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孙雅芝在热闹的茶座坐定,才发觉她一身艳红装扮,也不穿孝了,头上脖子上现在都是真金真钻,但不知怎地,仍然给人一种假的感觉。
一条宽皮带紧紧勒著腰身,双腿一搁,露出裙叉内一双黑花网袜,全茶座男人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们这一桌。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回来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赢,坐下便叫两客汉堡包补充力气再度作战。
「大雄,你对我实在够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为你介绍。」孙雅芝说得很真挚。
这个小女人也有她可爱的一面。
我咬著食物摇摇头。
她低声说:「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纪虽然大一点,但为人通情达理,又有能力助你事业一臂之力,谁都看得出她是对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时候她在各处出现,跟著我,只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希望看到她那双如雾中之星般的双眸。
「……不是说你俩已经同居了吗?」
我摇摇头,「并没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孙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认。
「大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复杂,雅芝,你不会明白的。」
她耸耸肩,垂下眼楮,睫毛长长地似两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饱肚子,我说:「谢谢你,雅芝,你当心自己,也当心自己的钱。」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诚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开来,谁敢说孙雅芝对朋友不讲义气?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当门口去等她。她与赵三去吃饭,我就在他们桌子旁订张位子,看著他们吃。他们去观剧,我买他们后面一排位子。
终于有次叮当见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赵三非常尴尬。他低声与我说:「关大雄,愿赌服输。」
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这卑鄙的小人,这是公众场所,你不能干涉我,如果你不喜欢见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个香港买下来,递解我出境。」
他带著叮当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这般盯著叮当,迟早变为绝望疯狂的亚黛尔H,但叮当是女人,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往往可以显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没有力气再乐观了。已经有七八天没有睡觉,我双眼布满红丝,喉咙嘶哑,一颗心越来越不甘。
风度?正如黄沾有一次说:什么叫风度?如果爱那个女人,她要走,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恳求她留下,在爱情面前,人还有什么自尊可言。
赵老太爷与我谈了一次话。
他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忙?」
「不关你的事,你请放心。」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给弄胡涂了,不是说你离开叮当,跑到英国去见香雪海吗?」
颠倒黑白是非,莫过于此,贼喊捉贼,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补偿一一」
「我不需要——臭钱!」
「对不起,大雄——」
我再次无礼地打断赵翁,「我现在心情很坏,有空时我来探访你。」
我把电话挂掉。
其实不应当这样对待赵世伯,有没有赵三,他老人家都还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确实不好,一阖上眼,在我面前出现的人,竟不是叮当,而是香雪海那张苍白脆弱的面习
醒来时往往比没有睡的时候累,我跟自己说:关大雄,你爱的到底是谁?
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这样发狂地追著叮当,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门口像只摄青鬼,不外因为害怕失去她。
终于她崩溃下来。一日深夜三时,她打开门,苍白著面孔,对我说:「你还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开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简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当叹口气,「你胡说什么?你都快倒下来了,进来喝杯热茶是正经。」
「你忘了?这是你小说‘翠绿故事’中女主角段无瑕说的话。」我疲倦地倚著门框。
叮当沉默一会儿,「我服了你,关大雄。」
她家的陈设我当然再熟悉没有,我往沙发上一躺,灵魂找到了憩息地,几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给我递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惯的杯子呢?」我仰起身来。
「没空洗,将就点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这就叫茶吗?」我呷一口,皱上眉头,「怎么一阵油腻气,只见颜色,没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学著晴雯的语气。
「事到如今,」叮当凝视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还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谁拿自己的精神来开玩笑?这二十多三十天我惨过大病,我都改了,叮当,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滚瓜烂熟,连《红楼梦》都一并背妥,以后没话说的时候,咱们就对著一段一段自‘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直数下去,」我长叹一声,「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当啼笑皆非,双眼隐著泪光。
饼一会儿我说:「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说的,你搞错了。叮当,再给我一次机会,否则我死不瞑目。」
她转过头去。
