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凛阳独自一人坐在书阁里。打那一天的争执后,皇上便很少再同她说话,面上目无表情的,连眼神也吝于施舍。
她是气愤,还有著些许的心痛。怎么他能说放就放?要她承诺至死不渝的人是他,如今漠视她的也是他,他究竟想怎样?
甚者,她讨厌软弱无能的自己,眼睁睁地看他䌸在那应是他自己编造出的网,她自救他、她要救他,她关心他……
怎么?她悚然一惊。关心?她该是恨他,该是怨他,这关心从何而来?她额上出了汗,她待他……实在有太多不寻常,不应如此,不该如此,她的心里有个东西动了动……
她面对的纸窗忽地被人轻轻地掀了起来,一个看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僮子眨著清亮的眼,一手在唇边朝她嘘了嘘。
她了解的不作声,接下他递给她的一张纸,听到他以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余教头要我给大人的。」
她点了点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打开纸条一看,见余培青苍劲的笔迹在上头写道:「孙大人病了,想见你一面。」
孙叔叔病了?是轻?或重?她的眉头又蹙起,挡不住的忧心在心头里翻搅。
先不说这,龙昊瞳准不准她出宫才是最麻烦的,尤其眼下两人关系恶劣至此,她实在不敢有太大的冀望。
她叹了口气。忽然瞥见前一刻张公公送来的汤药,要给受风寒的龙昊瞳吃的。这是他「赏赐」给她的殊荣——服侍皇上吃药。
倒不如趁著送汤药的机会向他禀明自己的心意。主意一打定,她立刻端起汤药,来到「华清宫」,约莫过了几分钟,通报的太监才请她入皇上的寝宫。
龙昊瞳见著她的出现没多大的反应,待眼神转至她手中的青花瓷碗时,却显现出一丝不耐。「又吃药?」
凤凛阳有些想笑。自己小时候见著娘亲手上的汤药时亦是一般反应,讨厌药的苦涩、喜欢之后的糖葫芦。「张公公刚拿来的,趁热喝,药效较好。」
龙昊瞳爽快地接过,一饮而尽,而后皱起眉,痛苦地舐了舐唇。「好苦!」
凤凛阳收过碗,有些无助地站在他身旁想著怎么开口。「皇上,我……」
已躺回床上的龙昊瞳翻过身,一手枕在耳边。「今日孙传方没上朝,想必‘你’是要回去探望吧?」
「嗯。」凤凛阳没料到他精得中她的心思,有些迫切地保证。「我很快便回来的,下午,下午我就回来。」
龙昊瞳挥了挥手。「去吧!」他转向另一边低低地说道:「只要‘你’记得要回来就好。」
凤凛阳没听清楚他那近乎喃喃自语的低语,心里只知道他是同意了。她掩不住喜悦地向门外走去,轻声地关上门。
忽地周遭安静了下来,龙昊瞳被这满室的沉闷给掐得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回想以前没有凤凛阳陪伴的日子,却觉得一片空白。他习惯了「他」,也习惯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这会儿「他」走了,他倒是耐不起这寂寞。药效在此时发作,让他昏昏欲睡,最后一个闪入心头的意念是:「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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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凛阳进了孙府,熟稔地走向孙传方的卧房远远的就听见人声谈笑,她好奇地探头,见著了孙传方和萧慕蓳正一同下棋呢!
