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育台带了许多鲜果去。
菜肴很丰富,客人都是留学生,平时没得吃,有主人请客,大快朵颐,气氛极佳。
蒋女士很会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动。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万家灯火,那人却不在阑珊处。
他忽然想回家。
用锁匙开了门,大声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这样的事——」一边笑著看刚学会走路的纪元飞奔过来叫他抱。
那无异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与那些良辰美景说了再见。
女主人走近来,双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问:「留学生在谈什么,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蒋薇薇笑不可抑,「在谈怎样赚外快!避谁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要开销。」
这是真的。
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得与生活打仗。
「他们在这里快乐吗?」
「苦学生留学酸甜苦辣都齐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儿也接了出去,生活相当困苦。」
育台微笑,「华人光是弄吃的就头昏脑胀,一天三四顿,又得翻花样,材料统统切得碎碎,开油锅炒,事后洗半天,总得学学洋人,一个三文治一个沙律当一餐,卫生营养,又节省时间。」
「不习惯的人会觉得不好吃。」
李育台讶异,「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们来这世界上岂是光是为著吃喝,食物能摄取营养即够,待有时间有心情时才去寻找美食。」
蒋女士笑,「但我们一直认为民以食为天。」
「那是指吃饱。」
这时背后有人问:「在谈什么?」
发言人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姑娘,皮肤白皙,薇薇笑。
主人为他们介绍:「高美仁是美术学生。」
那位姑娘加一个注脚:「最该挨穷的学系。」
育台想一想,「也有许多富有的画家。」
那圆脸姑娘看著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育台讪笑,没想到人人看得出来。
主人说:「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测中你的过去未来。」
育台诧异,「真的?」
斑姑娘只是微笑。
育台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来就比较稀罕了。」
女主人说:「高,你不妨看看他将来如何。」
斑姑娘凝视育台的面孔,「创伤终于会淡却,可是岁月已经消逝,青春不再,你会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结局。
斑姑娘又说:「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红颜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会对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没有姓汪的。」
「那是将来的事,她现时尚未出现。」
育台索性开一个玩笑,「她长得美吗?」
斑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丽脱俗。」
李育台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
「这一切,在你脸上看得见。」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质询,只得说:「姓汪?我会记得这个姓字。」
斑姑娘又预言,「你们会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终没有结婚。」
她说完转身走开。
育台笑著同女主人说:「有这样的异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却没有摆出摊子赚钱,她仍是清贫的美术学生。」
育台肃然起敬:「那就很难得了。」
「今晚这里的客人都很难得。」
「主人家尤其难得。」
稍后他告辞。
蒋薇薇送他到门口,他忍不住问:「一个人的一生,都写在脸上吗?」
「高姑娘说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没有请教她?」
蒋薇薇笑笑,「没有必要,我不想预知未来,免得生活全无新鲜感。」
李育台颔首离去。
他诚心诚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带返香港。
家务助理来开门,十分意外,「先生,你回来了,纪元呢?」
中文报纸都给他留著,堆得山那样高,家里井井有条,他又回来了。
「先生,还会出门吗?」
育台摇摇头,「出去几天也许,不会超过一星期。」
「先生,纪元呢?」
育台只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纪元的来龙去脉。
「先生,那么说来,纪元很开心罗,那多好,纪元在香港学校不高兴,因为叫吴瑶瑶的同学骚扰她。」
错。
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决定要不高兴。
育台拨电话回公司,表明身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暂时替伍和平。」
「你是新进来的?」
「是,上个月才录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处?」
「和平在伦敦,陈先生在纽约。」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办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复从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见了他,全体站立鼓掌,他佯装生气,「真夸张!」
坐下来,恍如隔世。
他问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两个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么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来了。」
他马上与同事开会,发现纰漏,沉著应付,设法补救,转瞬已届黄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买碗云吞面。」
桑琳连忙应。
他又抬起头来,「周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请到舍下来,有事请你帮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办。
那天他们到九点半才下班。
在电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样子:大眼楮,尖下巴,非常机伶。
