小姐了,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公司里还有点事,我——。我先走一步了。」

程子祥走了,望著那个抱著希望来,却背著失望,沮丧与更加的难过和伤心而离去的身影,舒云的眼泪,已经禁止不住了。

正如程子祥说的,感情分好几种,但,有哪一种比一个已经懊悔,在殷切盼望儿子回来的父亲,更令人心碎、心酸?

☆☆☆

思索、考虑了很久,舒云知道再去找程多伦,一切也都属枉然,那孩子固执犹如一面铜墙,如果他搬出去,纯为与父亲赌一口气,劝说与开导也许还能动摇他,但事情不是这么单纯,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那么令人赞赏,舒云觉得,再去劝他回家,简直是件冷酷而不谅解的行为。

但,程子祥那份盼子的心情,使得舒云无法坐视。

如果有一股力量能使程多伦愿意放弃自己的固执,这是唯一可循的途径,有这股力量的人舒云晓得、是那个自己一直很欣赏,现在正关在监狱里的罗小路。

这是个办法,可是,中间又出现了困难。

程多伦说,只要是探监的日子,他都会去看罗小路,很显然,自己没有机会去见罗小路。放弃这个可以一试的办法吗?

舒云点了根烟,闭上眼晴。

烟烧去了半节,舒云张开眼,走到电话机旁。

「喂,程公馆吗?请问金嫂在吗?」

「我就是,哪一位呀?」

「我是舒云。」

☆☆☆

金嫂坐在这不及三个榻榻米的小房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难过的几乎是嚎啕大哭了。

「这么没良心的孩子,从你出娘胎,一张红红绉绉、丑兮兮的难看相,到现在长的这么高、这么大、这么俊,哪天不是金嫂给你弄吃弄喝,金嫂算是一寸一寸给你捏大的。」

金嫂愈说愈难过,眼泪、鼻涕希沥哗啦的。

「你倒是一点良心也没有,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哪想到还有个金嫂?」

程多伦坐在金嫂旁边,安慰的拍著金嫂,一方面不停的看钟,今天是探监的日子,金嫂怎么偏偏选今天突然出现,金嫂再不走,时间就错过了,程多伦急的慌,又不能开口。

「看看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小的连转个身都嫌困难。」金嫂不满意的四周看:「这一两个月、你就呆这里呀?怎么住哦。」

「不错呀这个地方,房租又便宜。」程多伦笑著说心里却急得一塌糊涂。

金嫂又不满意的脸一撇。

「不错?亏你也讲的出来。」

两只小脚从地面蹬直,金嫂走过去打开带来的一大包东西,里面全是吃的只果、水梨、罐头、奶粉、洋火腿、烤鸭、鸡蛋应有尽有。还有一盘热气直冒的炒猪肝和清炖土鸡汤。

「先把炒猪肝和土鸡汤吃了,都还是热的呢!」

看到那么一大堆吃的,程多伦马上很高兴的想到罗小路,但一听要吃猪肝和鸡汤,程多伦就凉了半截,老天爷,今天哪还赶得上去看罗小路?

「金嫂!我,我今天还有点事!我想……我想……」

金嫂理也不理,端上猪肝和鸡汤,摆上汤匙和筷子,就把程多伦往椅子上一按。

「有事也得吃。」

「可是——金嫂,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程多伦才要站起来,又被金嫂按回去。

「不要嗦。」

「金嫂,我晚上再吃,现在我真的要出去——。」

程多伦话都没来得及说完,金嫂一坐在床上,哭了起来。

「我就说你这孩子是没良心,一知道你住这,就赶著杀鸡炖汤,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就提著大包的东西等在门口,站了一两个钟头,哦,见不到两分钟,你就不耐烦,就要出去。」

杀鸡炖汤,大气没喘一口,站了一、两个钟头,这都是事实。程多伦不吃东西要赶去看罗小路,金嫂那份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女孩的伤心,也是真的。但,最重要的,金嫂有重大的任务:阻挡程多伦去探监,因为舒云正在那儿跟罗小路谈话。

「我金嫂白疼你了,每天想你,想的连胃口都没有,你哪当回事?见我不到两分钟,就不耐烦,就赶我走,就——。」金嫂又嚎啕放声了:「好吧,既然你要赶我走。我还留什么呢?我走好了,我走好了。」

说著,金嫂抬起袖角,边擦泪,边假装往门口走。

程多伦被这个动作急坏了,一步踏到门前。

「金嫂,金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

金嫂知道自己居上风了,一个劲的往门口钻,袖角还擦呀擦的,跟真的一样。

「你也别挡了,我走就是了,算我金嫂不识相,人家长大了,哪还需要我金嫂这个老太婆。」

「金嫂——。」程多伦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唉,金嫂,你别哭嘛,我不走,我陪你,我把鸡汤喝了,好不好?」

扶著金嫂重新坐回去,程多伦决定今天不去看罗小路了,最多下次去时,挨她一顿脾气,夹几个他妈的和大白痴,这总比叫金嫂伤心的走,好多了。

☆☆☆

罗小路隔著一层玻璃,看到的不是程多伦而是舒云,程多伦没来,为什么她突然出现?罗小路脸色难看极了。

「很惊讶吗?」舒云友善的微笑。

「你来干什么?」罗小路斜吊著眼,口气十分不友善:「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叫我来。」舒云还是友善的笑著。

「没有人叫你来?」罗小路质疑的看著舒云:「不对吧?程多伦今天怎么没来?」

「多伦跟金嫂踫面有点事,所以——。」

舒云的笑容还挂著,话都没讲完,罗小路几乎是咆哮的叫起来。

「他跟你还有来往?」

「别误会,是我去找多伦的。」

多伦,多伦,自己都没这么叫过,这个老女人,叫的多亲蜜,无耻的大白痴,他到底跟这个老女人还维持著什么样的关系?

「哼!」罗小路的坏脾气又来了:「你当然可以找他,什么人都可以找他,尤其是你。」

罗小路把「你」说的特别重,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与鄙视。

「你们有深厚亲蜜的交情,你高兴找他,他高兴找你,都非常理所当然,你回去告诉他,请他以后不用再来了,我很识相,对于老情人重修旧好——。」

「小路,你误会深了,根本——。」

罗小路根本不给舒云说话的机会,一张涨红的脸,眼中露出仇恨的光,持电话的手,微颤著。

「用不著解释,那是你们的事,我没兴趣听,现在你可以滚蛋了。」

「啪」一声,罗小路把电话重重一放,转身调头就走,舒云没料到罗小路会来这一招,隔著玻璃,急的大叫罗小路的名宇。但,一切都枉费了,罗小路的囚衣消失了。舒云觉得脑子一片浑浊,怎么把这件事处理的这么坏?很单纯的一件事,竟被自己搞的如此复杂?