眼见孙传方应是落在下风,他困扰地抓了抓头上已呈银白的发丝,嘴里念道:「唉呀,我怎么会输呀?这一下该是下这没错啊,怎么反而给你堵死了呢?」
萧慕蓳好脾气地摇了摇花扇。「是我不好,孙大人,这盘不算,咱们再重新下过。」
凤凛阳总算抓著了出现的机会,她轻轻一咳慢慢地踱了进来。「你们在下棋?」
「是你呀!」孙传方拉了拉身上的外衣,忙著站起来看她。「你怎么能出宫?皇上知道吗?」
萧慕蓳也悄悄站起,不露声色地踱到她旁边。「这些日子在宫里还好吧?我这做哥哥的还见不到你几面啊!」
「我很好。」凤凛阳瞧了瞧两个人脸上的神色,不禁再加重些语气。「真的,皇上对我不错,此次还是他先开口要我回来的。」
孙传方听了愣了一下,而后打了个哈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和顺王爷刚才才在说你呢!」
「你不是病了?」凤凛阳见孙传方红光满面的模样,心里虽是高兴,却有著疑惑。「余哥哥说你病了。」
「我是病了,不过顺王爷精通医理,给他扎几针便没事了。」孙传方有些暧昧地瞧著那眼神一直没离开凤凛阳的男子,有些了解的窃笑于心头。「你们想必有些话要聊吧?我有些倦了,你们到外厅聊聊。」
凤凛阳和萧慕蓳步入大厅。一阵沉默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上次辛家的事,谢谢你了,要不是亏得大哥你适时站出,也许皇上真会将我拿下,一同治罪呢!」
萧慕蓳还是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有什么要说到谢的?咱们是‘兄弟’嘛!」他的眼神再次掠过不寻常的光芒。「你不记得立过的誓吗?」
凤凛阳给他不闪避的眼神瞧得好不自在,借故倒茶站远了些。「对了,下月初五是你的生辰,不知咱们能不能聚头?」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宝蓝色香囊。「这是……我要人在京城大道上替我买的,不知你喜不喜欢?」
萧慕蓳接过细看。「是反边针,这绣香囊的姑娘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你在哪买的?改日带我去瞧瞧。」
「那人听说不卖了,要出城去,不知何时回来。」凤凛阳遮起自己因趁夜模黑绣荷包而扎伤的手。「你喜欢就好,那姑娘会很高兴的。」
萧慕蓳别具用心地瞧了她一眼,而后拿起香囊深深一闻。「是栀子花的味道,好香。」
「这时分不是栀子花的季节,过了春天恐怕便没了味道。」凤凛阳回头望了门外的天色。「我该走了,我说过傍晚要回去的。」
「真的这么赶?」萧慕堇有些失望。「我也正好要回府里,送你一程吧!」
凤凛阳不想拒绝,后又念及时间上会快生,也就乐得答应。「那就麻烦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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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无语,凤凛阳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问题,于是她打破沉默,问道:「大哥,你有没有恨一个人恨到想杀死他的地步?」
萧慕蓳的脸慢慢转过来,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失真。「恨一个人恨到想杀了他?」
「我是说……倘若,倘若有一件让你痛不欲生的事情发生,就像我家给人灭了一般,你会不会想找出那人,再将他碎尸万段?」其实她想问的不是这个,报仇虽是重要,但也得先将那人诱出才行。她想了解欲谋害皇上之人的心态,那人一定和皇上有些什么过节,不然不会有这么深的恨意。
「我吗?」萧慕蓳缓缓地漾出一抹悠闲的笑,让人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有那种被恨火吞噬的时候。凤凛阳心里一悔,正打算结束这话题的时候,却听到他下面的话。「我自然也是有那种时候,恨得我全身发热,恨得我巴不得马上杀了他。不过事后想想,真给他一刀痛快是便宜了他。」他的手握住扇柄,力气大得让指头泛白。「真要报这仇,该是如猫捉耗子般的百般玩弄再杀了他,那才报得了这大仇。」
凤凛阳听了,心底无故泛了些寒意。这人是谁?怎么她曾自以为了解的人此刻却如此陌生?她怔怔地望著他,一个念头忽地闪过,她呐呐地开口!「那人是谁?又做过什么事情让大哥如此痛恨?」
萧慕蓳重重地朝垫子上拍了一掌,力气大得连坐在上头的她都能感受到他这一掌之重。「都过去了!事情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凤凛阳了解地闭嘴。偌大的街道上只听得马车声。终于到了皇宫的偏门,她怯怯地拨开幕帘。「谢谢大哥送我回来。」顿了顿,她又道:「很抱歉勾起大哥你不好的回忆,真对不住。」
在她下车的那一刹那,萧慕蓳忽地揪住她的手腕。「不要走!」