他心中慨叹各行各业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说:「李先生回来我们最高兴了。」
「是吗,真有此事?」
「陈先生一直说,有李先生坐镇,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台笑笑,「和平几时回来?」
桑琳张大了嘴,又合拢。
育台一愣,「有什么瞒著我?」
「和平姐她结婚了,不回来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吗?」桑琳大眼闪了闪。
育台也算会得应变,「我连结婚礼物都置下了。」
「她的请帖过几天就会到。」
「由谁主持婚礼?」不是说好由李育台把新娘送出去吗?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亲戚。」
女大不中留。
育台笑问:「你呢,你不会那么快吧,公司训练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连普通男朋友都没有……」
李育台静静回到家里。
都变了心了。
好家伙,结婚也不告诉他。
随即又释然,他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属关系罢了,和平一脱离公司,就同他没有纠葛。
家务助理将晚饭摆出来。
他抬起头,「我一个人吃,你又不喜中国菜,以后一菜一汤即可,蒸了鱼就不必煎虾。」
变了,一切化繁从简,不再计较。
他准备休息,忽然看到晚报上的日期是星期五。
他们照美国人规矩,周末休息。
电话响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几点钟到府上?」
「上午九点行吗?」
「我会准时到。」
老陈的电话追著而来,声音无比讶异,「育台,你居然乖乖的回来重作冯妇,真没想到。」
育台没好气,「我刚想找你,松山半岛那个计划要重新开会,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陈嬉皮笑脸,「所以,没你行吗?」
「和平呢?」
「呵,她决定与司徒医生结婚,从此长后伦敦,她不干了。」
「这也算是闪电恋爱。」
「嗳,命运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远嫁到英国。」
「你呢,你几时回来?」
「我原来我十年没放过假,此刻离开工作岗位,不知多轻松,放心,我每天会同你联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台一惊。
「我决定继续放假。」
「陈旭明,别开玩笑!鲍司需要你,你不是个财迷吗,松山那边需要你去见客。」
「哎呀,育台,这个世界谁没有谁不行嘛,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不是照样活下去,说不定业务还蒸蒸日上。」
「你在什么地方?说!」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别开玩笑了。」
陈旭明笑得打跌,「李育台,这叫作以彼之道,还诸波身。」
育台不语。
「下一站,我决定到某个珊瑚岛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学的是徒手潜水,邀游海底,不亦乐乎,还有,之后,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半载,嘿,我干么要跪在客户面前哀求一单半单生意?多猥琐!」
育台知道老陈想借词教训他。
半晌他说:「回来吧陈旭明。」
「别勉强我,勉强无幸福。」
「是我鲁莽,对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陈旭明大笑。
李育台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发完不满情绪,这才问:「李育台,你猜我在哪里?」
「桑琳说你在纽约。」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门口才真,你一开门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来。
他一拉开门,果然看见老陈拿著手提电话站在那里,不由得大声说:「看见你真好。」
两个男人立刻拥抱。
幸亏老陈不像他那么情绪化,幸亏老陈己与庸俗的生意结下姻缘,打算牺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过饭没有?来,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两只老狗。」
「你才老,别趁机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龄生,我,我十九岁大学就毕业,你我不可混为一谈。」
「老陈,饭后我们好好谈谈。」
饭后他俩把公司过去三个月的大事提出讨论,一下子到午夜。
育台看看时间,拨电话给纪元。
「爸,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复活节吧,不过,如果你想见我,我马上可以来。」
「我还过得去,你放心办公吧。」
「那个冼娜有否使你烦恼?」
「谁?」
「没事了。」
他与老陈继续一杯酒在手,谈到深夜。
老陈告辞后,他回房去,是,他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个鳏夫。
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实,过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唤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钟后到。」
比小和平还周到。
他同桑琳说:「我想装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帮我联络各路人马,打几个价钱,选一个主色,还有,这一间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记下来。
她有一部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不会比一本辞海更大,轻俏地把资料打进去。
看样子工作能力绝对不下于和平。
「请替我把工作室里东西收拾出来装箱,箱上详细表明是何物,以便将来翻寻。」
桑琳什么问题也无,尽是答应。
李育台马上喜欢她,他欣赏不多话的人。
「这件事你看要办多久?」
「装箱给我三个周末,装修可说不定,许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复杂。」
「我明白。」
坐下来,育台说:「桑琳,说说关于你自己。」
「我二十二岁,独女,美国密兹根大学毕业的商业管理科学生,喜欢阅读、音乐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陈与李建筑事务所学习。」
李育台笑了,「爱吃什么喝什么?」
「所有会令人发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醉!」
桑琳不说话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样,李育台不介意他身边有个妙龄女子说说笑笑。
那一日阳光特别好,照在身上,有懒洋洋感觉,育台觉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见雅正的身形在厨房边一闪,就差没出来招呼:「要不要添点茶?」
