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车径一号是一所三层楼老房子,楼龄六十多年,四十年代已经盖好,属于一户姓区的人家,祖先有理想:区氏三兄弟,共住三层楼,彼此照应,团结一起。
可惜孩子们长大了,全部另有发展,到最后分了遗产移民外国,对这层只准住不准卖的祖屋不屑一顾,托银行租了出去。
二房东又另外分租给三房客,三层楼不同姓氏,却也融洽。
缆车径一号几乎变成大杂院,全盛时期,三户人家十二个孩子共养了两只狗四只猫。
房东换了又换,房客搬进搬出,老房子位置在一间英文书院旁边,住客可以听得到上下课打铃声,它始终没有拆卸改建,因为地盘狭小,救火车上不去,发展商束手无策,它反而生存下来。
试想,老房子经过那么多人,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故事,如果墙有耳朵,静静聆听,如果墙会说话,把听到的故事都转告我们,该是多么有趣的事。
可是,墙不会说话,只得由人来说。
第一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缆车径一号的粤籍主人已经移民,一个从上海来的小生意人车炳荣带著妻儿与积蓄南下,看中了这层没有电梯但房间宽敞的房子,他把它顶了下来做二房东。
「看」,车先生说:「这方向还可以看到一线海,全层房子用煤气,多方便。」
车太太还未克服离乡别井之苦,呆视那一角蓝得如宝石般的海水,内心有丝怆惶。
忽然之间听到一阵急骤的铃声,她惊问:「这是什么?」
「隔壁华南英文书院放学了。」
「什么叫书院?」
「就是我们中学的意思。」
「将来,安真也读英文?」
「不会英文怎么行,还得学广东话。」
九岁的车安真坐了三日三夜火车抵达新环境,一切新奇有趣,她追踪一只玳瑁猫一直到二楼,二楼开著大门,她跑进客厅。
一个年龄相若的小女孩抬起了头,笑问:「你新搬来?」
不知怎地,安真听懂了她的话,点了头,「我叫车安真。」她写给她看。
「有人姓车子的车?」那小女孩讶异,「我叫忻芝兰。」
她也把三个字写出来。
玳瑁猫跳上她的膝头,忻芝兰有一对大眼楮,下巴尖尖,实在漂亮。
安真记得非常非常清楚,那时是黄昏,一丝金光自木窗户溜进来照在忻芝兰身上,连人带猫,似罩著金粉,好看极了。
忻家有一部收音机,放在很高的柜顶,叫它话盒子真没错,正在呢喃著唱吟不知什么调子,似和尚诵经,难听得叫安真骇笑,安真比较喜欢国语时代曲,像《玫瑰玫瑰我爱你》。
安真试探地问:「芝兰一起玩?」
芝兰点点头。
那天晚上,安真听见母亲说:「我与楼下忻太谈过,她愿意续租。」
「那很好。」
「胡太太习惯吗?」
「她说民风是真正纯朴,似君子国般,每日傍晚必下一场笆雨消暑,只是买不到塌苦菜及小棠菜,我到菜市去看过,这里也没有鸡毛菜。」
车先生感慨,「四散了。」
他妻子说:「我昨夜做梦看到尧哥同我说话。」
车先生连忙安慰她:「安真倒是结交了新朋友。」
「小孩子,无心事。」
这时安真插嘴:「楼下住了什么人?」
「一位姓简的先生,你别去打扰他。」
「为什么?」
「人家是位作家,爱静。」
说到作家,人人肃然起敬,连小安真都好奇地问:「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是呀,简太太漂亮极了,像个女明星。」
安真问:「他写什么故事,可给孩子们看?」
「简先生写武侠小说,刊登在《今晚报》上。」
车先生问:「有名气吗?」
「还不,但将来一定出名。」
车先生笑问:「你是车半仙?」
车太太赞叹:「写得好看极了,他送我一部江南奇侠,我不能释手,整日带在身边。」
车先生问:「忻家做什么?」
「在政府机关做文员,升了帮办,可住宿舍。什么叫帮办?」
车先生说:「是公务员中警官的意思。」
「忻太太吸烟。」
「你呢,爱打麻将,亦非好习惯。」
车太太感慨,「不打了,找不到搭子,我不会搓广东牌。」
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这样讲,车忻简三户人家,难得有缘共住一个屋檐下,应守望相助。
才安顿下来,一日,车先生兴奋地说:「安真安真,带你出去看热闹。」
安真问:「什么事?」
「学校不是放假一天吗,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庆祝游行。」
车太太问:「英国女皇关我们什么事?」
车先生顿足,「你真胡涂,这城叫殖民地,是英属领土你可知道。」
「什么,亦是租界?」
「我明日找本历史书你读,你就明白了。」
「呵对,我想起来,清朝战败,由慈禧太后把小岛送给英人赔罪,可是这样?」
「安真,快换衣服。」
安真记得那是一个夏季的黄昏,到了大马路旁边,已经有人比他们早到。
许多人端了小凳子来,坐在他们父女前边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外国人,金头发,大眼高鼻子,长得十分英俊,女的却是华人。
安真在她身后,看不清她容貌,她穿著车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种唐装衫下摆被晚风掀起,露出她蜜黄色纤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后,仍然记得那一幕,至于游行有什么节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国男人与她态度亲昵,一只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围的人对这对华洋情侣似乎有点抗拒,但却没有非议。这本是一个华洋杂处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衬衫卡其裤,但芝兰却穿大蓬裙,裙子里还有一把伞似层层网纱做的大衬裙。
她长得美,也爱美。
她们在谈一个严肃的问题,声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语。
芝兰叹息,「我想我是完全地爱上了他。」
安真犹疑地问:「那感觉怎么样?」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头,「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吗?」