她被他抓著,下车不是、上车也不是。她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是一片茫然。「大哥你怎么啦?人不舒服吗?」
萧慕蓳愣愣地看著她好一会儿,忽地松开手。「没、没事。」他强挤出一个笑。「月底我要去苗疆一带采药,没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你自己小心些。」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别再惹皇上生气了,再来一次我可救不了你。」
她所熟悉的大哥又回来了。凤凛阳有些不舍地反握住他。「听说那边不太平静,大哥自己小心些。」
萧慕蓳点点头,提醒她。「你不是赶著进宫吗?」
她再一挥手,消失在朱红大门口。
萧慕蓳懊恼地摇了摇头,自问道:「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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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凛阳一进宫门便瞧见皇上一个人在前头走著,往那日他们初会的地方走去。当下,她被撩起了好奇心,偷偷地蹑著脚在他身后跟著。不久,即见他闪身到一棵树后,而后些许火光亮起,一阵线香的味道传来。
他在点香?拜什么?凤凛阳几乎管不住自己想探头的欲望,可又有些偷窥的心虚。就在她迟疑著作不出决定时,皇上已起身往「溯清楼」走去。
凤凛阳总觉得皇上今日有些不同,梳的发髻变了,连走路都快了许多。她紧跟著他,没料得他忽然停下脚步。
「啊!」她惊呼一声,撞了上去。待她台起头来一看,不觉呆了呆。这人是谁?他不是皇上!
「‘你’跟了我很久吗?」那人迥异于皇上的黑眸瞪视著「他」。「‘你’是谁?」
「你又是谁?」她才是满心的疑问。「怎么你和皇上生得如此相像?」
「我知道了,‘你’便是张公公跟我提起的‘凤影’。」那人勾起它的下巴在烛火下细瞧。「大哥怎么会留下‘你’这脂粉味这么重的小白脸?我出宫一趟,怎么他的头脑就给糊了?」
「放尊重些!」凤凛阳打掉那人的手,对于他的印象坏到极点。「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想到这次轮到那人跟在她后边。「怎么,有事吗?」她口气不善地问道。
「‘你’可以跟我,难道我就不可以跟著‘你’吗?」那人嘻皮笑脸地装出一阵伪笑。「我这人就喜欢走在人家后边不行吗?」
「随便你!」凤凛阳气得撂下一句话,扭头便走。
那人倒是没再来烦她,待她走至「溯清楼」、要推门的一刹那,他越过了她,大叫:「大哥、大哥!」
龙昊瞳在里头应了一声,人却是没出来。
凤凛阳不服输地越过那人,朝房里走去,自衣柜中取了件外衣给龙昊瞳披上,再斟了杯茶给他。
那人见著眼前这一幕,不知怎的泛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清了清喉咙。「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龙昊瞳润了润唇,莫名地瞧了他一眼。「我说是谁敢这么大声嚷嚷,原来是你,浩澍。」
龙浩澍犹不罢休,追问著刚才的情景。「你们……没什么吗?大哥你留下‘他’该不是为了……‘他’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龙昊瞳手上的茶险些打翻。「你这小子在外头玩了半年才晓得要回来,一回来又是这般胡言乱语。」他的心无故地跳了一跳。「‘凤影’的家给人烧了,我要‘他’进宫来陪我的。」
「是吗?是这样吗?」龙浩澍将手放在胸前,若有所思的眼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不住搜寻,最后决定放弃,换上另外一个话题。「听说你放了辛氏一家?」
「是有这么回事。」龙昊瞳呷了口茶,缓缓地将杯子放下。「你今日回来便是为了此事?」
龙浩澍拖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说大哥,」他仔细地斟酌著用词。「你……你忘记了吗?我是说……我是说你把过去的不愉快都忘了吗?」
龙昊瞳瞪了他一眼,浅棕色眼眸掠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心虚。「我那日转了性不行吗?你若是再这般胡言乱语,也许我会考虑把你派到边陲去守关。」
「不、不用了。」龙浩澍偷瞧了一眼站在龙昊瞳身后的凤凛阳,一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他就是觉得这小子有哪里不对,那粉嫩的双颊、掐得出水来的盈盈双眸,还有过于高亢的声调,怎么看都不像男人,那「他」不就是……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椅子一动,连忙稳住。这小子是女人!