舒云头晕晕的,车开的好慢,好慢。

乱了,一切都弄乱,怎么交待?对程多伦,对程子祥,对金嫂。舒云真的头好晕,好晕。

☆☆☆

罗小路,这个暴躁、固执、时常不用大脑思考的女孩,就如她自己说的:我很识相。

她真的很「识相」,连续的,她不会客,那个客就是以为自己一次没来,而激怒了罗小路的程多伦。

怀著沮丧的心清离开监狱,勉强打起精神,挤公共汽车去当家教。

家教完了,拖著极度疲倦的身子,回到三个榻榻米的小房间,里面竟坐著一人——,舒云,抽著烟,烟灰缸都满了,显然,她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舒云?」

「去家教了?」舒云弹弹烟灰:「我来的时间不对,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程多伦把手上的书放下来,情绪的败坏,似乎也需要一根烟。

「给我一根。」

点上了烟,程多伦重重的吸了一口,一坐在床上。

「又来劝我回家?」

「劝得动吗?」

程多伦勉强笑笑,头往床角一靠。

「去看罗小路了吗?」

程多伦看舒云一眼,叹了口气。

「去了。」

摇摇头,程多伦抱怨的坐直身子。

「我简直找不到第二个脾气像她那样的女孩。

你知道吗?有一天,也不晓得金嫂从哪晓得我住在这,带了吃的来看我,就这样耽误了去看小路的时间,我就知道她会发脾气,只是没想到,这次发的这么大,我去了五次,她就是不见我。今天我又去了,她还是老态度,出都不出来,还不知道她这次脾气要发多久。」

程多伦重重的把手往床上一拍。

「每次去了她都不见我,但又不能不去,她不见归不见,要晓得我没去,那她的火,要冒的更大了。现在,哼!」程多伦一声苦笑:「反正只要会客的日子,我就得去报到,直到她气消为止。」

舒云把烟头拧熄,准备了这些日子来的歉意。

「多伦,小路不见你,我要先向你道歉。」

程多伦不解的看著舒云。

「向我道歉?」

「我去看过罗小路,就是金嫂来看你的那天。

我是想要罗小路劝你回家,但,我话都没来得及说,她就误会了,她是太爱你了,所以——,怎么说呢?总之这个祸是我闯的,我很抱歉,目的没达到,却给你带来麻烦。」

程多伦一声不响,坐直身子,靠回床角,双手枕在脑后,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地址是你给金嫂的?」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地址是你爸爸给我的。」

「我爸爸!」

程多伦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讶,又不相信。

「你爸爸花了几个礼拜打听到你的住址,长者的尊严挡住他,他不好直接找你,要我帮他忙,我晓得我起不了效果,所以约了金嫂来看你,我去监狱,希望罗小路能影响你,没想到一切弄的那么乱,不但没达到目的,反而叫罗小路起了那么大的误会。」

后面的话,程多伦已经没注意听了,头仰靠在墙上,眼眶红了,眼泪顺著眼角,爬了下来。

「多伦,你一个人搬出来,在外面吃苦,在你爸爸想,只是你对他的不满意,儿子对父亲不满意,那真伤一个做父亲的心。我很欣赏放弃家里富裕的物质,一个人在外头自立的男孩,但是我更同情一个在盼望儿子谅解,日夜等待儿子回家的父亲。」

程多伦的头还是仰靠在墙上,膝盖弓坐在床面,两手交叠的握著,握的好紧。

舒云抽著烟,不再说话,程多伦交叠的手和滑落的泪,舒云清清楚楚的看到。

不管怎么说,程多伦到底是一个孩子,一个容易被感动,容易被影响的好孩子。舒云嘘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桩艰难的工作。

但,舒云那口气才刚嘘完,只见头仰靠在墙上,双手交叠,一动不动,还流著泪的程多伦,压著咽哽的声音,坚定的讲了一句震惊舒云的话。

「我会回家,等我毕业。」

意外,意外,再加意外,舒云烟夹在手上,无数意外,使舒云讲不出一句话。这个一向柔弱的男孩,为什么顷刻间能变的如此巨大?

几个礼拜前,对程多伦突然的改变,突然的长大,突然的能自己抑制自己的思想与生活,这一切的突然,在几个礼拜前,看在舒云眼里,是欣赏,也是感动。

但,这一刻,欣赏与感动,像海浪翻过的沙滩,平整的没有一丝痕迹。

舒云只有一个感觉——冷酷,无法形容的冷酷。

很久,很久,舒云迸出了万般不满意的话。

「为什么?」

程多伦还是一动不动,泪,已经停了,泪痕仍沾在脸上眼角。

「你应该明白。」

「对,我明白,但我不谅解。」

程多伦没回答,头仰靠著,没去看舒云。

「你不觉得你冷酷了点?」

程多伦还是不说话。

「你爸爸花那么多时间,打听到你的地址,为了你,抛开对我的成见,在我面前,流著泪谈你,盼望你能回家,你不感动?」

程多伦闭上眼楮,眼泪从眼皮里挤出来。

「告诉你,多伦,我不再觉得你固执得可爱了。」

程多伦咬了咬流在唇角的泪,仍然没开口。

舒云站起来,拿起皮包,想再讲点什么,想试图扭转什么,但,微张的口又合起来望著一动不动的程多伦半天。

「我走了。」

等舒云轻轻带上那扇门,程多伦仰靠在墙上的头,一下子落进弓起的膝盖,失声的哭了。

☆☆☆

离开程多伦那,进了冷清清的屋子,舒云皮包没放就先开灯。

「浩天!」

客厅中央,陆浩天握著一杯酒,斜斜挂著一抹笑,坐在沙发上。

舒云真是十分惊奇,自从上回挨了罗小路找的人打过后,这是他第一次来,舒云一阵惊奇后,没有像往常,狂喜的拥吻那个永远在游戏的男人,不晓得为什么,舒云不明白,也懒的想,也许刚从一个事件中退下来,情绪仍停在那吧?

「很意外吧。」

舒云把皮包往沙发一丢,给自己倒了杯酒。

「今天踫到的都是意外的事。」

舒云没有挨在陆浩天身边,对著面,坐到另一张沙发上。

「什么意外的事?搞到这么晚才回来?」

舒云没有理陆浩天,两条脚绻进沙发里,整个身体缩成一团,看来那么疲倦、柔弱,那么引人遐思。陆浩天站起来,走过去,邪门的笑著,勾起舒云的下巴。

「很不安分喔,趁我不在,到外面又去勾引哪个未成年的小孩了?」

「别踫我!」

也不知道什么,舒云从没有这么感觉,甚至在得到陆浩天结婚消息的时候,也没有此刻这种反感,舒云重重打开陆浩天的手,轻蔑的转开脸。

「咦?移情别恋啦?」

陆浩天也感觉到不对劲,从一进门就不寻常,但,邪门的笑,还是挂著。

「作家今天怎么没有一点热情?」

「我很疲倦,别惹我。」

「啧啧,」陆浩天知趣的退回沙发,说:「对久别的情人,未免太冷淡了吧?」

舒云喝了一小口酒,把眼楮闭上。

太奇怪了,这个女人怎么回事?陆浩天纳闷极了。

「怎么了?舒云,心情不好是不是?」

人是天底下最贱的动物,当你占上风,占优势时,那份不在乎,那份轻易,那份可有可无,丝毫都不隐瞒,当你跌下去时,不在乎,轻易,可有可无,被战战兢兢的小心翼翼,取代的干干净净,这就是翘翘板原理,高与低,永远在循环。

这个莫名其妙的原理,用在感情,太恰当了。

陆浩天一点也没有往常居高临下了,相反的,还有些巴结,有些讨好。

「舒云,是不是心倩不好?」

再次重复问,舒云仍然闭著眼皮,睁也不睁。

陆浩天的脾气出奇的温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站起来,轻轻走过去,坐在沙发的扶手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舒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拢拢微乱的头发,眉心皱著,舒云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对这个一向爱的服服贴贴的男人,反感的厉害。

陆浩天从沙发扶手起来,走到舒云后面,两手搂抱著舒云的腰。

「舒云,好想念好想念你,想念得——。」

陆浩天话没说完,舒云拿开那双手,胡扯的找了件事,打断底下的话。

「我有点饿,陪我出去吃宵夜好不好?」

☆☆☆

这是家专门宵夜的高级餐厅兼酒吧,十一点多了,正是生意最旺的时候。

每一桌都坐满了人,桌上摆著蜡烛,弹钢琴的女孩,曳著一头长发,琴声优雅的泻著,吧台坐著几个单身男人,那里的生意,显然比吃宵夜的清淡多了。

服务生带著舒云和陆浩天,坐到靠近吧台边角的一个位子。

「吃什么?舒云。」

吃宵夜根本是临时谎造的,事实上,舒云一点胃口也没有,点了根烟,舒云慵懒的把菜单推到陆浩天面前。

「你点好了。」

「还是你点你喜欢吃的。」

「你随便点,我没胃口。」

「刚刚不是你叫饿的吗?」

「现在又不觉得饿了。」陆浩天开始有点不悦了,接过了菜单,看了舒云一眼,胡乱的点了几个菜。服务生走了,陆浩天把身子弓向前。

「舒云,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别敏感,没事。」

舒云把身子靠向椅背,一双手懒懒的夹著烟,眼楮从陆浩天脸上转向吧台。

不经意的,舒云的眼楮,和一个单身坐在吧台上的男人交会了数秒。舒云把视线转开,但,很明显的那个男人的眼楮,还落在舒云脸上。

菜来了,服务生在两只碗里盛上冒热气的稀饭,舒云吃了两口,勉强夹了点菜,就放下筷子了。

「怎么?不吃了?」

舒云没理会陆浩天已经放下筷子,一口一口的喷著烟,视线不自觉的又望向吧台,那个男人还在看自己,这回,舒云看的清楚些了,男人穿著米色西装,打著咖啡色系统的花领带,这种配色,是舒云喜欢的,充满了温馨的安全感,家里的衣柜里,一大堆这种色彩的衣服。