育台垂下双目,苦涩地想,家里装饰过,不晓得雅正还认不认得,万一回不来,又怎么办。
客厅忽然静下来。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关注又亲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开始,我会付酬劳给你。」
「呵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一代比一代会说话。
育台知道她必定还没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来替他收拾杂物。
桑琳走进那间工作室。
她讶异了,桌子十分钟前似还有人用过,铅笔还在笔记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机分别用京皮包著,抽屉半开,里边全是文件,摄影杂志堆地下,有膝盖那么高,窗台上放著数十枚矿石标本,几只旧玩具熊,迎著阳光,还垂著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这是谁的房间。
只听得李育台说:「和平帮我收拾过一次,不过现在我已打算装箱。」
「是。」桑琳答应著。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识愁滋味,不必与她说什么因由。
他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看报纸。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写,头也不抬,脱口而出,「谢谢你雅正。」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雅正,雅正不在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头,发觉是桑琳给她斟咖啡,他连忙又谢了一次。
连接两个周末,桑琳都来整理工作间,谢雅正所有的遗物,都被装进箱子里。
标签用电脑打印机打出来,每只箱子编著号码,掉了也不要紧,电脑自有记录。
换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写,而且会写错,乱七八糟,划掉重写。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比他强。
有一只箱子标明「小心放置」、「易碎」,内容是「哈苏人像摄影机与三个镜头,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却又不噜嗦。
与和平的温柔不同,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实事求是。
老陈问她:「还可以吗?」
育台点点头,起码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过纪元同意:「家里打算装修,把你房间髹乳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吗,同时,我想把妈妈的杂物收到仓库里。」
纪元并无异议,只说:「北极一股寒流吹袭,昨日气温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裤上街,已经放寒假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姑丈买了株三米高的松树。」
在育台这边,圣诞也开工。
装修师拿了三种色系样版来给他挑选。
育台顺口问桑琳:「哪个好?」
桑琳笑笑,「问我,一定说白色。」
育台马上同意。
桑琳这人有一个极大优点,她从不多话,可是人要是问他,她又言无不尽,坦诚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这点已经不易,她年纪轻轻,已有智慧,难得之至。
鲍寓开始装修,李育台也没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后做,虽然麻烦点,比住酒店方便。
圣诞节他抽四天空去看纪元。
在飞机场看见她,发觉她高很多,俨然有少女之风,头发式样改过了,身穿最时髦的呢大衣,领子是一条荷叶边。
无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脚,看情形新环境极之适合她。
育台把旧家新装修的照片给她参考。
纪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张陌生面孔,「是谁?」
「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确是,现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案女的心情都比较平和,不像三个月前那样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装修过正式让我住。」
是,淡蓝天花板上描著一团团白色的云,一张小床有白纱帐子,白色化妆台书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电话,育台莞尔,他记得育源小时候老想一间这样的睡房,她在佷女儿身上实现了梦想。
圣诞树上系满了金红二色的装饰,但是育台在拆礼物那日就走了。
冰桑琳开车接他。
一进公寓,发觉有五六个人在赶工,他的睡房已经赶出来,其余工程已进行得七七八八。
他问桑琳:「你整个假期都在这边?」
桑琳微笑著点点头。
房间换了垂直帘,光亮许多,床、被褥、连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备,好不周到。
育台讶异了,他一辈子出路遇贵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报告:「这是和平的结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礼物,谢谢你云云。」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小和平原来那么高,站在一起居然齐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鸟,可见李育台对人的印象是多么模糊。
他随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长腿,穿条泛白牛仔裤、白衬衫,说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连信都不写了吗?」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没有评语,「他们在答里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发觉连地上瓷砖都换了红砖,且放了几大盆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
「呵那是一种美丽的植物。」
是她挑选的吗?一定是,装修师哪管这些。
桑琳拿出啤酒来。
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不见得愿意花时间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红耳赤。
屋子装修终于完工,非常大方整洁实用,感觉上似搬了一个新家,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旧时痕迹,除出书房墙上一帧币画,那是谢雅正摄影集封面,上边五个字:如何说再见。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统统知道。
