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对你们有超乎常人应有的兴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个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他走遍全世界尾随我们,绝不放弃,一有机会便要暴露我们。」
「他可危险?」祖斐担心。
「不,他很讨厌,但没有杀伤力。」
祖斐放下心来,「或许他只是好奇心炽。」
「有一个人老在你门口张望,即使没有恶意,也不受欢迎。」
祖斐说:「他拿你当假想敌,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许他觉得我与他有相似之处,你怎么看,祖斐?」
祖斐笑,「你们都是男人,还有,职业都是教授。」
程作则点点头,「所以他名正言顺地向我挑战了。」
「他还把这个给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给程作则。
也不是鲜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接过来,摇一摇,「叫我们喝下去,好叫我们变成八爪鱼,他是不是这样说。」
祖斐点点头。
程作则又叹口气,「祖斐,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这样说,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则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怀刚不能与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泪夺眶而出。
程作则知道她倔强,只得假装看不见。
饼了一会儿,祖斐说:「我不想……迟些拖下去……留一条嗦的尾巴。」
她没有抬头,看不到程作则的表情。
「我会告诉怀刚。」
「我只是我,」祖斐说,「你们一定明白,你们对我们性格的认识,恐怕远在我们之上。」
「我们都喜欢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来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车。」
程作则替她打开车门,祖斐慢慢向计程车走过去。
司机看见她无恙,松口气。
谁说没有好人,谁说人已经不再关心人。
祖斐哑声说:「请载我回去。」
司机发动引擎,驶回头。
他劝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会幸福。」
祖斐不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过,难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双倍车费。
那年轻的司机目送她上楼,才把车子开走。
祖斐真正瘫痪下来,扑倒床上,口中念著:「……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艰难……」
方祖斐终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声。
十八岁的时候,她曾经许下诺言:过了二十一岁,誓必不再哭泣。她失败,没有做到。渐渐祖斐相信要求过严妨碍养生,于是又暗暗许愿:过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许久没有再犯,偶尔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种惩罚,因为尚要肿著眼泡见客。
心灰以后,一切趋于平静,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选择,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沈培同她说:「其实跟靳怀刚一走了之也不是坏事,你迟早会习惯下来,移民有移民的好处,许多人都过得很愉快,说到繁嚣、妖异、诡秘,很少都市比得上这一个,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载,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隐隐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说:「站在自私立扬,我不愿你走,对了,祖斐,怀刚到底来自哪个国家?」
「现在还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双双离去的。」
这时候,周国瑾走进来,「好哇,我独个儿舌战群雄,你们却在这里凉快。」
她顺手取饼沈培的杯子,转到杯口另一边,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个突,想起来,「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吓坏了,大叫什么?」
周国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著祖斐。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著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扁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饼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包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著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著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
「你决定恢复旧观。」
「我还有选择余地吗?」
沈培介绍了新的家务助理来上班。
女佣一进门,吓一跳,这间公寓总有几十天乏人照料,乱得似炸弹炸过,无从下手。
女主人穿条破牛仔裤,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楮好像不大睁得开来。
「请便。」她摊摊手,然后走到沙发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壳。
还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来:「不准动不准动。」
女佣缩手,叹口气,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别人家高百分之五十,况且一对一,上了轨道,自有便宜之处,权且忍她一忍。