「舒云,在想什么?」

舒云把视线拉回来,轻描淡写的应著。

「没想什么,在听弹琴演奏。」

讲完,舒云又望向吧台,那个男人举起杯,对舒云笑笑,舒云没有表情,但那眼神却并未拒绝。

那人有一头漂亮的绻发,年龄总在三十七、八左右,正方脸,一张嫌宽了些的嘴巴,不过,整个人看上去,很有个男人的样子,只不过不是俊男人,不是第一眼就吸引女性,像陆浩天那种型。

「舒云,你坐一会,我离开一下。」

陆浩天走向洗手间,吧台上的男人端了一杯酒过来,站著,嫌宽的嘴巴,咧著笑。

「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舒云毫不考虑的接过酒,露出她那轻轻的,柔柔的,充满女性的微笑。

「谢谢。」

男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这是我的名片。」

舒云接过名片,上面写著:协合贸易有限公司,徐斌扬。

「随时等待你的电话。」

这个叫徐斌扬的男人,很潇洒的走回吧台,坐上高脚椅,举起杯,向舒云笑笑。

舒云也举起杯,轻轻饮了一小口。

等陆浩天从洗手间出来,徐斌扬已经走了,陆浩天一眼就看到桌上的酒杯和名片。

「这——哪来的?」

「一个男人请我喝的。」

陆浩天本能的抬起头四周查看,眼中像一团火,要爆出来。

「已经走了。」

「他留名片给你干什么?」

「我怎么晓得?也许他高兴。」

「你——你为什么收下来?」

「一个未婚的女人,她有权利接受任何对她有兴趣的男人的名片。」

陆浩天咬著牙,恨的讲不出一句话。

「你能否认吗?」

陆浩天拳头捏的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拳头捏那么紧干嘛。找谁打架不成?」

「犯得著吗?别忘了。」陆浩天放松拳头,邪门的笑又挂上来了:「你并不是我老婆。」

舒云冷冷的笑一笑,毫不示弱。

「如果是你老婆的话,你这个当丈夫的太没尊严了,当著你的面,老婆也能接受勾引,哼,这种丈夫,是该去自杀了。」

陆浩天哪是吃闷亏的人,马上恶毒的回过去。

「老婆跟情妇到底是有差别的,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做的就是什么事,天生的,改也改不了。」

这番恶毒的话,舒云被伤害的再也反击不出什么了,手,抖著,脸色都变了。

陆浩天这才发现,自己说的太过分了,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见舒云拿起皮包,站起来就走。

「舒云,舒云,我不是存心——。」

匆匆丢下钞票,陆浩天马上追已经走出餐厅大门的舒云。

没等陆浩天追上来,舒云已经发动车子了,陆浩天马上叫了计程车跟上去。

舒云的车开到林园大厦,陆浩天也到了。

两个人站在同一部电梯里,一句话也不说,舒云的手,放在口袋里,一副不认识陆浩大的样子。

进了客厅,舒云正要按墙头灯,陆浩天一手抓住,客厅里一片漆黑。

「舒云,我为刚才的话道歉。」

舒云重重的摔开那只手,第二次去按灯,又被抓住了,抓的紧紧的。

「放开!别忘了,你站在谁的屋檐下!」

大吼的叫完,舒云死劲的再度摔开那只手,「啪」地,开亮了灯。

灯光下,舒云一张惨白的脸。

两人僵硬,静默了许久,舒云挥挥手,扶著有些发晕的额头。

「你走吧,找家饭店去住,今天晚上我想安静一下。」

舒云皮包一丢,走进房间,陆浩天站了一会儿,跟了进去。

「舒云。」

舒云从衣柜拿出男人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陆浩天靠著墙,掏出一支烟,看著舒云的动作。

衣服全塞进旅行袋,舒云提起,提到陆浩天面前。

陆浩天没有接过来,眼楮里,眼神复杂的望著舒云。

「只是今晚离开吧?」

「你不觉得是该永远离开的时候了?」

陆浩天接过旅行袋,吊在肩膀上,刁著烟,烟雾掩盖了他的表情。

「就这么结束了?」

舒云望了陆浩天好一会儿,把眼楮往上看。

「扮演那么多角色,还不如安分点,把该扮演的角色演好点,多给你太太一点丈夫的责任吧。」

「就这么轻易的放弃我在你面前的角色?」

「保留它,能有什么意义?」

「你毫不留恋?」

「一个情妇——。」舒云对自己冷笑了两声:「这种角色,留恋不是很可笑?」

「好多年了,你真不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舒云是一阵冷笑:「考虑你没用诚恳、用真心对过我一天?考虑做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妇?考虑你在太太那边,享受完了贤慧的家庭生活,把少的可怜的时间,在过境时,用贪婪的肉欲态度丢给我?考虑这些?陆浩天,请你尊重我一点,纵使我生成是扮演情妇的角色,也请让我扮演一个稍为高贵点的情妇,别再这么贱踏我,让我对自己的自尊交待不过去,让我不要在午夜梦回时,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作贱,觉得自己是个悲剧角色!」

陆浩天走出去了,吊在肩上的旅行袋,重重压著陆浩天,陆浩天几乎迈不出步子。

陆浩天完全走了,走出了舒云的屋檐,走出了舒云的眼楮,完完全全走了,舒云看不到那个高壮的身影,舒云感觉头发涨、发晕,舒云还感觉自己迫切的需要大声的哭出来,舒云在这刻,没有办法承受自己的泪,澡也没洗,拿出安眠药,灌了几口自来水。

衣服都没换,舒云打开音乐,开了床头小灯,静静的躺下,等待明天第一道阳光照醒自己。

☆☆☆

程子祥做梦也料不到离家这么久的儿子,日夜渴望,时刻等待,却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像朋友约会般的电话——儿子约自己。

放下电话,程子祥一秒钟也没多留,甚至来不及找司机把车从办公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开出来,就直奔路口招了辆计程车。

跋到了儿子说的餐厅,车钱都没叫司机找,程子祥三步并做两步,跨进了餐厅的自动门。程多伦早来了,见到父亲马上站起来,程子祥一步步走近,站到桌前,这么久没看到儿子,程子祥的思念与渴望,应该可以汇成一线喜悦的笑容,但,程子祥反而更严肃了,板著那一惯在儿子面前的脸,不苟言笑的。

程多伦激动的连爸爸都忘了叫,程子祥那不苟言笑的神态,只是长者的维持,程多伦十分了解。

案子对望了有一会儿,程子祥首先坐下来,指了指椅子,干咳一声。

「坐呀,站著干什么。」

这是午餐时间,服务生带著菜单过来,程多伦一副请客的样子,把菜单恭恭敬敬的交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你吃点什么?」