芝兰的声音更低,「我真爱接近他,把脸贴在他背脊,闻他气息,听他心跳,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觉,刹那间浑忘父亲的病,母亲的眼泪,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向往,哗,恋爱。
「他长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安真心想,啊!那么老。
「他已经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这件事?」
芝兰忧郁地说:「她伤心欲绝,整日陪父亲进出医院,已无暇理会我。」
安真挺胸,「幸亏我们已经长大。」
芝兰站起来,走到墙壁面前,把整个身体平贴上去,像一只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这墙有耳朵,我们的心事,它全知道。」
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爱恋、恐惧,都在倾谈的时候毫无保留地流泻出来。
「安真,墙知道的故事最多。」
说著,芝兰凄然流下泪来。
楼上,车先生正问妻子:「安真什么地方去了?」
「在芝兰处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与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岁了,也该成熟啦。」车太太处之泰然。
「你这安乐派。」车炳荣顿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来,二人在门口吻别,作风大胆。」
「年轻人不知有长辈偷窥。」
车炳荣拉长面孔,「安真对男女之间的事知多少?」
车太太缄默。
「你有无灌输她两性知识?」
车太太打败仗,「那怎么好意思说,像我们,渐渐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还是直接与她讲一讲的好。」
「难以启齿。」
安真从楼下上来,刚好听到这一句。
那夜,她临睡之前,决定有空到大会堂图书馆去寻找有关知识资料,免叫母亲大人为难。
她躲在一个角落,翻阅生理?生书籍,深切了解到两性身体内外结构。
然后,大胆地跑到游客区窄巷的外文图书文件,一本正经要求购买有关画册。
叫安真讶异的有两件事,第一:图书售价极之高昂,第二:图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带回家,把图书弃置在街边垃圾桶里,才吁出一口气。
连平常谈得来的马逸迅叫她,她都伪装听不见,匆匆避开。
那天晚上,她做功课到深夜,心血来潮,忽然走到长窗往楼下看。
缆车径还有城中仅存的一盏煤气路灯,灯下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紧紧拥抱,女的分明是俏丽的忻芝兰。
男的身形高大,长著宽肩膀,与芝兰紧紧拥抱,两人之间无一丝空隙。
良久良久,终于,远处传来犬吠,三楼有人开灯,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们一起去看电影,戏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两人还会异口同声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么人的英明领导下,她竟然亲身演出这一幕。
安真觉得她与童年好友之间忽然有了距离。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车炳荣同妻子说:「昨夜,你亲眼看见了?」
车太太咳嗽一声,看了安真一眼。
车先生说:「安真,忻芝兰是坏女孩,你不要同她做朋友。」
安真为著保护朋友,忽然说:「他们快要结婚了。」
听到结婚二字,车氏伉俪的面色马上缓和下来,「怎么没听忻家提起?」
「因为忻先生有病,婚事不得不押后,要不然,一早举行婚礼。」
车太太点头,「早点结婚也好。」
安真乘机顾左右,「妈妈,你几岁结婚?」
「我们那一代多数早婚,二十岁已算迟了。」
车先生却打蛇随棍上,「安真,你给我好好读书,我拚了老本让你做大学生,为著自己前途设想,你一定要努力学业。」
安真低著头唯唯诺诺。
车太太想起来,「安真,你那位马同学呢?」
安真喝完豆浆,站起来,拎起书包,「我上学去了。」
轻快的走到一楼,看见忻先生坐在藤椅子上晒太阳,一边逗小猫玩。
安真说声早。
忻先生抬起头来,瞇著双眼看著安真,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瘦削的面孔如骷髅般,了无生气,分明已经病入膏肓。
安真害怕了,退后一步,绕路匆匆上学去。
在学校里,马逸迅追上来,「安真,安真,你为什么不睬我?」
安真见他问得那么有趣,不禁回头嫣然一笑。
少女的娇嗔叫那年轻人神往,他松口气,「不是说在设计上有点困难吗?」
安真点点头。
「三时在图书馆见。」
安真说好。
马逸迅提醒她:「建筑系毕业生只得入学生四分之一。」
安真立刻感觉到压力,小脸上添了阴霾。
马逸迅又即刻安慰她:「不过安真你成绩平均。」
这时,另外有同学过来同安真说:「星期六聂健人家开舞会,你也一起来吧。」
安真摇头:「我家里有事。」父母一向不准她参加这种舞会。
同学不以为然,「安真你什么都好,就是反社交。」
可是马逸迅反而高兴,「我也没空。」
「你,」同学揶揄他:「你是安真的侍从,安真说什么都是命令。」
马逸迅涨红面孔。
待同学走了,安真转过头来问:「他们为什么那样说?我是那么霸道的人吗?」
马逸迅看著安真的只果脸,忽然温柔地说:「你这蠢女。」
「什么,你说什么?」安真笑著把一本笔记簿朝他丢过去。
放学,马逸迅替她补习完毕,安真带著茅塞顿开的快感回家。
经过二楼,看到人影一闪。
她警惕地轻喝:「谁?」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是安真吗?」
