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著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著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只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著,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楮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著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著,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模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模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模模,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著,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著。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著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著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楮,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楮,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楮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楮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楮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楮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模模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著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模了模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著。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饼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著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楮,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著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著笑,实在撑不住了,捧著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著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著他,不出声,我用手模著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著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著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著他,一直微笑著。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棒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楮,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著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著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楮,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著课下著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著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著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著头,微微弯著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跋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著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饼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著?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著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著头。
有时候我看著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楮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著。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著,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楮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著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