程子祥看了儿子一眼,点了客牛排。

程多伦把菜单接过来,对著服务生说。

「同样的来两客。」

又是一段静默,程子祥掏出雪茄,还来不及点火,程多伦的火柴已经划亮,略站起身。

程子祥点完雪茄,程多伦也给自己点了根烟,一吸一喷,比在家里时老练多了,根本就是个老烟枪,看的程子祥吃了一惊。

「现在烟抽的很厉害?」

「一天一包。」

「瘾头不小嘛,能负担吗?」

程多伦笑笑,弹弹烟灰。

「勉强。」

那抽烟的样子,斜吊著,大指拇与食指夹著,吸一口,还眯起眼,吸完,弹灰,笑笑。这一切神情、姿态,都不是自己记忆中熟悉的儿子。从前那个儿子,烟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没有瘾,抽气氛,抽情绪,讲起话来中规中矩,哪像跟前这样,一副经历过什么似的,语句不拖半个废话,简单而世故。

儿子长大了?是大了。

程多伦对儿子的第一感觉:儿子不再是从前那个儿子了,陌生而不熟悉。

「你现在拿什么供给你自己?」

「就这双手。」

程多伦就那么笑笑,手稍为伸了伸,收回来,继续抽烟。

「供给成这副样子?」

程子祥心是疼的,口气却是不屑的,那张又黑又瘦的脸,在家时的儿子,哪是这德性。

「大概六十公斤都没有吧。」

「刚好六十。」

六十公斤,在家时,儿子总在六十七、八之间,短短两个月,老天,程子祥真是心疼死了。

「一身皮包骨,又要赚钱,学校的课,你哪来精神应付?」

「瘦是瘦,不过,硬朗的很。」程多伦伸出一只手臂,比了比臂上的肌肉。

牛排来了,父子的对谈暂停片刻,各自铺上餐巾,用刀用叉的忙上一阵,程子祥按捺不住了,望著狼吞虎咽,牛排去掉大半的儿子,开口了。

「外头住的惯吗?」

「还好。」

「——金嫂一天到晚念著你。」到口边的自己,改成金嫂,怕露出破绽,程子祥故意放下刀叉,喝了口水:「唠唠叨叨的,烦都烦死了。」

程多伦明白父亲话里的话,顺著去答,也不拆穿。

「我也蛮想念她呢,麻烦爸爸回去替我问候她。」

这句话,真伤了做父亲的程子祥,离家这么久,不说想念自己,想念金嫂。程子祥再也掩饰不下去,什么尊严,不苟言笑,再也做不出来了。

「多伦,——你就不想念爸爸?」

程多伦停下刀叉,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残酷,何必一定去逼爸爸主动讲这样的话?

「你变的太多了,爸爸都觉得你陌生了。」

程子祥整个人软弱下来。

「你走的这些日子,爸爸真是能慌出病来,除了金嫂,爸爸谁都不好去讲,连张伯伯问起,我也只好编了个谎,如果叫人家晓得儿子已经离家出去,我这个做老子的,不晓得要被人家想成什么样子呢。」

程多伦静静的听著,心中一阵又一阵的翻腾。

「唉,儿子长大了,老子的道理,也懂得去驳了,一个谈不来,他转身就走,反正也不怕饿死,年纪大的人——。」

程子祥顿停下来,掏出雪茄,程多伦赶忙点上火柴。

「年纪大的人,我看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步了。」

「爸爸——」这番话,程多伦差点哭出来。

「小伦,——。」程子祥又顿了顿:「爸爸让步了。」

「爸爸——。」

程子祥手一挥,止住了程多伦。

「我让步,不过,我有个条件。」程子祥沉沉吐出一口雪茄:「你仔细听好,这是我的条件,但在我还没说出来之前,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坚持不回家?」程多伦迟疑在那,点头吗?那足够伤一个父亲的心,程子祥鼓励的笑笑。

「没关系,你尽避说好了,你这老爸爸现在开通多了,什么都想开了,你尽避照你的意思说好了。」

「我要回家,不过要等我毕业,如果那时候,爸爸还愿意让我回去。」

「好、好。」连续两个好,程子祥吸了口雪茄:「这样的,你考虑一下我的条件。」

程子祥换了个坐姿,握雪茄的手,放在桌上。

「这样,我也不软硬兼施,强叫你回去了,你这个孩子固执起来比我当年还要有魄力,现在呢,我让步了,你要一个人住外头,培养独立、信心什么的我都不干涉。不过,你呢,有个有钱的老子,在外头吃得瘦干干,住的没有一个鸽子笼大,叫人家听起来,也说不过去,所以呢,我的条件是这样,你住外面可以,但报别送了,家教辞掉,每个月的费用,你回家拿,或到我办公室拿,怎么样?

能接受吧?」

除了感动,程多伦真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程子祥灭熄半截雪茄,心头宽松的嘘了口气。

「那么就从明天开始,一个月需要多少钱,就拿多少。你看是回家一趟呢?还是直接到爸爸的办公室?」

「爸爸,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我想,——我认为——,爸爸,报我还是要送,家教我也仍然兼。」

程子祥是又惊愕又难过,这个儿子,怎么固执成这个样子?

「让我磨炼磨炼自己,你不觉得在外面这段时间,我成熟多了?吃苦是磨炼一切的基础,如每个月我到你那支领生活费,这跟我住在家里又有什么差别?爸爸,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并不是罗小路那件事这么单纯的原因了,我在让我自己像个男人,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我相信,你不会喜欢一个离开你保护范围,就不知所措的儿子,是不是,爸爸?」

程子祥揉揉额头,心底的感受真是复杂又复杂,这是个好儿子,尤其今天这个年头,年轻人的干劲与自尊,早就叫文明的欲望征服了,哪能找几个这样的男孩?一个千万家产能继承的男孩。

「小伦,不肯跟爸爸妥协?」

程多伦坚决的一摇头。

「好!」程子祥伸出手,握住儿子:「爸爸欣赏你。」

「爸爸!」程多伦紧紧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很不错,你是个能让当老子骄傲的儿子。」

这句话,胜于任何一切,是鼓励,是赞美,是父爱,是一切的一切。父子两只手,握著半天都没收,远远看过去,实在是一副感人的画面。

「爸爸,以后,一个礼拜,我请爸爸吃饭。」

「嗯,这个意见不错。」

「每次都约在这,我请爸爸吃饭。」

「这不对,爸爸请。」

「爸爸,跟我妥协一下吧。」

「不行,不行,我很坚持。」

「我也很坚持,如果爸爸不让我请客,我宁愿取消刚才的意见。」程多伦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的条件。」

程子祥摇摇头,无可奈何摊摊手。

「好吧,不过,今天这两客牛排要由爸爸来哦。」

程多伦手一招,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钞票,看过去大概总有一千到一千五左右。

服务生过来了,没等程子祥开口,程多伦就把钞票拿著算了。

「多少钱?」

「四百八十五块,先生。」

数了五张绿色百元大钞,程多伦把剩下的钱放回口袋。

「小伦,你这样请爸爸一次,要饿上好几天吧?一个月见上几次面,这六十公斤只怕也保不住了。」

「没这么惨,我现在很有数字观念咧,进账多少,用出多少,算的妥妥当当的,绝对收支平衡。」

程子祥满意的看著儿子,心底那份扎实,比一笔数千万元的生意,还令程子祥得意。

「小路那女孩,最近是不是常去看她?」

程多伦点了根烟,火柴正要丢掉,又送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要不要来根雪茄?」

「别跟爸爸来这套。」程子祥看出不对劲,把火柴拿过来熄掉:「是不是闹不愉快?」

程多伦摊摊手,吸了口烟。

「女孩子脾气,过些日子就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

「舒云去看她,想要她劝我回家,小路脾气就是这样,话没听完,就放下听筒;隔著玻璃,舒云又不能叫回来解释,我连去了几次,她都不见我,最近我也没去了,我想,隔段时间,等她气消了再去看她。」

「小伦,爸爸问你,小路那女孩,你是不是当真喜欢她?」

「她对我很重要,甚至我已经想到等我将来有能力成家的时候,她是我唯一考虑的女孩。」

「你说这话,很理智?」

「清醒得不得了。」

「你觉得她对你适合吗?」

「既然她对我很重要,就表示我们很合。」程多伦吸了烟蒂的最后一口,慎重的对著程子祥:「爸爸,也许你对她有成见,年纪这么小就不学好,但,她真的是一个好女孩,这是我唯一想说的,也是我向你保证的。」