凤凛阳在龙浩澍打量著她的同时,眼楮亦是没离开他身上过,这人油嘴滑舌、嘻皮笑脸的模样教她看了打从心底冒了股气上来,她几乎是直觉上的就讨厌这人,还有他那像在窥测什么的眼神总让她不舒服。怎么这两兄弟问的差异如此之大?若不是有著神似的面容,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是兄弟。
两人这番眼神较劲,让龙浩澍更加笃定自己的看法。他不禁窃笑起来。这事好玩得紧,大哥应是不知「他」是女人,可两人间的暧昧却又是有目共睹。他不怀好意地冲著凤凛阳笑了一下,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情教凤凛阳心里直起疙瘩。
龙浩澍站起身,对著精神仍显靡顿的龙昊瞳说道:「晚了,我也累了,咱们兄弟明日再好好聊聊,我先回‘涤清楼’了。」
龙昊瞳木然地点了下头。凤凛阳不得不送客;和龙浩澍一同往门口走去。他前脚才刚跨过门槛,她在后头便想把门关上,他反身抓住她的手。「你真是这么讨厌我?」瞧著她努力将自己的手由他掌中挣脱的奋力表情就想笑。「真差劲的改装,我想你在唇上沾些胡子之类的会好些,就只有我那蠢大哥会著了你的道。」
凤凛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还想再挣扎,但他却将她的手放了,一边吹著口哨一边朝「涤清楼」的方向走去。「我是不会掀你底的,要我那蠢大哥自己去亲自发觉,哈哈哈……」
凤凛阳既气愤又迷惑地瞧著龙浩澍的身影在丛丛树林中消失。回到房里,见龙昊瞳神色不怎么友善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又同他在嚼什么舌根啊?」
凤凛阳心火上升,怎么今日每个人都来寻她晦气?先是大哥的阴阳怪气,再来是莫名其妙地杀出了个浪子出来,眼下他又来质问她同那浪子说了什么?「我同他说了什么,皇上还是自己去问他吧,你一向都不信任我的,不是吗?」说完,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跑出去。
龙昊瞳在话一出口时就后悔了。其实他瞧见凤凛阳回来时的心情是愉悦欢欣的,毕竟「他」没有丢下他,那么他心中应是有些在乎或关心他的。可见著「他」和浩澍的对望,就全身不舒服,如同那日见著「他」和余培青在树下亲匿的谈话就教他怒火中烧。一定是病了的关系。他抚著自己还发烫的额头踉跄回到床上,等这怪病好了他自会回复正常,他在临入睡前这般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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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个女人自风中盈盈走来,一身华贵的衣裳和绝艳的容颜让他屏气凝神。这便是他娘?他迷惑地想道。禁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她奔去,他那自出生以来便很少见过的娘。
她的眼底有轻愁,眉梢是带忧的,他心疼地想。怎么娘有许多心事吗?她可以告诉他,他可以帮她呀!