纪元的房间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样。
按活节假她可能会回家来。
可是接著一通电话,纪元说她另有计划:「姑姑带我去欧洲呢。」
「哪几个国家?」
「今年到南欧,明年是北欧。」
「暑假呢?」
「暑假到美国。」
十年内的计划都订好了。
「那么几时回家来?」
纪元又技巧地答:「随时。」外交家口吻。
「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还是狄伦吗?」
「不,叫保罗刘。」
呵华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后陈旭明知道装修工程已经完成,想来探访。
「不。」育台一口拒绝。
「为什么?」
「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堡垒,我不想公开。」
「从前我也去过你的家。」
「现在我已改变主意。」
「咄,我问桑琳,她会告诉我你家现貌。」
「她才不会说。」
「噫,你倒有信心,对女性很有办法哇。」
有办法的是司徒启扬,不是他。
老陈趁桑琳进来,对她说:「桑琳,李家装修成什么样子,能给我看看吗?」
谁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资料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手头什么都没有。」
李育台马上知道他没看错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说:「我有三年没到戏院看电影了。」
「你想看哪部戏?我陪你。」
育台抬起头,「我不知道,由你挑选吧。」
待真的到了戏院门口,忽然觉得人多声杂,不知怎地他有点畏缩,他都不认得戏院了。
桑琳轻轻说:「不喜欢的话,我们走吧。」
「对不起。」
桑琳很幽默,「没关系,原先也不是我想看电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后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报销,育台认为是罪无可恕。
在霓虹灯下散步之际,桑琳问:「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不想进戏院吗?」
「那你得先答应不笑我。」
「没问题。」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对著银幕狞笑,多么可怕。」
桑琳纳罕,「你仍然被情绪操纵。」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说中了。
「最近这段日子,我时时会悲从中来,无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后,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齐往天国。」桑琳看著远方。
育台讶异,「可是我看过你的履历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轻。」
「呵,我自小饼继给表舅一家,履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动,「他们姓郭?」
「是」
「对你好吗?」
「足足一百分。」
「那么,你生父姓什么?」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姓汪,有人曾经预言,他会认识一个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为是玩笑,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几乎忘怀那个预言的时候,发觉郭桑琳原来姓汪。
桑琳见他一脸错愕,笑语:「你好似对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过继给舅舅?」
「我七岁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为著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个惊奇,桑琳身世竞跟纪元那么相似。
他因此说:「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对于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评,维持缄默,微笑。
育台说:「也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桑琳忽然笑了,「这可不比看电影,约好了可真得赴约,不能叫他们白等。」
育台低下头,讪讪地不出声,没想到叫一个年轻女子给训话。
而且言之有理。
他结果只得说:「待我情绪稳定点的时候才约时间吧。」
桑琳又笑。
那个陌生人的预言好似有实现的机会。
据说,这件事写在他的脸上,多么奇怪。
之后,育台出去开会,身边总是带著桑琳。
老陈看出苗头来,同桑琳说:「你不如去补读建筑系。」
桑琳骇笑,「那不行,待毕业我岂非已经三十岁。」
「咄,」老陈气结,「你以为三十岁是行将就本吗?三十岁毕业你们能受用三十年,多么值得。」
桑琳心动。
老陈问:「育台,你赞成吗?」
育台微笑不语。
老陈又说:「下了课来帮忙,半工半读,不知多好。」
桑琳看著育台,育台这时才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老陈不耐烦,「这是什么意思?您老实实在在的放一句话下来好不好?」
育台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陈颔首,「这就是同意了。」
桑琳说:「我一向喜欢念书。」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问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进来同他们打个招呼?」
育台想了想,点点头。
他进郭宅去坐了十分钟。
冰先生太太热诚款待他。
那是一对殷实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内各式杂志实印多少本他们是了如指掌,对李育台这类专业人士则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辞后,这是他们的评语:「年纪大了一点」,「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压力的」,「只要桑琳喜欢,我不介意」,「下一次置业,叫他帮帮眼」,「这么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儿的男朋友哩,怕什么」……
李育台当然没听到这些对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雅正家人的情形来。
往事在脑海中闪了闪,渐渐淡出。
松山半岛那宗生意成事,签署合约之际,记者来拍了照,刊登在报上。
谢中之教授先来电话:「育台,回来了也不与我联络。」
育台没声价道歉,急急交待纪元去向,又约了时间见面。
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回来了?」声音轻轻糯糯,听在耳中无比受用。
这是谁?