年轻的帮佣自厨房开始收拾,发觉这户人家连冷开水都没有,地下摆满矿泉水瓶子及纸杯。
打扫完厨房,她发觉女主人睡熟,一双手垂在地板上。
办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样,需要专人服侍,女佣突然觉得责任重大。
是什么使她这么颓废?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内闪闪生光,干瘪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儿……
门铃震天价响,也只不过动弹一下,没有表示。
女佣去应门。
进来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边努努嘴。
「要命,」沈培说,「下午两点已经喝成这样。」
她过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睁开眼楮,眯成一条缝,看到是老朋友,撑起半边身子,实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哝:「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哪来的力气?」
立刻吩咐女佣去买菜做汤。
又转头教训祖斐,「开始总带一点浪漫的情怀,什么醉熏熏的寻芳酒,不加以控制,就变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溃,无法应付日常生活,后悔都来不及。」
祖斐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大著舌头问:「谁后悔?」
沈培叹口气,用手叉著腰四处环顾,都收拾过了,清洁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猪有什么分别,方祖斐再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帮帮忙。」
「别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时间。」
「振作一点。」
「走开。」
「失恋而已,祖斐。」
「走开,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个周未,前个周未,再早一个周未,你都是这个样子,我不忍由得你,来,听我说。」
「沈培,你真讨厌。」
「你也发觉了?说得一点都不错,讨厌之极。」
她硬把祖斐拉起来,祖斐滚在她身上,号叫。
「要不听我的话,」沈培喃喃说,「要不我叫大姐来。」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泪来,「算了吧,她比我还惨;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说:「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别胡说八道。」
祖斐叹口气。
沈培放满一浴白温水,把祖斐连衣带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说:「独身人可以随意放肆,真自由,我们早已丧失资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儿交代。」
「祖斐,够了。」
「但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她分别指著头,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浑了似的。」
「别肉麻了,还当自己十五二十。」
「对不起。」
「你还有什么遗憾,还有恋爱失恋的机会,羡煞旁人。」
「真的,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何况,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并没尝试留下来。」
「别再提这件事了。」
让怀孕的沈培大热天为她打点滴血的心,叫祖斐过不去,内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抚模沈培的肚子,「胎动没有?」
沈培点点头。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远不会知道,祖斐,科学日新月异,说不定三两年后会有新发现。」
乐观开朗的沈培永远有新论点。
「不过,」她说,「有了选择,你不一定高兴生孩子。」
连祖斐都笑出来,「我知道,这真是我们至大的劣根性。」
「来,换件衣裳,让我们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绍的适龄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还挺难。」
「怀刚当初看到我的时候,我比现在还难看。」
沈培点点头,「他的确与众不同。」
「我仍然没有抓住他。」
祖斐叹口气,从浴白爬起来,拿大毛巾。
沈培说:「我常觉得,人畜之别,在我们有香皂淴浴,它们没有。」
祖斐「嗤」一声笑出来。
那一日,她决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总要喝的,倘若连酒也没有了,日子还怎么过。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间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家里窗明几净,有一股柠檬香味,祖斐想:也许就得这样度其余生了。
天上有淡淡星踪,衬托著海港对岸的霓虹光管,比较起来,人定胜天。
假使靳怀刚已经回到家,假使他也在抬头看星,他会不会说:像对一朵花一样,如果你爱上星中的一朵花,夜间,看天空,是甜蜜的,所有的星都有花。
祖斐坐了一夜,看著星渐渐沉下去,消失在鱼肚白的天空,始终不知道,哪一颗属于靳怀刚。
第二天,她恢复正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是周国瑾的好伙计,沈培的好朋友,自己的爱人。
她把那些红鞋子取出,轮流地穿,换了发型,添了新装,只差没有开始新的约会。
连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有人又要妒忌了:不是坏女人,哪里会得到那么多,哪里这么快就可以如常生活,哪里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坏,一定是坏得到家,才能如鱼得水。太老实太可爱了,才会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唉,做坏人多好。
祖斐穿上套装,化了妆,拿著鳄鱼皮包出门的时候,也同自己说:怎么没有呼天抢地,怎么没有发表文告,三度恋爱,秋月无痕,真是坏。