「是,你是谁?」
「我是芝兰的朋友甄子谓。」
他自楼梯后走出来。
呵,长得真是英俊,皮肤金棕色,不像是纯种华人。
安真诧异,「芝兰叫你在这里等?」
他笑答:「是。」
「为什么不到二楼她家去?」
这甄子谓倒也老实,「芝兰的家人不欢迎我。」
安真掏出一楼锁匙,开了空屋的大门,「你不介意的话,请进去等。」
叫人看见了,特别是房东车先生,可能会召警。
「谢谢你。」
安真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芝兰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真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芝兰说过,如果墙有耳朵……这个黄昏,它一定会听到情话绵绵。
安真一边抄笔记一边咕哝;年轻情人,有什么地方可去?双方家长都不赞成子女谈恋爱,戏院、咖啡室,都不能久留,偏偏他们又有说不完的话。
天快黑了,芝兰上来找安真。
「一起去吃猪扒饭。」
安真笑,「功课忙,我不去了。」
「谢谢你,安真。」
安真似有预感,「芝兰,你小心点。」
芝兰笑而不语。
「忻伯身体如何?」
芝兰凄然答:「医生说只不过等日子罢了,半夜,时常听见母亲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爱莫能助,低下头来。
「日后,她打算返回内地靠亲戚,我绝对不会跟她回去。」
安真冲口而出:「那么,同甄子谓结婚吧。」
芝兰忽然伸出手来,拧一拧好友的面孔,「你真可爱。」
安真当然听出语气中的贬意,可是不明白芝兰为何揶揄。
这时,车先生咳嗽一声,「谁,谁在门口?」
芝兰连忙说再见。
那甄子谓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后,他俩拉手离去。
安真只想好友快乐。
饼两日她看到母亲与忻太太说话。
忻太太长年累月穿著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剧主角。
安真知道母亲可以说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们絮絮谈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泪。
随后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医院去了,芝兰终日不在家似不甚关心父亲病情。
安真说:「她不是麻木,她只是逃避。」
车太太不以为然,「做女儿应当侍候父母,安真,你不会弃父母不顾吧。」
安真连忙握住母亲的手,把脸贴上去,「噫,我要缠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为我带孩子,好让我放心发展事业。」
车太太笑了,「真一样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兰去饮冰室。
两人叫了菠萝刨冰,安真说:「多陪陪母亲。」
「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怎么会,世上只有母女最亲密。」
「因升学问题吵过一场,以后无话。」
「你盼望升学?从来没与我说过。」
「安真,好羡慕你仍然同十二岁时一般纯真。」
安真跳起来:「幼稚,你是说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赞美你。」
「马逸迅也那样取笑我。」
芝兰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们手都没拉过。」
芝兰又笑。
安真问好友:「芝兰,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终会过去,请忍耐一下。」
「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记’写下的格言吗?」
安真气结。
「我与你不同,安真,我与父母不和,我只觉得我需要的他们无法供给我,我不满现实,我虚荣,我愿意出外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兰,危险。」
「顾不得了,总得拿东西去换。」
「你说得似一场赌博。」
芝兰叹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烦。」
尽避父亲垂危,忻芝兰仍然穿著大篷裙与极高的细跟鞋在楼梯间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车炳荣收到一封挂号英文律师信。
他读过一遍,皱起眉头,不放心,叫女儿:「安真,过来,把这信读一次。」
安真说:「是。」
一边读一边变色。
车太太过来问:「什么事,告诉我呀。」
车炳荣答:「业主通知我们,年底之前要收回缆车径一号。」
「啊,终于要搬了。」
车炳荣说:「已经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蓦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处。
车太太摊摊手,「要准备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学。」
安真感激不已,也许,芝兰所欠缺的,就是父母这一份关怀,忻氏夫妇自顾亦难。
「山上租金贵。」
谁知车先生笑笑说:「谁说租,趁早买下来是正经,地皮会一年比一年值钱。」
他们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说一声。」
「他们……」
「太太,我们只能顾自己,近半年他们也没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讨。」
车太太黯然,「也只能这样。」
安真咳嗽一声,「芝兰可否暂住我们家……」
这次连车太太都摇头,「安真,她对你没有好影响。」
