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美珠接到消息,童爱娣病逝。
她呆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左凝芝:「真是病逝?」
「真的。」
「不是自杀?」
「美珠,她病了有一段日子了。」
美珠冷冷说:「那么,她死于地杀,凶手呼之欲出。」
「你太偏激了。」
「那个孩子怎么办?」
「孩子分别八岁与六岁,已经相当懂事,她们父亲会用心照顾。」
「我从来没喜欢过谢明中,不过是一名画廊东主,却目中无人,姿态骄矜,数钱,
本市多少财主,数才,都会有的是才子,什么都轮不到他,却夜郎自大,讨厌。」
「别提了,谢明中也是受害者。」
美珠不语。
她落下泪来。
童爱娣是个美人,清丽脱俗,性情温婉,人也长得聪明,高中时已被星探看中,问她愿否做演员,被她婉拒。
毕业后到广告公司工作,因利乘便,拍过广告片,被公众惊为天人,本可打铁趁热,往演艺界发展,可是她只推性情不近,宁做幕后工作。
短发,白衬衫,黑色窄脚长裤是她最喜欢的打扮,脸上也鲜见脂粉,那种美确是天生丽质。
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人回头张望,习惯了,她亦安之若素。
然后,她决定结婚。
一说出谢明中三个字,美珠立刻觉得不配对,但是亦不便讲什么。
婚礼很简单,爱娣穿白色缎子礼服,手持一束栀子花,清丽一如仙子,谢明中高而瘦,外表看起来倒还过得去,这是他第三次结婚了。
待妻子的朋友总算客气,冷冷地握手道谢。
接著一段日子内,一班老友聚会总是到爱艺廊,的确是好地方,大家亦都喜欢看到够格的艺术品,价钱贵也不计较。
总看见童爱娣穿著名贵套装站在画廊帮著招呼人客。
社交界很喜欢她。
不,她不是主角,可是她却成为最可爱的百搭。
社会始终势利,要当主角,那真得拥有一队运油船或是十幢商厦,而不是一间画廊。
谢氏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开了分店,爱娣且添了两名女儿,老板娘生活仿佛很适合她。
老友聚会,她也来参加,姿态一贯大方可爱。
「爱娣比我们走快好几步。」
「是,我大学还没毕业。」
「唏,我才刚在银行实习。」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
爱娣只是笑。
美珠问:「快乐吗?」
爱娣答:「我渴望有个家。」
凝芝在一旁听见,立刻说:「求仁得仁,是谓快乐。」
可是美珠记得,在那个时候,她内心已觉得有一丝不妥。
她正努力读建筑,无暇管闲事。
不过侧闻谢氏持爱娣不错,让妻子掌握经济。
爱艺廊生意非常好,客人中达官贵人实在不少。还有一帮演艺界红人进出,美珠感到安慰,看来美丽的爱娣居然旺了旺财。
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爱娣的父母一早离异,她是独生女,生活一直寂寞,故不渴望名成利就,只想有一头幸福的家。
现在如愿以偿,大女儿长得像安琪儿,人见人爱,小女聪颖过人,懂事礼貌,与母亲一般高贵文静。
大家都认为童爱娣从此以后会顺利循著轨道前进,所有的朋友有事都喜欢跑到爱艺廊诉苦,看看画,坐在雅座谈上一小时,之后,气消了,胃口也好了。
爱娣总是笑眯眯,热诚招呼朋友。
在爱艺廊,除出看画,还可以饱其他眼福。
一会儿,林青霞同男伴进来了,伊人不化妆一样好看。
他们还没走,周慧敏一身便服坐下,气质似小鲍主。
美珠还见过成龙,他与几位外国朋友一起。
当时问爱娣:「可以问他要签名吗?」
老板娘笑笑说:「工作那么繁忙辛苦,好不容易抽空坐下来欣赏艺术,算是享受,何必去打扰她们呢。」
美珠一想,这是真的。
气氛那么松弛,一旦知道有影迷在侧虎视眈眈,感觉想必不一样。
爱娣真体贴。
凝芝说:「爱艺廊简直成了明星集中地。」
