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半夜音乐,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于是拨电话给叮当。
叮当打著呵欠来听电话。
「睡了吗?」
「还没有。」
「在看书?」
「嗯。」
「什么书?」
「大卫王的悲剧。」
「什么?」
「圣经故事,大卫王与技示巴。」
「那有什么好看?」
「是不好看。」
「为何闷闷不乐?」
她不答。
其实我可以回答自己。
我们妄想一切可以恢复到以前的完美,但又知道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会因公事出差数日。」
「什么时候去?」
「这一两天。」
「这么快?」
「赵三苦苦求我。」
「呵。」
我很震惊,叮当以前跟我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仿佛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呵」、「是」、「不」、「是吗」、「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说结婚呢,许多人离婚就是为了不再有话可说,我们到底是否应该结婚?我们俩人在电话中维持许久的沉默,终于我说:「睡吧。」
「好。」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索然无味地上床。
从前她会把全套大卫王的故事告诉我,叮当的阅读范围杂而且广,什么狗屎垃圾都看个饱,说起故事来,包罗万有,特别古怪动听,而我是她的特级听众,她的职业,本来就是说故事。
但她现在不再对我说故事了。
多么讽刺。
也许以后我只得到书局去买她的书来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赵三送来飞机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关公司事务的录音带,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时的航程中聆听。
趁著上午有空,我独自到城内溜达。
冬装早已摆出来了,女士们香汗淋漓地试穿著,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国去总得有件厚衣挡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烟,少了叮当叽叽呱呱,关大雄有点魂不守舍。
以前来到这些店铺,她总能把每件新装滑稽地评置一番,什么「试想高宝树穿这件八号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从不穿这些金线阿里巴巴裤」,「不知谁说穿‘史慕京’弄得不好会变任剑辉」……笑得我半死地。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当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当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当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当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当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当?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当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踫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当,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当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当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当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著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著「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著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嗯。」
洋女人,你简直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否则就顺势上来,然后在一年后告诉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养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人领养。可怕!
这年头,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桃色陷阱。
车子到达夏蕙之前,她已经出尽百宝。
我铁石心肠,步入酒店大堂,领取锁匙。
米兰达说:「我还没有吃饭。」
我取出张二十磅钞票,「好好地吃一顿。」
她娇嗲地说:「侮辱我。」
我抚模她长及肩头的金发,「宝贝,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她睁大眼楮,非常懊恼,收下钞票,喃喃地走开,语音中带著无限惋惜。
我总算松口气。
赵三替我订的是套房,豪华之极,全部法国宫廷式装修,真算对得起我。
我淋了浴,刚预备休息,床头电话响。
准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柜台,「关先生?」
「是。」
「有客人在楼下大堂等你。」
「告诉他我很疲倦,有什么事明天再见。」
「不,关先生,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她有没有三只眼楮?」我没好气,「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来吧。」
「关先生,她姓香。」
「什么?」
「香小姐。」柜台说。
我怔住。
「我马上下来,」我喘气说,「请她等我一等。」
我连忙挂上电话,隐约听见接线生满意的笑声。
我披上外套,飞身落楼。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大堂还是巴洛式的建设,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楼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个黑衣女背我坐在半旧的紫色丝绒沙发上。