「而且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与,都是纯洁的,只为你一人而设。」
叮当尖叫起来,「我小说中可没有这么肉麻的对白。」
「当然没有,叮当,」我喘气,「这是我关大雄杜撰的。」
叮当掩上脸,「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写小说写得久了,」我叹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说中,还是小说活在你笔下。」
「你有什么保证?」
「保证,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可没有赵氏企业作担保。」
「你回去,让我想想。」
一想就没希望,怎么能够让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随棍上,「当初在赵三与我之间选中我,你已经想得再清楚没有,怎么会鬼上身往回走?你这些年写写写乱写,写得可有点胡涂了。」
「他……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叮当犹豫。
「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我夷然说,「你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这种当机立断的时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把你与孙雅芝视为同一个卡拉斯的女人,问你受得了吗?」
叮当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会怎么说?说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级?我还管人家怎么说?我的头都要炸开来了。」
我沉默下来。
饼一会儿我说:「我很高兴,至少我们又可以吵架了。」
叮当抬起头来,显然她也想起有一个阶段我们只能够相敬如宾。
「你打算怎么样?」叮当问我。
「我们还是结我们的婚,叫赵三哪儿凉哪儿搁著吧。」
「太儿戏,不行。」
「说一切都是误会与谣传不就可以了?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事情都是谣言,」我大声喝道,「咄,你太放不开,枉你白衣飘飘,一副潇洒状。」
叮当苍白起来,「赵三真是无辜——」
「他死有余辜。」我咬牙切齿地说。
「大雄——」叮当六神无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从今天开始,小说里的情节,由你去想,生活上发生的事,由我来交代,好了没有?」我很不耐烦地说。
「我岂非太笑话了?大雄,我……」
「人家说你笑话,你便说伊们妒忌你,笔在你手中,你有地盘,谁敢指著你的名字骂你?」我安抚她,「到底你还是一张皇牌,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一点都不似凌叮当,我太不像话,我只想报复,我完全没有想到后果,结果伤害的还是自己。」她倒在我怀中。
我拍著她的背部,庆祝压倒性的胜利,「不怕,生活丰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说,下一部的情节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为她还爱我。
可怜的叮当,她还爱我的。
「我太胡闹,我太任性——」她还使劲地责备自己。
「艺术家若没有这种质素就不是艺术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轨,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当说,「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说的是。
谁敢担保叮当嫁了赵三不会更幸福?金钱可以弥补许多不足,但像我与她这种赤果果光靠感情维系的关系,不足就是明目张胆的不足。
我们打电话给赵三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赵三被我们自被窝里拉出来听最新行情,开头时抵死不信——
「开什么玩笑,大雄,你当心入精神病院,叮当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赵,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晓得。」
叮当在一边怨道:「大雄,有话请正正经经同他说,少吊儿郎当的。」
「叮当呢,我同她讲,」赵三说,「到底搞什么鬼?」
叮当忙不迭取饼话筒,同他说起来。过一会儿她把电话拿进房间去,不给我听,我怕有变卦,追上前去。
只听得叮当低著头,隔了一会说声「是」、「嗯」、「想清楚」、「明白」、「谢谢你」。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掉,坐在一边不出声。
我知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心中不禁对赵三内疚起来。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旁说:他把你差到英国去「办理公事」的时候,可没有内疚啊。我听了心肠又硬起来。
情场如战场,总有伤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来,这时候若果赵三与我再过招,恐怕我会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经筋疲力尽,宁愿抱著一个有伤痕的心休息。
叮当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说:「叮当,我会善待你。」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你心里想什么?」我问。
「我想把你们两个都摔在脑后,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从头开始。」
「叮当,你累了。」我说,「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谁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气,但愿我们再也不需经过什么惊涛骇浪。
这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不愿离开叮当,连吃顿饭也采取人贴人政策,开头她很反感,但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我特地到赵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赵三很幽默,他说:「关老兄,你又赢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侥幸,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爱她一直比你爱她多。」
「我爱她也不少。」
「这我承认,」我说道,「但还不够多,女人是最贪心的。」
赵三讪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们大力握手。
「区区服了你,你是真有风度的。」我说。
「何必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他仿佛已经不在乎,「咱们见面的日子长得很呢,你们真的要快些结婚,免得再生枝节。」