「对宣传很有帮助。」
「那是一定的。」
「爱娣是我们之中最有钱的。」
毫无疑问。
爱娣新居在石澳。
美珠一进去便愕住,这像建筑文摘里的理想家居。布置淡雅、大方、名贵、别致、舒适,一个人的品味发挥到最高处,便是这个模式。
美珠忽然对谢明中添增三分好感,能把妻儿安置得那么舒服,这个人,也总还有可取之处吧。
爱娣忙著招呼朋友在宽大的露台坐。
「明中不理我怎么搞,家里他由我拿主意。」
凝芝问:「店里呢?」
爱娣含蓄地笑笑,「店里也是我的主意。」
大家大笑。
那都是爱娣应得的,她的工作量很大,每天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打点宣传推广,安抚伙计、算帐、与会计师律师周旋、控制出品质素,她是爱艺廊的活招牌。
爱娣一直留髻曲长发,波浪一般贴在精致的脸颊边。
小孩进了名校念书,她的时间比较宽动,会主动约朋友喝一杯茶。
那一天,她拿著一本杂志,社交版一定又刊登了她的照片。
美珠翻开一看,读到一篇访问。
「写得很好。」
「过得去啦。」
「你人缘很好。」
爱娣只是笑,碧清的大眼楮看著远方。
那么多年的朋友了,美珠直接觉得她有话要说。
「在想什么?」
爱娣低头,「没什么。」
「你有心事?」
「一直以来,我都有心事。」
美珠不语,天下焉有没有心事的成年人。
当下她说:「这几年间,你也算是想什么有什么了,还不满足?」
棒半晌,爱娣抬起头来,「男欢女爱呢?」
美珠吓一跳,「你说什么?」
「我指爱情。」
美珠看著她,「你响往爱情?」
「是。」坦然承认。
「你与谢明中之间没有爱情?」
「从来没有。」
「可是你们一直以来不是相敬如宾吗?」
爱娣笑了。
美珠泄气,真笨,彼此尊重同爱情有什么关系?
她发觉自己又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孩子都那么大了。」
爱娣看著窗外。
「你有了对象?」
爱娣不出声。
「你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
「也不用全部牺牲,我总是孩子的母亲,还有,爱艺廊我起码占一半。」
「他是谁?」
爱娣不语。
美珠举起手,「你不说,也算了。」
「不,不是不说,我还没立定主意。」
「那么,容我劝你马,今日你拥有的一切,得来也并不容易,千万别轻易抛弃。」
「我从来没恋爱过。」
美珠说!「我也没有。」
「那么,你不会知道那种感觉,他令我著迷,」文雅的爱娣一改常态,用词十分大胆,「他的眼神、声调、身体均令我陶醉,我想占有他,长时间与他在一起。」
美珠说不出话来。
饼一会儿她问:「谢明中可知道此事?」
爱娣十分讶异地答:「谁理地。」
完了,这头婚姻已经完蛋。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支线发展。
那日分手,美珠并没有怪爱娣贪婪。
男欢女爱,谁不想。
有那样的机会,庄美珠说不定也会抛弃一切去追求欢愉。
她深深叹息。
不久,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开来。
凝芝第一个来找美珠。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谁?」
「朱海昌。」
「哪个失海昌?」美珠愕然。
「拍电影的朱海昌。」
「不!」
「正是他。」
美珠跌足,「怎么会是他,爱娣怎么会是他的对手,爱娣会吃亏。」
凝芳说:「也许,在这件事上,你不应论到得失。」
「她可快乐?」
「目前?那当然。」
「可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吧。」
凝芝把一张海报摊开来,「这是朱海昌,你且来看看他可值得。」
当红的电影小生,魅力透纸而出。
「他们不是一对。」
「那当然不是长久的感情。」