终于他到了她身边,应是他的脚步过轻或她的烦忧太重,她竟没发现他的到来。他兴起一个恶作剧的笑容,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在还没来得及开口前,怎么也没想到得到的竟是一声喝斥!「妖孽!放开我!」
他愕然地瞧著她眼底那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憎恶,没来由的心里一颤,怯怯地放开她,她再次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向前走去,留予他的是耳畔隆隆不绝的「妖孽」两字……
龙昊瞳自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醒来,身上的内衫因发了这个埋藏于心间太久的梦而湿透。他倏地坐起,曾经以为的坚强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脆弱。突地一双手握住他,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皇上,你还好吧?」
他浑身凉透,只觉得手上的小手是真实温暖的,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说道:「没事,我没事。」
凤凛阳发觉他连自称语都变了,缓缓地在床畔坐下,昏黄的小灯让从门缝中窜进的风吹拂得左摇右晃。他又作噩梦了,她心疼地瞧著眼前这不知是因病或因梦而脸色发白的男子,这是第几次了?
也许是因病,又或许是因灯火过于凄柔,龙昊瞳握紧了凤凛阳的手,心里头是疲惫亦是软弱。他再次躺下,直视著床板,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他不想一个人。「听我说个故事。」
凤凛阳了解地不作声,知道他要说的故事必定是不怎么愉快。她朝他靠近了些,提醒他,她就在身边。
他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又像是对过去有些抗拒,在一阵沉默过后,他缓缓说道:「有一个女人在临盆之际作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她梦见一只夜叉恶鬼将她肚里的小孩血淋淋拖出,将他的小指小脚慢慢折起,一根根的啃噬。」他没看「他」,眼神飘向外头正弥漫著浓雾的夜。「她心里又惊又怒,偏偏全身又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自喉头里挤出生声音,却见那只恶鬼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突然闭口不言,像是被自己所说的故事给骇著了。凤凛阳握了握他的手,给予他支持的力量。「然后呢?」她问。
「然后她就醒了,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在一夜的折腾之后,她生下了一双孪生兄弟,她松了口气,对于那夜的噩梦感到荒谬,不过是场梦罢了。可是……」他顿了顿,那双眼楮的温度再次降至冰点,含著隐约的嘲讽和戏弄。「可她的大儿子生来便不会哭,无论产婆怎么打他拍他捏他就是不哭,直到张眼的那一天她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用力握住凤凛阳的手。「因为她的大儿子的眼楮竟然同那夜的夜叉恶鬼一般,是金棕色的。」
凤凛阳「啊」了一声,显然是被这故事给吓住了。她开始了解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成长的孩子要面对的事实有多残酷,莫怪他总是……
「她倒是很慈悲,没叫人把那孩子给去了或杀了,只是吩咐将他带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不要给她瞧见。」龙昊瞳的唇角勾起一朵若有似无的笑意。「可偏这孩子就不识时务,他不知他娘亲是这般讨厌他、憎恶他,甚至到了痛恨他的地步,直至那一天……」
他的心在抽搐。那一天是他这一辈子的致命伤,是他心口永远的痛。他咬紧牙关续道:「那一日他在亭里等了他娘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见著她人,在他欢欣地迎上前去、牵到她手的同时,只听她大喊!‘妖孽!放开我!’。」他扬起头想辨清凤凛阳的表情。「直至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是什么低下的东西。」她不自禁的想躲避他那灼灼的目光,这个故事太伤人亦太骇人,她抗拒听下去,可他却抓紧自己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从牙缝中挤出。「甚至她还不放过他,差人用药迷昏他,将他囚禁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要他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要人在他背上刺了一幅那日所见的夜叉形貌,她要他一辈子都记得自己是什么东西。