「好,爸爸相信,爸爸支持你。」

案子的两双手,又紧紧的一握,像一对挚友,一对彼此信任、彼此了解的挚友。

☆☆☆

罢踩上商院的楼梯口,就看到舒云穿著件米色风衣,头发被风吹的飘散,倚在楼梯旁,没化一点妆,整个人就跟此时秋末冬初的萧瑟季节一样。

程多伦停下来,吃惊的走过去,很高兴的。

「舒云,怎么会想到来学校?」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舒云笑著问,但那笑容好奇怪,一样轻轻的、柔柔的,如有股浓烈伤感,不再那么柔美。

「当然可以。」

走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要了两杯咖啡,舒云一直没讲话,呆凝的望著窗外,连烟都不抽。

「发生了什么事?舒云。」

程多伦点了两根烟,递给舒云一根。

「抽根烟吧?」

「谢谢。」

接过烟,舒云轻轻吸了一口,轻轻吐出,呆凝的目光,还是扔向窗外。

「舒云。」

舒云把视线拉回来,喝了口咖啡,觉得热,脱下衬衫外面的风衣。

「多伦,你觉得陆浩天这个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愈早离开他愈好。」程多伦不满意的端起咖啡杯。

「我跟他分手了。」

罢要喝进咖啡,程多伦惊愕的停下,不相信的眼楮都睁大了。

「你是说——?」

「分手好几天了,那天从你那回去,他就来了。」舒云轻描淡写的,跟她那苍凉的表情,显得不符:「我提出来的,他很惊讶。」

「他肯吗?」

「有什么不肯,这份感情,原就是我一个人在维持的,他只不过免费多一个消遣的女人。」

「别讲得这么难听。」

「很实在,有什么难听的。」舒云笑笑:「多伦,你一定以为我很难过,别那样想,我很高兴我能做这件事,我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发觉这次能这么做,受你的影响很大。」

「怎么说?」

「你放弃家里的生活,一个人在外面吃苦,为的只是要让自己做一个像样的男孩,这很不简单,要多少毅力,多少决心才做的成,而我呢?一份永远不实在的爱情,难道就永远这么悬著?」

「你后悔吗?」

「我没给自己时间后悔。」舒云又笑一笑:「当天晚上,我服安眠药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洗洗澡,吃点东西,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写稿,连著几天,写稿、吃安眠药睡觉,没有一点空档,哪来时间后悔?」

「舒云,我为你高兴。」

「我也为自己高兴。不过,该谢谢你,你间接给我的帮助很大。」

程多伦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抓了抓脑袋,心里有一种满足。

「我突然想结婚了。」

「结婚?对象是谁?」

「还没找到。」舒云解嘲的对自己笑笑:「以前虽然不是每天能看到陆浩天,但总有个等待,现在,连等待都没了。你是知道的,我怕孤独。我也怕透了偶而约会的恋爱,我需要一个人朝夕相处,在我随时睁开眼楮时,身边有个人。」

舒云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双颊,有著几分伤感、几分迷惘。

「也许是老了吧,几年前,我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它变的很重要。」

舒云拢拢零乱的头发,自己点了根烟。

「好了,不谈我了。罗小路怎么样?我闯那个祸,解决了没?」

「我已经好久没去看她了。」

「怎么呢?」

「反正去了她也不见我,等过段时间她气消了,我再去解释?」

「这样妥当吗?」

「没别的办法了。」

「也好,等你们和好时,帮我转告一句话,我很喜欢她,我怕孤独,但就偏偏没朋友,我很喜欢跟她做朋友。」

虽然不正式的开玩笑说,程多伦还是在那双眼楮里看出了舒云的寂寞,不晓得为什么,程多伦突然有要哭的感觉,为了面前这三十岁的善良女人。

「舒云,我也赞成你早点结婚。」

「是不是你都感觉出我寂寞得可怜?」

那张笑著说话的脸,程多伦真是不忍心看下去。舒云很潇洒的喷一口烟,半开玩笑的,一边笑一边讲,听起来,那声音,又叫人一阵鼻酸。

「从现在开始,第一个对我有兴趣的男人,我会很严肃的告诉他,要嘛就结婚,谈恋爱没心清,两厢情愿的话,马上到法院办手续,也不需要穿白纱、讲排场宴客什么的,三十岁的老女人穿白纱,也不适合羞答答的一桌一桌去敬酒,你说,是不是?」

舒云又说又笑,轻松的像在讲一个故事,程多伦此刻只想马上离开,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哭上一场,为这个自己曾经疯狂的爱过,现在是自己好友的女人,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

和程多伦分手,舒云没心情回家,开著车子,在街上慢慢兜。

一条街,一条街,没有目标,也没有时间压迫,舒云悠闲的开,开的很慢很慢。

这一带是商业区,大楼一栋挨著一栋,放眼望过去,全是公司行号的招牌,大大小小,有铝牌油漆的、有桃木瓖金字的、有直接嵌进漂亮的大理石里面的,凸出醒目的公司名号,十分耀眼。

舒云仍然悠闲的开,车里的无线电,放著美军电台的音乐。

突然,舒云看到一张好像曾经在那见过的面孔,那是在一栋大楼的门口,那张熟悉的面孔,像是正在送客。舒云慢慢将车子停下来,那张熟悉的面孔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回过头,先是惊讶,然后是梦般的惊喜。

「是你!」

舒云想起来了,那个人,那个请自己喝酒,留下名片,在自己与陆浩天分手那晚,第一个认识的人。

「还记得我名字吧?」

「徐斌扬。」舒云流利的说出来。

「上帝的安排,真是上帝的安排。」徐斌扬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后面的人说:「刘秘书,你先进去,雷门的老板来了,你叫吴经理直接跟他谈好了。」

「是的,董事长。」

刘秘书走了,徐斌扬俯身到车窗前,两只手搭在窗沿前,笑的很开心。

「我们有缘。」

舒云笑笑,手肘支在方向盘上。

「下车好不好?找个地方坐坐。」

舒云还没来得及考虑,后面的喇叭声响个不停。

「由不得你了,再不下车,警察要过来罚款了。」

舒云把手肘放下,车子开到前面一点的停车处。关上车门,披上风衣,走出来。

徐斌扬是个注重穿著的男人,也是懂得穿的男人,浅灰格子西装,配著深蓝的衬衫,整齐的头发,挺直的腰身,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很顺眼。

拉椅子、挂风衣,很礼貌的做完了这些,徐斌扬一眨不眨的望著舒云,嘴角一直浮著笑意。

「我一直等你电话,等得都要绝望了。」

「我忘了那回事。」

「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太重视对她有兴趣的男人。」

「对我有兴趣?」

舒云突然放声的笑起来,几小时前,还跟程多伦谈到这两个字。

「不对吗?我用错了字眼?」

「什么兴趣?」

「你问的奇怪。」

「你结婚了吗?」舒云突然问出来。

「你想呢?」

「还是你自己说吧。」

「结过婚的话,那天我何必冒那么大的险。」

「那天,你胆子很大,你没看到我身边男人?」

「看到了,但不是你丈夫。」

「那么肯定?」

「结过婚的夫归,没有可能兴致那么大,跑去有烛光的地方宵夜。」

「也许是新婚呀?」

「更不像,新婚绝对不会两个人坐著不讲话。」

「或者我们正在计划结婚呢?」

「不,那个画面太清楚了,是一对正在计划分手的情侣,我说的对不对?」

舒云斜著头,打量著徐斌扬,带著几分研究。

「你像个心理分析专家。」

「又不对了,是个市侩的商人。」

「还是个董事长呢。」

「小辨模的。」徐斌扬谦虚的说。

舒云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支著下巴。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有兴趣?」