「他懂得欣赏爱娣吗?」
「你何必担这种心事。」
美珠惘然说:「这件事我明白,但是我又不明白。」
「爱娣她已经不大回家,她常到朱家留宿。」
「谢明中反应如何?」
「在办离婚手续。」
「我的天。」
「代价不少。」
「就为著」场热恋?」
「当事人认为值得,即系值得。」
「那朱海昌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情人。」
「坊间都那么说。」
「爱艺廊的生意呢?」
「尚可。」
「孩子们呢?」
「孩子们也总会长大。」
于是,童爱娣开小差去了。
她也是人,她有权追求快乐。
这一段时间,老朋友们都没有看到童爱娣。
记者们似乎也没有热衷地发掘这一段新闻。
而朋友们,也各有各的事忙。
大家似乎已经忘记爱艺廊,忘记童爱娣。
反正爱娣什么都有了、家庭、财富,现在还有情人,不劳朋友关心。
美珠升了一级,工作压力比从前大十倍,苦忙,又有人事倾轧,整个人沉默下来,忽然明白到,若不想一辈子低声下气,就非得有点节蓄不可。
资本社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节蓄,没有尊严。
她把那大吃大喝的习惯改了过来。
爱艺廊不大去了,名牌套装少买一点,算一算,一年竟可剩五六十万现金,小盎由俭,真错不了。
左凝芝找她,她事先声明:「到我家来吃饭,我做一锅好汤等你。」
地方又静,何必到外头去喧哗。
凝芝来了。
闲聊起来,「昨日我去过爱艺廊。」
「怎么样?」
「遇见谢明中,他说已办妥离婚手续,两个孩子归他,他分了现款及房子给爱
娣。」
「多少?」
「总值数千万。」
「不错呀.难怪有些女性越结婚越富有。」
「正常地生活,那当然够了。」
「朱海昌是个红星,不会用她的钱。」
「可是她要追随他生活,又不事生产,天涯海角那样跑,很快会见底。」
美珠颔首。
「听说花得很厉害,已经不计后果。」
「那朱某呢,可与她有长远打算?」
「自古至今,戏子不过是自一出戏活到另一出戏─休闲当儿,宛如游魂,不甘寂寞,有时亦自编自导,因缺乏编剧经验,情节往往发展得一塌糊涂。」
「依你看,爱娣会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朱海昌英俊迷人,是一等一的好情人,我等艳羡还来不及,爱娣若想与他长相?诽,那是她自己搞昏了头,与人无尤。」
美珠辩日:「她长得美。」
凝芝冷笑一声,「在我们凡人圈子,她真是够标致的,可借她一不小心,钻到美人窝去了,演艺界谁不美?」
「她有气质。」
「算了吧,一点点无色无嗅无相的气质,怎敌得过活生生原始的胸波臀浪!」
美珠长叹一声,「她是怎么搭上朱海昌的?」
「他来看画,她看见了他,一见钟情。」
「可能吗?」
「你要是决定恋爱,你也可以做得到。」
「我不敢妄想,我只希望下半生衣食不忧。」
「那也已是奢望。」
美珠喃喃说:「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这才发觉,她同谢明中一点感情也无。」
「老谢很觉羞辱吧。」
「他处理得很好,快刀斩乱麻,立刻与童爱娣一刀两断。」
到底是个生意人。
「看样子爱艺廊很快会换老板娘。」
「生意好吗?」
「照旧,闻名而来的洋人很多。」
「了不起。」
「真难以想像爱娣会放弃那一切。」
那天她俩谈到深夜。
美珠很感慨,不过那是别人的事,第二天她又忙别的去了。
一次,陪客户看画,到爱艺廊去。
没想到谢明中亲自出来招呼客人,并且介绍身边一个年轻女子为「拙荆」。
他已再婚。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女子皮肤雪白,细腰,十分漂亮。
美珠结帐时发觉谢明中连折扣都不打。
他前来招呼,不过是想前妻的朋友知道他另结新欢,示威。
她笑笑离去。
爱娣呢,她到底怎么样了?
真奇怪,明明有她家的电话,为什么一直没找她?
