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著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著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叹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棒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著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著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著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饼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著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唉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著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 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著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著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著,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著,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饼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著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饼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著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模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罢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著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著他?他这种人,随身带著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楮,瞪著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饼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著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著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著。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楮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著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著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楮,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著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著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著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著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楮看著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著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著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著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著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著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版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踫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踫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著,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