安真不出声。
她看著母亲把业主收楼的消息告诉忻家,忻太太却意外地沉著,只「嗯嗯」地应著,彷佛是别人的事,又似苦恼已够多,再多一件亦无所谓。
安真从露台看出去,同母亲说:「业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车太太没有回答她,她正聚精会神研究新居间隔。
马逸迅在课室外等安真的次数渐多。
有时手上还拿著安真爱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么地方住?」他挺关心。
「是一幢叫福宁台的大厦。」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埃庆楼。」
安真倒有点高兴,但她仍然舍不得缆车径。
「等等,冰淇淋溅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为马逸迅会用手帕替她揩掉,谁知那小马做了一件令她惊怖战栗的事。
他忽然趋近她,伸出舌头,把她鼻尖上那点奶油舌忝去。
安真只觉一丝麻痒,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来,扔下冰淇淋以及书本笔记,发疯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来,一时不敢见母亲,用锁匙开了二楼大门,进洗手间,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红,然后,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发呆。
可怕,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兽般冒犯她,她还一直把他当好人。
出了一身热汗的安真渐渐安静下来。
她忽然听见极轻俏的咕咕笑声。
安真霍地站起来,「是你吗,芝兰,你一直在这里?」
她逐间房间找过去,但二楼空无一人。
纯是她的幻觉,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墙会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安真才走上三楼回家。
车太太看见她,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马逸迅把你笔记本子送回来。」
安真犹有余悸,「他走了没有?」
「稍坐一会就告辞了,」车太太微笑。
「非常有礼,伯母前伯母后,十分关心你。」
安真不出声。
「我问了他几句,他家里三兄弟,两个哥哥都是专业人士,父亲是建筑事务所东主,母亲是真理女中校长,虽然是广东人,却不算高大。」
哗,短短几分钟把人家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齿的说:「求学时期,我不会交男朋友。」
车太太轻轻说:「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会先努力功课。」
「女孩子做书虫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说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笔记里夹著一封信,用英文书写,措辞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并且要求安真给他一次机会,他以后一定守礼。
但是,他也陈情:「是你那俏丽天真似幼儿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来,是我未能克制诱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说我品学皆优,不知为何这次失态,乞请原谅。」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亲时时来搜她房间,做得颇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无吸?之类,万一看到这封信就麻烦了,她是否原谅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兰,把心中烦恼尽诉。
芝兰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样。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个月。」
安真愕然,「这有什么关系?」
她指著安真,「你的内分泌同八岁女童毫无分别,奇哉怪也。」
安真气结,「依你说怎么办才是?」
「他很喜欢你,想趁势吻你一下,也属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错了他。」
芝兰又笑,「一时也与你讲不通,你别小题大做,明日见了他,
处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诉教务主任。」
「拜托你!」芝兰笑得滚倒在旧沙发中。
她好似浑无烦恼。
「芝兰,你们家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摇摇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可是声音里有一丝外人听不出的凄惶。
「芝兰——」
「安真,我们且说些开心的事。」
「芝兰,别忘记到福宁台来探访我。」
「真是个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宁台,于是福寿康宁。安真,你是前生修过的一个人。」
「芝兰,近日你说的话我都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紧,不影响我俩友谊。」
「芝兰,为什么这阵子不见甄子谓?」
「航空公司调他到星马工作,三个月后回来。」