祖斐决定坏下去,有更好的,她会努力第四次。
为什么要展览疤痕,人们好奇地看过之后,一背转脸,更皱著眉毛鼻子说:「真难看,叫人家眼楮吃苦,太不公平,现代人才不会这样缺德。
祖斐没有告诉任何人,最近睡得不大好,午夜过后,必然惊醒,在黑暗中冒著冷汗,坐在床上,起码要过三两个小时之后,才可以继续入睡,然后到了七点,再自动醒来。
她知道她会痊愈,但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这样难熬,未免难堪。
三个月了,天气热到尽头,热得不能再热,热得走油,热得令人流泪,也就凉快下来。天气也懂得虐人之道,紧点松点,松点紧点,真的把对方整死了,也就没得玩了。
之所以会否极泰来,命运也一样作弄人,大多数到了绝处便会逢生。
祖斐愿意这样相信,长处黑暗中,她怕支撑不住。
她梦见自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中奔跑,奔得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不剩,但看不到出口。
失望,一次比一次难应付,囡为精力比前一次又差得多。
只有沈培,会得向她投去赞许的眼色,欣赏她做得好。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祝志新与其夫人和好,暂时没有消息,亦即是好消息,听说决定生多一个孩子,以示坚决。
郑博文已得到他需要的一切:音响设备、唱片……也自销声匿迹。
连欧阳博士都不再在门口等她,可见她已丧失所有吸引力。
怀刚那边,音讯全无。
明明对她那么好的程氏夫妇,也没有再次亮相。
每到周未,祖斐便会建议:「来,我们去喝一杯。」
然后睡整个星期六。
沈培暗示大姐说说祖斐。
大姐说:「她没有家庭,不吸烟,不用药,连酒都不让她喝,未免残忍。」
沈培忍不住问大姐:「你有什么?」
丙然不出所料,大姐半真半假地答:「我有权。」
这些,都是麻醉剂。
在大姐鼓励下,沈培对祖斐说:「听说来了几箱好白酒,来,与你去品尝。」不过说明七点钟丈夫与女儿要来接她去吃饭。
黄昏华灯初上,租斐往酒店茶座的大沙发一坐,宾至如归,召来领班。
「听说又来了一批好酒。」
领班一怔,「是——」
「速速取两瓶来。」
「但是,方小姐,刚刚卖出最后一瓶。」
祖斐瞪大眼,「我偏不相信城里有这么多酒鬼。」
「是真的,方小姐。」
「你店大欺客。」祖斐十分恼怒,「分明戏弄。」
「方小姐,哪里会有这种事。」领班一头汗。
沈培劝道:「算了,算了,我们本来是为寻开心,何必弄得不开心。」
祖斐犹自不罢休,「开普顿,你这人太不通气。」
「方小姐,下回我一定替你留几瓶。」
沈培说:「拿别的来也是一样。」
「我不要别的。」
沈培冷笑,「只怕一迟疑问,连别的都没有了。」
「你语带双关,你讽刺我?」
「祖斐,你再这样,我不带你出来。」
祖斐噤声。
沈培又不忍,「这是何苦呢?」
祖斐目光呆滞,看著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金碧辉煌的环境。是她眷恋这红尘中诸般喜与嗔,是她不愿意去觅那清淡天和,有什么好埋怨,哑子吃黄连。
她叫领班过来,「我要威士忌加冰。」
领班答:「方小姐,有位先生愿意把他喝剩的半瓶酒让出来。」
祖斐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沈培已经喜上眉梢。
「谁,是谁?」结了婚真好,可以这样放恣。
「那边,就是上次那位靳先生。」
祖斐猛地站起,推翻面前一杯水,淋湿半边裙子。
她向角落看去,远处也站著一个人,祖斐不相信双目。
那人正是靳怀刚。
祖斐急于要看清楚,要证实,用手拨开领班,便向前走去。
祖斐太过激动,完全失去章法,顾不得谁挡在面前,反正她要走直线,待走到角落,不知被多少人皱著眉头啧啧连声。
靳怀刚明明站在她面前,她还怀疑:「怀刚?」她问。
「我是,祖斐,我正是靳怀刚。」他微笑地看她。
「你们鬼把戏是很多的,我不相信这真是你。」
「是我,」他握住祖斐的手,「我是真的。」
祖斐瞪著他,充满困惑。
沈培也跟上来,「靳怀刚,你回来了!」
「不,我没有走。」
沈培呼叫,「啊!」
这两位女士举止反常,引起全场瞩目。
祖斐再问一次,「你一直留在这里?」
怀刚点点头。
沈培兴奋地说:「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怀刚看著她微笑。
沈培尴尬,但嘴巴不肯放松,「我参与这件事太深,我有权知道结局。」
祖斐问:「程教授呢?」
「他们已拔队离开。」
「你一个人留下来?」
沈培大惑不解,「祖斐,你别一直责问他,他已经为你留在这里,你如愿以偿。」
祖斐焦急地说:「沈培,你不明白,他不能留下。」
「为什么?」
怀刚按住祖斐的手,轻轻说:「不妨,教授已经替我做过手术。」
沈培惊问:「你有病?这些时候,你一直生病?」
祖斐立刻明白了,一个细胞传一个细胞,四肢百骸松散起来,渐渐泛起笑意。
怀刚转身,「沈培,这些日子,真得谢谢你陪著祖斐。」
「你们两个人到底搞什么鬼?唉,外人不问也罢,只要当事人开心就是。喂,我的男人来接我了,你们好好谈。」
沈培紧紧与靳怀刚握手,然后满脸笑容地走开。
祖斐说:「你看,做观众多高贵,看完最后一幕,知道结局,马上可以离场。」
靳怀刚轻轻问:「做主角不好吗?」
「当然不,主角还要收拾细节。」
她到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把怀刚看清楚。
他清减许多,脸容上多一份老练世故,表情沉重。
「他们让你留下来?」
怀刚点点头。
「经过调节,你可以完全适应我们的生活?」祖斐说。
「完全?即使是你们,也不能完全适应生活,」
真的,谁不在叫苦连天。
好像都是异乡人,只不过移民时间早晚有别。
「但是,」祖斐问,「你可以习惯吗?」
「我相信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忙。」
「我一定会。」「希望我不会变成你的负担。」
「怀刚,你永远不会。」
怀刚斟出了酒,「祖斐,我留下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来,为这个城市干一杯。」
他不想给她压力,叫她刻骨铭心,让她以后好好地报答他。
怀刚似乎更加体贴了。
「你还可以回去吗?」
「三五十年后,也许程教授他们会再来,但回去?谁要回到那种乏味枯燥的地方去。」
祖斐笑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怀刚趋向刚。
「什么事?」
「有关生活。」
「告诉我。」
「写作事业在开头的时候,据说是很困苦的。」
「不要紧,慢慢来。」
「所以我把故乡那边酿酒的秘方带了来。」
「哇。」
这一下不由祖斐不动容。
「往后算,相信不必担心开销了吧?」
祖斐睁大眼楮,立刻知道怀刚会适应这个社会。
「我还带来种籽,一定设法把你喜欢的花种出来。」
到这个时候,方祖斐才真正快活起来。
「我们回去慢慢谈。」他伸手拉起祖斐。
祖斐跟著他走。
领班在后面追上来,「方小姐,你的手袋,你忘了手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