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绿绮思 小朋友

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楮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白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表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白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表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模一模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著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著,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罢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著等我。

我定楮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饼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著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著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著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账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著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著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伙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账。」

他叹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饼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甚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荡气回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叹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甚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劈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问:「找甚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叹口气,「头发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发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著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干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著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高潮,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复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彷佛也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复你。」我叹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甚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著,「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棒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注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很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著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叹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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