「你与他——」
芝兰忽然趋到安真身边,轻轻讲了几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惊,用手掩住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芝兰微笑,「所以,只有你还是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
第二天一早,车炳荣特地出去买了张报纸,放在桌子上,笑著与
妻子说:「现在要叫他简老板了。」
「这就是他创办的报纸吗?」
「我已向报档订阅,一定要捧场。」
车太太说:「啊,叫港报。」
「看不出一个文人有那样的魄力,安真,记得简先生吗?送武侠小说给你那一位。」
安真过去打开报纸,第一版新闻图片惊心动魄,安真本来在吃早餐,一块?包硬是哽在喉咙咽不下去。
新闻图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被军装警察似狗般追赶,抓上警车,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粮食给这批难民,他们抢到?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车太太哎呀一声,握紧丈夫的手。
车炳荣低声说:「幸亏出来了。」
氨刊有简先生亲笔撰写的招牌武侠小说,叫做《玉剑痕》,安真如获至宝,立刻拜读起来。
车先生指著报纸,哈哈大笑,「我有个名人房客。」
在学校斜坡上,马逸迅朝安真追上来。
安真犹有余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头丧气,「你听我讲。」
「我讨厌你。」
同学们听见呼喝声,纷纷转过头来看个究竟,马逸迅只得看著车安真走开。
安真躲得男生远。像他们身上有恶性传染细菌,同时,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于是更加慎于言行,穿中性服装,不施脂粉,目不斜视。
一星期后的一天,放学回家,听见哭声。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经辞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挣扎了那么久,吃尽苦头,到最后,皮色?黑,焦痕处处,惨不忍睹,能够解脱也是好事,可是当事人孤苦无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兰一个人坐在梯间发呆。
安真跑过去坐在她身边,芝兰把头靠在好友肩上,她轻轻说:「记得吗,九岁时,我们时时坐在简先生门口谈天。」
「简先生会给我们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当核那般吐出来。」
芝兰终于拥抱著安真痛哭。
车太太探头到梯间,「芝兰,请过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车太太斟杯热可可给芝兰,安真递上热毛巾给她抹脸。
车太太轻轻说:「车先生会帮你办事。」
「麻烦车伯伯。」
「你不必客气,我与你母亲谈过,她决定回乡,也难怪她,她对这个城市没有好印象,离开伤心地,去投奔亲戚,好过孤零零一个人,听她说,你不愿跟她。」
「我会照顾自己。」
「芝兰,年底这所房子要交还业主。」
「我知道。」
「下个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个人住这里方便吗?」
「我没有问题。」
「你有钱付水电费用吗?」
「车伯母不要为我担心。」
「这是我们新地址电话,你有急事,不妨找我们。」
「谢谢车伯母。」
一般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才发觉一个水灵灵,老练成熟,而她的女儿仍似一团粉,表情像幼儿,车太太叹口气。芝兰来到梯间,忽然剧烈呕吐起来。
安真拍著她的背脊,「什么事?什么事?」
芝兰摀著嘴,「我自小这样,哭过了头,就会吐。」
安真耳畔一直听见呜呜啼哭声。
车炳荣也睡不著,同妻子说:「缆车径一号似一个微型社会,有人欢喜有人愁,三户人家,各有运程,各有缘法。」长叹一声。
「中国人那样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车太太说:「能不能暂时收留忻芝兰。」
「太太,我知道你动了善心,可是忻芝兰不比安真,那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样,她一进门,吃的用的,要求都与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著上门,看样子还不止一个二个,届时教训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为,都不是一个小女孩了,那不是加双筷子那样简单的事。」
半晌,车太太不得不说:「你讲得对。」
安真全听到了。
接著一段日子,忻太太回乡,车家搬新居,都是大变迁,安真忙,芝兰似乎更忙,踫不到头。
新居入伙,地方簇新光洁,安真的寝室有扇大窗可以看到海景,她不由得喜新嫌旧,况且,这房子是车家的。
车先生得意地说:「九九九年期,待我百年归老,房子属于安真。」
安真问:「九百九十九年?」
「不,」车太太说:「地权租借期不过到一九九七年。」
「呵,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安真,时间比你想象中要过得快。」
安真不以为意,那句话是中老年人的口头禅。
「安真有嫁妆了。」
安真忽然板起面孔,「我不嫁人。」
「神经病,怎么说这种话。」
「男生讨厌。」她一别转头走开。
车太太叫:「安真——」
车炳荣说:「随她去,难得她肯勤力读书,总比天天有男同学来找的好。」
一日放学,安真发觉家中有客,她不相信双眼,马逸迅居然找上门来,而车太太居然与他谈笑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