「是的,订在下个月,六号。」我坦白地告诉他。
「爹叫你有空来跟他下棋。」
我汗颜,「你真的毫无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当然全无芥蒂。」
我瞠目,对他五体投地。
赵三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大雄,来,过来见一个人。」
「谁?」我又堕入五里雾中。
「雅芝!」赵三大叫一声。
「来一一」玉堂春出场般的调调。
「雅芝?」我当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来,摆个明星架势,往门槛一靠,头微仰,挺起胸,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儿。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孙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个摆布我的布局,他妈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赵三与孙雅芝什么时候分开过,叮当又怎么会去跟赵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们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当的婚事,不给我时间再去犹豫。
我抬起头,酸溜溜地说:「孙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当这么好的妻子,」孙雅芝劝说,「你还哪里去寻?」
我点点头,颓然坐下。
赵三也劝,「大雄,何必犹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应当怎么说呢,如果叮当不是来这么一下险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为舍不得香雪海的缘故。现在,现在没有选择余地了。
「大雄,来,让我们计划一下你的婚礼,大雄!」
我如梦初醒,「什么?」
「大雄,」赵三学著我的口气,「你心中没有芥蒂罢。」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计算我,」我的声音小如蚊子,「我有什么办法?」
赵三大笑,「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我抬起头来看著他。
「爹爹已经接受了雅芝。」
「呵,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愿得偿。」
「大雄,有一句话我说对了,你待我真好。」这个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说。
我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化地告终。
婚礼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
叮当终于证明我有诚意要同她结婚,不惜把她自赵三手中「抢」回来,态度改变得很好,事事尊我为先,以我为重。
我却额外的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港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傍晚与清晨都有凉意。
整个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认识了香雪海,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来,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赋闲。
叮当订来一连串的白衣准备结婚时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孙雅芝,现在这个狡黠美丽俗艳但又友善的女人时常在我家出没,俨然以总指挥的姿态出现。
真厉害,我摇头叹息。
我们的新居并没有置在半山上,因为经济情况的缘故,只挑了一个比较静的住宅区。不久之前叮当与赵三在报上「订过婚」,我们不敢宣扬,但那些无孔不入的周刊记者还是把这个疮疤挖了出来写足十万字,什么「上流社会换妻秘闻」、「上流社会男女关系大乱」之类。
对这些记者来说,全人类都属上流社会,小生意人的情妇爱在派对上亮相,被拍下几幅照片,没到三个月也就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洒狗血。
真相他们何以得知?
真相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雾中,新居室内设计由叮当的朋友方盈女士负责。
伊问我们有什么意见及需要。
我真活该,多嘴说:「书房内可否悬一古老吊扇,像卡萨布兰加般情调?」
这女郎朝我瞪一眼,「楼面才三米高,还悬吊扇?当心风扇叶子把你的头切掉。」
我当时闭上我的尊嘴。
谁也没告诉过我,婚后男人在家中会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适漂亮。
叮当喜欢白色,她那位设计师也喜欢白色,皆大喜欢,我完全有置身医院的感觉。
终于结婚了。
结婚前三天,一切俱备,叮当开始紧张。
她问我:「你都知道了?」没头没脑。
「知道什么?」我瞪著她。
「其实我们是骗你的。」
「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不气?会不会怀恨在心?」
「气呀。又怎么样呢?」我说,「反正咱们是相爱的,你已证明这一点。」
「你可爱香雪海?」她忽然问。
我温和地说:「叮当,何必寻根究底?有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告诉我。」叮当逼我。
「现在我跟什么人结婚?你还不明白?」我扯扯她的头发,「你大获全胜。」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当悻悻地说。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没有叮当这股压逼力,叮当坚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遗憾地想,以后不能够再怀念她,过三两天我都要结婚了。
「大雄!」
「是。」我惊觉地抬起头。
「在想什么?」
我笑说:「去订制一架思想追踪仪,叮当,瓖在我脑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小女人?」
「那么就请你控制你自己。」我说。
「我爱你。」
「爱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当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纱柔软而贴身,奶白色的比利时纱边,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气喷鼻,叮当说:「放在冰箱里,到时取出来用。」
婚纱用一顶珠冠压在额上。
我由衷地说:「但愿每个新娘都这么美丽。」
她吻我的脸,「大雄,我爱你。」
我完全相信,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诡计,伤那么多脑筋,死那么多细胞,她当然爱我。
叮当这几天容光焕发,艳光四射。