美珠终于拨电话到童家。
「爱娣?好久不见,出来吃杯茶。」
爱娣并无拒绝,「到舍下来吧。」
美珠在周六下午上门去。
家具、陈设、布置,同从前完全一样,就是少了两个孩子。
爱娣仍然清丽动人、长发、大眼、白衬衫,黑色长裤,配一双银色平跟鞋。
瘦是瘦一点,可是恋爱确是极耗精神的一件事。
「好吗?」
「托赖,还不错。」
美珠坐下来,「没想到你会有空。」
「下星期就要到丹麦去。」
「有什么事?」
「陪朋友去公干。」
「生活愉快吗?」
爱娣伸一个懒腰,「我正在尽情享受。」
「我很为你高兴。」
爱娣看著美珠,「我相信你是由衷的,那么多朋友,我只信你一人。」
「左凝芝也可以相信。」
爱娣只是笑。
这次见面叫美珠放心。
可是二个月后,凝芝捧了数本娱乐刊物来。
封面标题是「朱海昌与何碧珊公开恋情」。
那何碧珊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高佻身段,穿一袭低胸纱衣,戴一副宝蓝色隐形眼镜,整个人看上去似只野猫。
美珠心都凉了。
凝芝仿佛有点幸灾乐祸,「看到没有?」
「你这凉血动物!」
「这是必然后果。」
「你认为爱娣会得承受?」
「玩过了,也当算了,天黑啦,是回家的时候了。」
「那个家已不属于她。」
「谢明中不是把那幢花园洋房送了给她?找个普通点的人,很快又可生儿育女。」
「爱娣不会罢休。」
「啊,咬死朱海昌?」
「凝芝,你好像对爱娣有成见。」
「我讨厌所有不知足的人。」
美珠无言。
她希望朱海昌会回到爱娣身边。
但是他没有。
看样子,重爱娣不过是他生活中一段小小插曲。
没多久,爱娣便病了。
美珠去看她。
憔悴得很厉害,但大眼楮里仍有火花。
美珠同她说:「进医院去修理一下,出来又是好汉一条。」
爱娣笑笑。
「若有别的想头呢,那是你自己傻,怪不得别人,那种人,根本没有明天,你不必陪他疯,你错爱了他。」
爱娣仍是笑。
「后悔?」
爱娣摇摇头。
「那很好,快点好起来,千万别小题大做。」
爱娣握住美珠的手。
饼一会儿她说:「我将去伦敦与我母亲小住。」
「别去太久,孩子会想念你。」
爱娣看著窗外。
那天下午,朱海昌向记者宣布他与何碧珊的婚讯。
爱娣会看开的,怎么能同这样一件货色计较呢,不过说真,朱海昌与何碧珊也真是一对,天下竟有外型如此漂亮的男女。
爱娣去了英国很久。
凝芝问:「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
「美珠,事情有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应该七十二小时之内就把此人撇到脑后。」
「也许,他是太好的情人。」
「也不该对此人认真,她又不是少女情怀,人家毋需对她负责。」
「谁会猜到二子之母会对失恋有此强烈反应。」
「我扪去看她。」
美珠无奈,「千里迢迢,你又治不好她,何来旅费,算了吧。」
事情就如此搁下来。
然后,就听说爱娣已进入弥留状态。
美珠闻讯好好哭了一场。
接著,童爱娣已经病逝。
凝芝问:「到底是什么病?」
「没人愿意透露。」
「有什么病治不好?血癌都可以医,除非是──」
「别对死者不敬。」
「真是可惜!」
「凝芝,这是他杀。」
「不,这最多是自杀。」
「她的孩子怎么样?」
「谢明中不让她们去英国奔丧。」
「他恨她。」
「换了是你,你也会恨。」
「朱海昌呢?」
「当然没事人一样。」
美珠不语。
最令她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朱海昌与何碧珊旋即宣布分手。
这根本是他的一贯作风,可是何碧珊就能笑嘻嘻面对记者笑谈过去。
整件事是一宗误会。
童爱娣自投罗网,与人无尤。
庄美珠一生最惘怅的是这一次。
不多久,美珠收到一个英国寄来的包里。
「庄小姐,我是爱娣母亲,爱娣遗言,把这张披肩赠予你,纪念你与她之间的友谊,祝好,童王氏谨启」。
是,美珠曾经几次三番称赞这张绣花披肩漂亮。
美珠抬起头,轻轻把披肩搭在背上。
她轻轻问:「值得吗?」
仿佛听见爱娣回答:「可是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为什么没有适可而止?」
「他燃烧我整个生命,我失去控制。」
「值得吗?」
「我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们却会永远想念你。」
爱娣回答:「我相信你是由衷的。」
美珠怔怔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