「所以自那一天起那孩子也变了,他不再相信谁,且将一句话奉若望谕!‘宁愿我负人,莫让人负我’。既然他娘相信他是夜叉,那就让他变成夜叉吧,既然别人都认为他该死,那就让他们死吧。他不在乎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了。」他的眼楮对上「他」的,连编故事的心情都没了。「‘你’知道我怎么自那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逃出来吗?‘你’知道一个十岁小童为了自保被迫杀人的滋味吗?为了逃出那间困得我几欲发狂的屋子,我先是用打破的瓷碗碎片狠狠地插入那看守之人的身体,偏又刺不中正确位置,鲜血溅了我满头满身,那人却还没死透,张著死鱼般大眼紧抓我的手,眼里的怨毒绝对是‘你’一辈子没瞧过的,迫得连我也数不清自己到底捅了他多少下。」
他干笑一声。凤凛阳别过脸,要自己忍住恶心的冲动,偏他不放过她,扣紧她下巴逼她转向他。「这样便受不了?故事还没完呢!」他嘴角扬起一朵恶意微笑,其中包含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奈悲哀。「‘你’当这般我便能回宫里舒服地当我的皇帝吗?当然不是!我自那荒野偏僻的地方一路乞讨回京,为了填饱肚子,我啃过树皮、和猎犬抢食、遭人毒打欺凌,‘你’道我怎么撑过这些非人待遇?不为什么,就为了恨!这把恨火烧得我遍体鳞伤、烧得我冷血无情、烧得我断了七情六欲。许是上天也震于我的愤恨戾气,让我在京城街上遇著当年还只是个书记的凤熹,托他和一干朝臣联名上署的奏,让我重回王宫,四年后更得以坐上这令人欣羡、操人生杀大权的位子。」他推开「他」,对自己的坦白多话感到厌恶,他没必要向「他」说这么多废话,也没必要博取同情,可为什么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知道我回宫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吗?」瞧凤凛阳颤抖得像片风中落叶,龙昊瞳兴起了一丝残酷的快感。「‘你’知道那女人见到她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的反应是如何吗?她疯了!当场疯了!既是上吊又是跳河的哭著说恶鬼索命,逼得最后不得不把她锁起来。我见过她一次,疯得彻底,疯得神志不清,可她依然恨我!依然知道我就是她梦里恶鬼,一见我便发了狂似的拿刀捅我,可我命大,不论怎么我也要活下来,我就是活下来要来折磨她,她茍延残喘了八年,至五年前才死,这才舒缓了我胸中一股怨气。」
凤凛阳给骇呆了。这人好狠,在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完全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做法。他说五年前皇太后才死;如此算计下来,不正是她初遇他的时候吗?莫怪那时他是如此抑郁忧沈……
「怕了吗?」有谁能听著这事还能平心静气?只怕眼下的「他」是巴不得离开自己这妖怪越远越好。承诺算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在他生命里总少了这等好运气,偏自己还是傻停在奢求些不著实际的东西。他背身朝壁,说道!「后悔许下诺言了吧?我不怪‘你’,此刻‘你’说要走我不怪‘你’。」他丢了块通行令牌给她。「拿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不走!」凤凛阳拾起地上的命牌,还能感受到方才地残留在上头的一丝暖意。「我为什么要走?」在刚听这故事时,她确实为这真相所撼动,但之后的心情却是同情怜悯,还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谁说他真是冷血无情?倘若他真是他口中所说的恶鬼,那么便不该有半分懊悔之心,夜里便不该发梦,更不会有去见他母亲的举动出现,他渴望爱、需要爱,这是那个从没正眼瞧过他的母亲亏欠他的,既是如此,现下便由她来补足吧!
龙昊瞳猛地转身,为凤凛阳的不知好歹感到愕然。「为什么不走?‘你’道我为啥要‘你’许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的誓言是安什么好心眼吗?我只是想——黄泉路上多拉个垫背的,‘你’难道不怕?」
「怕?怕什么?」凤凛阳轻松一笑。「地府里什么最骇人?莫过于孤独空寂,咱俩一道走不正有伴?」她拉住他手,眼底是深思后的认真。「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卧钉床我都跟定你了,你这一辈子别想摆脱我!」是,她是怕,怕看他一人龟缩在心防里不出,怕他终会沉溺于这恨海中不可自拔,这种情感是什么?她打住自己的思绪,决定暂且不去寻个究竟。
龙昊瞳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不信!他不信世上竟有这等人、这等事。凤凛阳不是在诓骗他便是他在作梦。不要!不要让他生了一丝希望后,再狠心地推他下绝望深渊,他承受不住,这种事他承受不住第二次!