她告诉我新居终于落成,无论被褥毛巾、厨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当瞪我一眼。
看到新书房的时候,我真正的感动——
吊扇正在缓缓转动,四周都是绿色的攀缘植物,一张半旧的书桌,与我心爱的旋转椅,都搬来了,一角还有书架与一只小小的钢琴。
我对叮当说:「谢谢你。」
「吊扇是方盈在浅水湾酒店买回来的,特别小,适合这里。」
我坐下来,按动琴键,是那首著名的「时光逝去」。
坐在我身边的是叮当,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转头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声停止。
「说你喜欢这个家。」
「夫复何求。」
摄影师也订好,是杨凡。光是选背景场地已经跑好几个地方,先是穿了婚纱礼服拍,再换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尽,还是不满意——是摄影师不满意。
我抱怨:「就差没脱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紧张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两夫妻往浴室镜子前一站,再清楚没有。」
叮当说我煮鹤焚琴。
亲友们的礼物也送了来,父母亲虽不克自加国赶回来观礼,也打了长途电话来祝贺。
一切都很顺利,明天早上十点正我们便可以注册结婚。
下午叮当对我说:「依照习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见面。」
「你相信这些?」
「我们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还是相信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们再见。」
「车子订好了?」叮当不放心,「一切没问题?」
「自然,赵家的HK七号,」我说,「早上九点到你门口来接你。」
她点点头,「大雄,明天见。」
「好好地睡一觉,别兴奋过度,别紧张,别胡思乱想,也不要接电话,以免说个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么?」
「趁著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结伴狂欢,找几十个艳女郎开疯狂派对。」
「明天记得起床就好。」
我温柔地说:「你放心。」
她说:「终于结婚了。」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有点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惯了,时间全是自己的,赚的钱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个家,什么都得摊开来用,将来有了孩子,牺牲更厉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戏为重。——焦头烂额地找学校,温功课、看医生……多浪费时间。」
「后悔?」我问,「还要再考虑?不甘心?」
「当然,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很多独身人也还不是过得很好。」
「落叶归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纲伦常是无法改变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睁大眼楮看清楚,还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
叮当无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著你结婚。」
「能够结婚是好的,别想太多。」
叮当笑,「大雄,你最大的优点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见得,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当日下午我独自到会所去喝酒,醒一醒脑。
爸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诉,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别有一番情调,不知怎地,我觉得寂寞。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难玩的游戏。
我把啤酒杯子转动。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动。是周恩造医生,他也是一个人。
我拿著杯子过去,「周医生,我是关大雄。」
「我知道,你回来了?」他拉开椅子让我坐。
我想问他关于香雪海的近况,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静静地等我开口。
我只得说:「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点。」他温和地答我。
我又静下来,看著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却如此忧郁。
「真可惜。」周医生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与香雪海,面孔登时涨红,「是的。」我喃喃地说。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医生说。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啤酒已经漏气微温,再也不想喝它,我叹口气。
「她并没有几个朋友,一直很重视你,你应该去陪伴她。」
我懊恼地说:「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为工作么?」周医生像是有若干不悦,「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头。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过这个秋天,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离,「秋天?这个秋天?」
周医生看我一眼,语气较为松弛,「对,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在瑞士的会诊,已经断定她的命运,过不了这个秋天。」
——就是这个秋天?
我心迷茫,身体像是被搁置在一间隔音室里,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
一小块一小块的蛛丝马迹,像是拼图游戏似的逐角拼拢,我开始比较有一幅完整的画面。
「……说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间,我竟遇到两个骨癌病人,一个是明星孙雅芝的母亲,另一个是她。」
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立刻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楮,「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著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