「我的名字叫米雪几。」原来是那个美人儿。
「是是是,你好吗?」
「见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认为我们会见面。」
「我已经同你的朋友没来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个没有关系。」
「你找到人了?」
「可以这样说。」
「呵我真替你高兴。」她的声音是由衷的。
「谢谢你。」
「你也会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戏开拍。」
「角色好吗?」
「依然故我。」
「慢慢来,罗马并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们能常常通电话吗?」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个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个幸运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动人模样。
「我也希望有个像你那样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这种讲法,同有些妇女说,‘孩子是笨一点可爱’一样。」
女郎笑得前仰后合,「与你说话真有趣。」
李育台温和地说:「因为其实我并不笨。」
女郎感喟:「真难得,不是每天可以踫到拒绝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谢关怀。」
女郎轻轻说:「再见。」
接著,哈一声挂了线,这时,连电话线路中嘟嘟声都好似有点荡气回肠,女郎是精擅此道的专家,千方百计,让人前思后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伴侣。
他自然没向桑琳提起。
一日与桑琳走过路边书报摊,看到杂志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儿,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几眼,然后又看桑琳,那时桑琳正好背著他,如云秀发挽在头顶,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两周年。
就在马路中央,他茫然站著,桑琳转过头来,拉著他的手过马路。
「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艳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过不了马路了。」
「过马路是小事。」
育源与纪元回来渡假,李育台约了谢中之教授一家,阵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时间地点菜式,一起吃饭。
这是桑琳第一次见纪元。
纪元一进场就认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记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较保守成熟,可是衣饰这件事,有时气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妇穿不小,若以为衣著可以改变年龄,那真是天大误会。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岁刚出头。
纪元与嘉敏嘉华两姐妹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育台问育源:「怎么带著纪元住到酒店里去了呢。」无奈兼不满。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纪元还给我。」
「纪元跟著我也习惯了。」
「我早知道你这不事生产的女子不怀好意,有心霸占我女儿。」
「桑琳,你听听这含血喷人的话。」
桑琳只是微笑。
这时,育源发觉这女孩子舒服娴静地坐在一角,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句话不说,可是,你又觉得她十分亲切温存,真是难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说,您老真有办法,今时今日,打著灯笼没处找这样的女子,现代女性一万个没有一个是温柔的了,其余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忙著议事论事要把男人的声音压下去以示能干,意见多得又慌又乱。
李育台大抵还积有点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结婚?」
「十划还没有一撇。」
「不能辜负那样的红颜。」
「她若觉得被辜负了,她自然会走。」
「怎么能这样说!」
「我若温情泛滥,又被你笑婆婆妈妈。」
「可幸桑琳年轻,还耽搁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进冰箱。」
育台看著妹妹,「有时真不相信你爱我。」
育源答得好,「不爱你,会有这么多话说,你不要以为我故意整你,我不开门见你,啥事也没有,省钱省力。」
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谢。
饭局散得比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时候说:「对我亲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头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育台说:「你毫无必要喜欢他们。」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欢我就够了。」
毋须爱屋及乌,育台最怕有种带著子女谈爱的人羞答答当众说:「爱我的人必须也爱我的子女」,不知凭什么做出这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