「这是在同情我?告诉‘你’,我不——」凤凛阳打断他的话,自颈闲扯下合了她八字的红线如意长命锁。「我娘说,这是照我出生时辰做的,具有一种力量。」她将绳索解开,一头系在他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如果用这来立誓,将终身为这誓约所困。」她深深瞧入他的眼底。「我凤凛阳便以此立约:一生一世长伴皇上身旁,绝无反悔之心,除非——除非是你倦了我,否则怎么说我也不走!」
龙昊瞳瞧著自己腕上和「他」手上的红绳,方才的戾气突地全消,果真是上天开了眼?抑或是凤凛阳一时兴起?他闭上眼,拒绝去探索背后的真意,蒙上被,掩饰住自己的激动。「我要睡了。」
凤凛阳看著被子里的他,嘴角逸出一个笑。「我就在旁边陪你。」
★★★
凤凛阳连自己都数不清打了几个呵欠,可偏今日的早朝又特别长,每一个人都有事禀告,她的眼皮逐渐垂下,而后再惊觉的张大。
龙昊瞳对这冗长倒是习以为常,对于每一件事他都早有腹案,待好不容易诸事皆告一段落,巡抚李中正忽地走出。「今年南部一带皆因蝗灾使收成损失不少,居住此地的居民饱受饥荒之苦,请皇上大开北中两地谷仓,为天下苍生造福。」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皇上最讨厌听到这些歉收、瘟疫、水患等言语,尤其在宫中盛传他为夜叉转世,这些天灾若是应和天怒人怨的传言,他心情好时,便撤了你的官;差点时,使唤人提出去问斩。所以即使百姓已哀鸿遍野,也鲜少有人敢像李巡抚这般直言无惧的当面禀告。
龙昊瞳迟疑了一下,忽见凤凛阳的头在他左眼眼角规律地晃动,他突地笑了出来。「那就准你所奏吧!」
李巡抚大喜过望,屈膝一拜。「谢皇上慈悲。」
「还有事吗?如果没事,便退朝吧!」他看著周围的寂静,懒懒地说道。
朝臣们循序的一个个转身出殿,只余下睡沉了的凤凛阳。龙昊瞳将身边的人遣开,同时吩咐一位侍卫取来大氅,覆在「他」身上,以免「他」著凉。
龙昊瞳瞧著殿外白花花的艳阳,仿佛初次见著般的为它目眩神迷,耳朵里听的是马儿啾啾声,他将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为自己心境上的转变感到讶异。
不知过了多久凤凛阳才缓缓转醒,她慌忙地挺背坐直,却发现殿堂上空荡荡的,而后她留意到掉落在地上的大氅。她伸手捡起,有些茫然不解。一转头,却见龙昊瞳像是对什么著了迷般,侧脸上尽是一片专注的神情。
「皇上……」她轻声唤道。
「嘘。」龙昊瞳示意要她噤声,手指著前方说道:「‘你’看,鸟儿。」
她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著筑巢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有几只刚孵出的幼鸟正大张著喉咙狂喊著饥饿,一只母鸟来回不停地饺生虫子、谷类试图喂饱她们。凤凛阳有些担心的回头望著龙昊瞳,他想清除它们吗?
龙昊瞳的俊脸上是一副高深莫测。半晌他忽地一笑。「这鸟儿倒好玩。」
凤凛阳不禁松了口气,为自己的怀疑惑到羞愧,又为他的过去感到难过。她清了清喉咙,笑著问道:「再过些时候便是春分,皇上可有兴趣去郊外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