「我喜你这种型的女人。」

「我是什么型的?」舒云很有兴趣地问著。

「成熟,有味道,没有一张吱吱喳喳的嘴巴。」

「还有呢?」

「还有,你适合我的年龄。」

「你有三十几了?」

「三十八。」

「都快四十了,为什么不结婚?」

「年轻的时候,忙事业,再加上挑剔,机会一次又一次溜过去,我没把握住。三十八了,不好去找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吧?」

「奇怪了,你为什么硬一口咬定我没结婚?」

「结了婚的女人,纵使她只有二十岁,也掩饰不了家庭给她的那种压迫,那种压迫会写在眼楮里的,我看的很准,从来没有错过。」

「这么说,你常端杯酒,去认识没结婚女人?」

「哈——」徐斌扬轻轻的笑出来,拍拍自己额头。「我哪来这么多时间。」

「那天呢?」

「那天难得没应酬,一个人心里发闷,只想跑去喝杯酒,找吧台小姐聊聊。结果还没开始聊,就看到你进来了;看到你毫无兴趣吃了两口,看你冷漠的坐著,灯光下,冷漠的样子,真的叫男人动心。」

徐斌扬诚恳,不带半点轻佻的望著舒云。

「尤其叫我这个年龄而又寂寞的男人。」

「寂寞?」舒云觉得这两个字咬了自己:「你晓得真正寂寞是什么?」

「我想,我们都有共同的感觉;朋友一个一个离远了,因为他们都有他们的家,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给你那么多时间。忙碌了一天,走进一个无声的空间,有沙发、有床、有桌、有墙,模起来全是冰冷的,逐渐的,你开始害怕、倦腻,你渴望有个人在你身边,能看到他,能模到他,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他的存在。」

徐斌扬挑挑眉,肩膀一耸。

「可是,那一天,像是永远不肯来,任你等待,它就是离得你远远的。」

舒云的脸转向窗外,像几小时前跟程多伦一块儿喝咖啡时那样,心底似空无、似复杂、呆凝的。

「想什么?」

「几小时前,我也这样坐著,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喝咖啡,我是去找他聊天,因为我受不了一个人呆在屋里。」

徐斌扬发觉气氛被自己弄僵了,一时又找不到话题扯开,临时想起,有个很恰当的话可以问。

「你看好不好玩,聊了大半天,我还不晓得你姓什么?叫什么?」

「重要吗?」舒云漫不经心的把脸转回来。

「当然重要,总不能从明天开始,我每天约的那个人,连个称呼都没有。」

「从明天开始?」

「每天约你。」

「谈恋爱?」舒云又一次失声的笑了。

「我希望是个有结果的恋爱,我这个年龄,再谈次没有结果的恋爱,这辈子,怕是注定模冰冷的家具了。」

徐斌扬笑著讲,却十分认真。

「可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你的名字。」

「舒云。」

「舒云?」徐斌扬低念了一声,歪著头:「舒云——舒云。」

徐斌扬吃惊的抬起头。

「你——该不会是那个女作家舒云吧?」

「是的话也不需要这么惊讶,是不?」

「这个——,这个作家和市侩商人,谈有结果的恋爱,还适合吧?」徐斌扬笑著。

「要不要试试看?」

☆☆☆

握著听筒,隔著玻璃,罗小路莫名其妙的望著外面那五十多岁的男人。

「罗小姐,你一定很惊奇,我是程多伦的父亲。」

程子祥先开口自我介绍,又和蔼又慈祥,这个女孩,看起来,秀秀气气的,一脸聪明,加上舒云和儿子对这女孩的批评,程子祥不觉就打心底喜欢她了。

「听多伦说,你不肯见他。」

「我不要见一个感情不专一的人。」

罗小路又凶又伤心的话从玻璃那方传过来,程子祥露出慈祥的笑容。

「程伯伯作证,那是个误会。」

「才不是误会,他们——。」

「别急,别急,听程伯伯说。」

从怎么搬出家里,到兼家教、送报,到舒云一片苦心的善意,程子祥简洁的讲了一遍。

罗小路的脸,从吃惊,到惭愧,到懊悔,到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程伯伯,我不知道,程多伦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晓得他搬出去了,他一点都不讲,他怎么——,他怎么搞的,一个字也不提。」

「这你就不明白了,他不要你替他耽心,你晓得吗?在他心里,你的位置,不比我这个做爸爸的低呢,我还真有点妒嫉哦。」

「程伯伯——」罗小路哭起来了:「他已好久没来看我了,你——你叫他来好不好?我要——,我要跟他道歉,我脾气太坏、太凶,我还叫他带好贵的巧克力和鸡腿——,程伯伯,我要——要跟他道歉——。」

「没问题,这件事交给我办。」

「谢谢——,谢谢程伯伯。」

「罗小姐,说真的,你很有眼光呢,我儿子真是个好青年,太难得了,找都不容易找。

程子祥得意的笑著:

「你好好把握,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女孩子都会抢著追呢,不过,你放心,他老实惯了,你好好把握,他眼楮里就只看到你一个人。」

程子祥讲话轻松的不像个长辈,泪痕还挂在脸上的罗小路,两颊都绽开了笑。

☆☆☆

「今天是我约你,该我请客吧?」

程子祥拍著儿子的肩膀,程多伦见到父亲,又惊又喜,但还是不忘坚恃。

「原则要坚持,我们早说好的。」多伦倒了杯水放在父亲面前。

「给你老子一点面子嘛。」

「嗳,爸爸,给你儿子一点说话算话的自尊嘛。」

「我儿子就这么固执?」程子祥笑著问。

「没办法,跟他老子一样。」程多伦肩一耸。

「好吧,午餐时间,请你老子去吃饭吧。」程子祥从椅子里站起来:「我们边走边谈。」

出了巷口,程多伦正要招计程车,只见程子祥打掉那只手,一坐在巷口边的面摊上。

「爸爸——,怎么?」程多伦想都没想到程子祥会选面摊,赶忙过去:「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我们还是——」

「哪有什么吃不吃得惯的。」程子祥指指另一张竹椅:「坐下,坐下。」

也不理儿子,程子祥一把将儿子按下,招手叫过正在忙著的老板。

「老板,来两碗阳春面。」

「爸爸——。」

老板跑过来了,操著山东乡音,笑盈盈的。

「先生,两碗阳春面是不?还要点什么吧?」

「那——再来盘卤菜。」

「好,马上来。」

老板一走,程子祥向儿子呶了呶嘴。

「很豪华咧,你老子还要了盘卤菜。」

「爸爸,你何必替我省那点钱嘛。」程多伦埋怨的嘀咕:「嗳,这种请法,真没面子。」

「哟,我儿子还有他老子的恶习,爱摆排场。」程子祥打了儿子一下肩膀:「对了,多伦,最近去看罗小路没有呀?」

程多伦还没回答,老板端著热腾腾的面和卤菜,一路喊著来了。

「怎么?去了没?」程子祥拿了两双筷子,递给程多伦一双。

「没去。」程多伦夹起一把面,吹了吹。

「怎么不去呢?」

「她脾气大嘛。」

「准备什么时候去呢?」

「等她脾气消了。」

「等她脾气消?」程子祥莫测高深的一笑:「我看呀,她大概前两天就消了。」

程多伦没搭腔,低著头吃面,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慢慢抬起头,睁圆眼楮,看著程子祥,一把面夹在筷子上,悬在半空中。

「爸爸,你——?」

「明天该去了,我看人家挺想念你的。」

「你——,爸爸,你去看过她了?」

「蛮秀气的,一脸聪明相。」程子祥轻描淡写的,夹了片卤蛋:「蛮懂事的,那孩子还不坏。」

程多伦的感谢与激动,不是因为父亲替自己解释了误会,而是,父亲竟然接受了罗小路这样的女孩。

「爸爸!」

那一筷子的面,还悬在半空中,程多伦喜形于色的唇角尽是笑。程子祥一筷子接过那把面放进自己碗里,呶了呶嘴。

「面凉啦!」

☆☆☆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没见面,两个人都有一肚话要告诉对方。但,握著听筒,谁也没先开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尽在笑,笑著注视著对方。

