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著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著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楮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著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著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著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八九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著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著。
靶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著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著他的老路走。
看著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著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脱落,还撕破一角,打著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踫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著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著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著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春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罢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