「大白痴来看你了。」

打开了好长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程多伦尽量把身子靠近玻璃。

「你想不想念我?」

「想念。」罗小路咬咬嘴唇:「想念得差点要第二次自杀。」

「计划好了?」

「还没。」

程多伦在玻璃外做了个捏罗小路鼻子手式。

「大白痴。」

「想说什么?」

「你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嘿,告诉你,被你一同情,就显得没那么有意义。」

「大白痴——。」

「你想说什么?」

「我以后——,我以后不那么贪吃了。」

「怎么?发现我这个穷小子供应不起啦?」

「本来就供应不起嘛。」罗小路皱皱鼻子,马上又换了温柔的声音:「大白痴,你把自己养胖一点嘛。」

「养胖一点?多胖?」程多伦比了比自己的腰围:「这么胖好不好?」

「讨厌的死大白痴。」

罗小路笑著打了玻璃一下:

「我是说真的嘛,我以后一定不那么贪吃了,我发誓,我开始要变成那种不贪吃的女生。」

「然后呢?」

「然后你把家教和送报的钱,买一大堆吃了会胖的东西,没事想起来就吃。」

「吃不下呢?」

「我会强迫你。」

「没有自由的权力?」

「狗屎蛋,自由你个大头鬼!」

罗小路的味道又来了,这是程多伦熟悉的,习惯而又自然,程多伦玩味的看著。

「他妈的!我郑重警告你,你再那么瘦怜怜、黑巴巴的,像只剥了皮的乌骨鸡,等我出去了,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我就去偷点钱,买几百加仑奶油,把你撑的肥肥的,让你淹死在里面。」

「哗,死得这么气派。」程多伦满意的点点头:「很不错,我等著哦。」

「等你个狗屎蛋!」

罗小路皱著鼻子,敲了敲玻璃。程多伦马上把脸俯上前,咬那只敲在玻璃上的手。

「小路,我想吻你一下咧。」

罗小路在自己手心吻了一下,用大拇指弹出来,像童年玩弹珠一样。

「接到没?」

「接到了。」程多伦做了个接住的样子,往嘴里一扔:「好重,有两、三斤呢。」

「什么味道?」

「炸鹅腿的味道。」

「香不香?」

「香的要死喔。」

「大白痴。」

「嗯。」

「那个——,那个舒云——,我是不是误会你们了?」

「误会得厉害。」

「她——,她有没有生我的气?」

「她很喜欢你,她要我跟你说,她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你愿意吗?」

「你告诉她,我愿意的不得了。」

一切都太平了,程多伦觉得一口气,大大松开了。

案亲——这位愈来愈令自己更爱他的长辈,他真伟大透了,到底他用了什么方法叫冥顽的罗小路改变的这么厉害?程多伦此刻真想抱住程子祥,来一个美式的吻。

☆☆☆

「结婚?」

程多伦震惊的呆了,望著舒云那张认真的脸,不敢相信的重复一遍又再问。

「你再说一遍,你是说,你要结婚了?」

「对,结婚,当人家老婆,而不是情妇。」舒云笑著说:

「对方是谁?该不会是陆浩天吧?」

「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

「可——可靠吗?你对他了解多少?」

「三十八岁,略有经济基础,不帅也不丑,对我一见钟情。」舒云轻松的说著。

「他——爱你吗?」

舒云歪著头,想了一想。

「他爱我。」

「你呢?你爱他吗?」

「我满意他。」舒云还是笑的很轻松:「我们彼此需要,因为我们都寂寞。」

程多伦坐下来,诚恳、无限的关怀。

「舒云,你不觉得你该再慎重考虑考虑?」

「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吗?」

「需要考虑的太多了。」程多伦双手交叠著:「首先,时间问题,你看,一个月不到,你除了晓得他略有经济基础,不帅也不丑,对你一见钟情,其他的,你还晓得什么?这些都是眼楮看得到的,有更多的东西,是需要时间去观察、去发觉的,可是,你们认识不到一个月。」

舒云看著那张稚气,满是大人味的脸,听一句,点一个头,笑一下。

「还有呢?」

「还有。」程多伦一脸正经认真分析:「因为你们都觉得寂寞,这简直没道理,你想想看,婚姻只建立在因为寂寞上,那这种婚姻,太不稳了,能维持多久?随时那天大家觉得不寂寞了,拿什么继续?」

「那就拆伙呀。」舒云哈哈的笑。

「舒云,我不喜欢你这个态度。」

「多伦。」舒云收起了玩笑的态度,认真的说:

「真的谢谢你,我说过,你是我唯一朋友,你关心和担心我的那些问题,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告诉你一句话,你真的还年轻,有些情况,年龄不同,它的过程与发生的方式,就不能用同样的结论。」

舒云停下来,随手从程多伦书桌上,拿了根烟,深吸了一口,继续说。

「我三十了,他三十八,都超过了结婚年龄,讲现实一点,还拿什么去选择、挑剔?再说,这种年龄谈婚嫁,已经比别人晚了一大步,那有闲情逸致像你们年轻人,三年五载的去卿卿我我,去花前月下,去为点芝麻小事,一个月不讲话,然后言归于好,再眼泪汪汪,重新山盟海誓,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

舒云又吸了口烟。

「一个三十,一个三十八,吵吵闹闹,时好时离,等发觉实在不能没有对方,爱的死去活来时,我和他都是做祖父和做祖母的年龄了。」

程多伦一言不发,思索的点了根烟。

「所以,你明白吗?到了这个年龄,能够彼此需要,就是很坚强的一种维系。人家看的多了,见的多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对外界的诱惑,也没什么好奇了,这样婚姻,反而坚固的多。」

程多伦还是一言不发,手上那根烟,久没去抽,烧了一大节灰。

「当然啦,你如果要说,这种婚姻,根本就是无可奈何,两个没有指望的人,将就勉强的凑在一块,也没错。」

程多伦抬起头,诚恳的。

「舒云,我不这么认为,真的。」

舒云笑了,伸出手。

「那么,祝福我吧。」

「祝福你。」程多伦紧紧的握著。

「祝我终于有个人来赶走我的寂寞。」

「祝你以后不再有寂寞的侵噬。」

「再祝我平安无事,白头偕老,不要在年纪一大把的时候,发生什么绯闻。」

程多伦不晓得这个即来的婚姻,改变了舒云多少,但,程多伦确定,舒云是在认为,或许她说的对:年龄到了。

但不管任何理由,舒云对这份迟来的婚姻,态度是认真的,是诚恳的。

「日期确定明天了?」

「确定了。」

「在哪举行?我能帮什么忙?」

「在法院。」舒云轻轻的一笑:「简单隆重,不发帖子,不请客。」

「他同意吗?」

「三十八岁的新郎了,也没年轻人那种敬告天下亲友的热情了。」

舒云想起了一件事,突然呵呵的笑起来:

「对了,多伦,有件事好奇怪,那天从你这回去,我和陆浩天分手。上次,我来找你,从你这走,踫到徐斌扬,你说,这是不是件很奇怪的事,我这辈子,两个大决定,都是离开你的时候发生的。」

「大概——,嘿,上帝要你离开陆浩天,择人而嫁,把意旨交给我来转告你吧!」

「或许吧,好了,我得走了,徐斌扬跟我约定了去看临时赶工装璜的新居。」

拿起皮包,舒云把烟往烟灰缸一扔,急急的套上外衣。

「哦,对了,这个礼拜天,徐斌扬准备在家里请几个好朋友来吃午饭,麻烦你请你爸爸来,到时侯,我就不再通知他了。」

舒云纤细的身影,在初冬的阴霾气候下,显得更瘦、更小,那包在丝袜下的腿,走得那么有劲。

也许,一个新的生命在等待,而她,也带著认真、带著诚恳去追求。

☆☆☆

罗小路半天不开口讲话,嘟著嘴,听筒放在耳边,另一只手插著腰。

程多伦真是急坏了,又不晓得哪里惹了罗小路那个一触即发的脾气。

「拜托,拜托,讲话好不好?」

程多伦开始央求了,赔著笑脸。

「小路,讲句话嘛,一句就好了,再不讲,等下时间到了。」

这句话到底产生了实际的威胁效果,罗小路插在腰上的手放下来,嘟著的嘴巴张开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带东西了吗?你怎么搞的,就认定我是个贪吃的女生?」

「天!」程多伦拍拍额头,大大嘘了口气:「下次别再这样吓我,我真会被吓成大白痴。」

「你到底听到没有嘛?」

「听是听到了。」

「听到了你为什么还带?」

「因为呀——。」程多伦压低声音,怪腔怪调的:「因为我认定罗小路是个贪吃的女孩。」

「他妈的!下地狱的大白痴!」罗小路尖叫著。

「嘘,小声点,被管理员听到了,还以为你在计划逃狱呢。」

没等罗小路二度吼叫,程多伦赶紧抢先讲话。

「好了,好了,不谈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告诉你一件惊人的消息。」

「惊人的?什么消息?」

「你猜猜。」

「少来这套。」

「好吧,你听著哦:舒云结婚了。」

「舒云?结婚了?」罗小路眼楮睁大了:「你是说舒云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昨天?跟谁?该不会是那个王八蛋陆浩天吧!」

「一个姓徐的。」

「舒云爱他吗?他们才认识多久?」

「爱不爱他和时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认真,彼此诚恳。」

「这种方式结婚,多没情调嘛。不过,大白痴,替我带一句话给舒云,希望她幸福。」

「我会告诉她。」

「还有——。」

「还有什么?」

「替我向她道歉。」

「道歉?哪件事?她来看你你反而骂人家?」

「不是。」罗小路好歉疚的低下头:「我打她的那一记耳光。」

「她已经忘记了。」程多伦安慰的笑笑。

会客铃响了,犯人与来宾都依依不舍的抢时间,再多讲两句,程多伦正要放下听筒,罗小路又拿起听筒,大声的吼。

「记住了,大白痴,不要再带东西给我吃了,我已经开始训练自己变的比较不贪吃了。」

☆☆☆

客人不多,除了程家父子,就是七八个徐斌扬的朋友,这屋子里,只有程家父子是舒云的朋友。

房子还不小,足有四十坪,新婚夫妇住,宽敞的很,尤其在台北这个寸土尺金的地方,还真有些奢侈,不看屋里的设计,光瞧这空间,就不难想像徐斌扬是有几个钱。

「徐斌扬,过来一下。」

舒云真是个漂亮的女人,都三十了,但是经过刻意的打扮,你就是猜不出她到底是个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女人。

她走向程家父子,热烈的和程子祥握手,一边招徐斌扬过来。

徐斌扬丢下了那边的朋友,带著新郎的满足笑容,快步的走过来。

「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程先生。」

「久仰,久仰。」

客套的寒暄,徐斌扬热情的伸出手。

「这位就是我的朋友程多伦。」

「你好。」

「你好,希望常来玩,常来玩。」

又是客套的寒暄,不过,看上去,徐斌扬这个人还不坏,寒暄归寒暄,仍然有几分好客的热情。

「你们坐坐,我过去那边招呼一下,失陪了,失陪了。」

徐斌扬过去了,舒云和程家父子聊了一会儿,看看表。

「我到厨房催催,你们大概都饿坏了吧?」

「饿倒不饿,不过,你有事尽避忙去,别招呼我们。」

程子祥笑呵呵的又补了一句:「我们父子也难得踫面,正好聊聊。」

「好,那你们聊吧。」

客厅很大,一切布置都十分现代、十分考究,看得出花了很大的心思来设计的,也能感觉出,新郎对这个婚姻的重视。

「舒云这个婚姻选对了。」

程子祥对儿子说,有几分满意。

「她很认真。」

「应该的,女人终究是要有个好归宿。」

「爸爸,你看徐斌扬这个人怎么样?」

「不坏,舒云没嫁错。」

这是自助餐式的中菜,长长的排了有二三十道,五颜六色,应有尽有,相当丰富。

自助餐,就是有这个好处,气氛随和、轻松,加上男女主人又都十分豪爽、开朗,客人自选自的吃,站的、坐的、走动的、聊的聊、笑的笑、开新婚夫妇玩笑的,也没一点拘束。

舒云端著酒走向程家父子,长长的淡鹅黄色丝绸礼服,露出雪白浑圆的两只手臂,又轻柔,又带韵味的体态,实在的,这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对胃口吗?」

「好极了。」程子祥也端起了一杯酒:「舒云,这是个好婚姻,恭喜你,也祝福你!」

「谢谢。」舒云一口饮尽。

「舒云,爸爸说,你嫁对了。」

「哈——,但愿没错。」舒云对程子祥笑笑。

程多伦看看表,抱歉的放下手上托盘。

「舒云,我想——,我想先走一步。」

「怎么、有事吗?」

「他要赶时间去看罗小路。」

程子祥了解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舒云歪著头,指著程多伦带点不好意思的脸。

「还是女朋友重要,好,不为难你,你等等,我马上来。」

舒云快步的走近厨房,拿了一个大纸盒出来,在自助餐的盘子上,每盘夹了些,放进纸盒,又顺手拿了几个只果。

「来,这个带给小路。」

程多伦没想到舒云来这么个充满人情味的举动,又是感激,又不好意思,还是程子祥已经笑著接过来了。

「就别客气了,今天可省了一笔家教费。」

「是呀,这笔钱,下次请客哦。」

程多伦不好意思的接过来,抓了抓脑袋。

「我去叫徐斌扬送你去。」

「嗳,不用,不用。」

程子祥叫回了舒云:「我也要走了,我就顺道送多伦过去,别麻烦徐先生了,他那边还有那么多客人要招呼。」

「没这道理,当然是徐斌扬送。」

舒云也不管程子祥坚持,就叫起徐斌扬的名字,连名带姓的。

「徐斌扬,你过来一下。」

徐斌扬一秒都没耽搁,马上过来了。

「多伦要赶去看女朋友,你送他。」

「现在就走是不?好。」

「什么话。」程子祥拦住徐斌扬:

「新郎留下来,留下来,朋友这么多,怎么好走开。」

「都是些熟朋友,无所谓,来,多伦。程先生,你可别走,哪有客人吃到一半,中途离开的。」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程子祥再度拦住徐斌扬:

「新郎走开了,新娘谁照顾?好了,就这样了,今天谢谢这顿丰富的午餐,下回选蚌时间我请两位到舍下,二位务必赏光。」

「这——,让程先生中途也没吃饱就——。」

「二位请留步,我们父子路上还可以多谈谈,你们就给我们父子点时间吧,哈——哈——。」

「多伦,代我问小路好。」

「再见,再见,二位留步,二位留步。」

几番拉扯,程子祥和程多伦终于下了楼。

「老周,先到台北监狱。」

抱著大堆吃的东西,坐进了车里,程多伦看了看表,程子祥马上对老周说。

「老周,开快点。」

案子会意的笑笑,程多伦觉得一阵温暖,从心里荡开来,荡在车里的每一寸空间。

—全文完—

推荐阅读:
恶霸天使 紫眸忘尘 甩不掉的麻烦 人鱼公主 妾身难为 扶桑佳人 数字情人 迷恋傻妞 非常女生 梅之恋 恋在你的心坎 我爱小麻烦
相邻推荐:
岳潮湿的肥厚李雪梅狡猾的风水相师第三十八卷禁区沉沦宠溺无边1V3双胞胎撩起裙子直接干妈妈对我很开放英语混乱之子百科学长往下边塞冰棒的小说妈妈撅起臀让我c学园默示录结局完美厄运仇恨联动写着作业写着写着就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