我忍住喘气,轻轻接近她,她的长发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著把钻石梳子,衣服的领子垂得很低,她缓缓转过头来,面孔很苍白,一双眼楮抬起来,眼神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别来无恙?」她轻轻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为我来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吗?」
她哑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诉我,你可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说:「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我订了张桌子吃晚饭,来。」
我跟著她走出去。
她的闪光丝绒长裙款摆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倾心地想,得到她的决不是咱们这种电脑时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来以后,我仍然没有放松她的手,「告诉我,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是的,」她点头,「我虽然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来。」
「你知道吗?这次出差后我会回香港与叮当结婚。」
「是吗?」她微笑。
「叮当已经答应了。」我忽然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暧昧?下意识你不想我们结婚,是不是?说实话,香雪海,说实话。」
「你们结婚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仍然是那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看好我们的婚事?」
「你没听说过旧约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她问我。
我一怔。
当我离开的时候,叮当正在看这个故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大卫王看中了他手下乌厉亚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乌厉亚出邻国作战。」
「不!」
「乌厉亚战死后,大卫王霸占了技示巴,这个故事不够熟悉?」
「你在暗示什么?」我变色。
「什么都没有。」香雪海叹口气,她打开小丝绒手袋取出一角报纸,摊开在我面前。
我取饼看一一
「赵家三公子与凌叮当小姐订婚之喜。」
报纸是泰晤士日报,日期则是今日。
伦敦的今日是香港的昨日。
「为什么?」我愕然问,「为什么瞒著我?」一刹那百感交集,又惊又痛。
香雪海没有给我答案。
「为什么?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可以骗我,但不应作弄我,他们怕什么?怕我在订婚礼上闹笑话?他们对我的估计未免太低了点。」
想到叮当竟然如此对待我,更像哑子吃黄连一般似的。
香雪海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胸膛犹如被大铁锤锤中。
「为什么?」我绝望地问。
「事情过后你可以亲自问她。」
「我不相信。」我愤然说,「我不相信叮当会跟赵三,她根本认识他在先。」
香雪海默然。
「告诉我,你没有幸灾乐祸。」我摇憾她的手。
「当然没有。」香雪海叹口气。
「也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看到报纸,便赶来见你。」她的眼楮告诉我她说的是实话。
「你怎知我来了?」
「问赵三。」
「我要立刻赶回去!」我站起来。
她抬起眼,「人家就是怕你在身旁,有理说不清。」
我大力用拳头敲桌子,杯子碟子都震落地下。
「大雄,请你控制你自己。」她劝我。
我紧闭眼楮,用双手捧著头。
叮当很清楚我,如果我在他们身边,他们不会有一个顺利的订婚礼,我对感情无法拿得起放得下。
我大力握著香雪海的手。
她说:「你握痛了我的手。」
我失声痛哭。
她扶我回房间。
「你真的爱她,是不是?」香雪海温柔地问我。
一刹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被抛弃的痛苦抑或是失去叮当的恐惧,人类的感情太复杂,是不是为了爱,我也不知道。
我捂住脸,「不,他们不该骗我……每个人都知道了,连孙雅芝都同情我,他们在一起不知有多久了,依我的猜想,是那本书,写那本该死的书时开始的事。」
「你是爱她的,不是因为此刻的哀伤,你一直爱她。」香雪海叹气。
到房间我用湿毛巾敷著额角,「肤浅的诡计,出卖朋友,我不会原谅他们。」
他们又何尝需要我的原谅,一切不过是为了要支开我,待我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木已成舟,什么都冷下来,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叮当对我失望,我明白。在她对心理医生的话中说得很清楚。
她原先以为我有一颗不变的心,后来发觉在我们的感情生活中多出一个香雪海,她在惊慌之下便走向赵三,赵三生命中的女人太多,她反而有种安全感,什么都是注定的了。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
「想通了?」香雪海问我。
我点点头。
「真不愧是聪明人。」她称赞我。
「叮当会后悔的。」我说。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是那么说。」
我往卧椅上一躺。幸亏还有香雪海这个好友在身边。
心仍然牵动在发痛。
多年来我并没有好好地去了解叮当。我太玩弄潇洒,以致失去了她。
「仍要回去论理?」
我心灰意冷,不予答辩,「你呢,香,你来到此地,是为什么?」
「我是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无所谓人在哪里。」
「总有个目的,为风景、为生意、为朋友。」
「你期望中的答案是什么?」
「是来救我的。」
「好的,我特地来,是为救你来的。」
我并不见得因她这句话而振作,我说:「我遭有钱有势的现代马文才所害,而九妹又变了心。」
香雪海笑,「大雄,你这个人,实在一无可取,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那股热情的憨劲,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却是一个可爱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
她懂得欣赏我,远比叮当为多,但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女人,却是凌叮当,现在叮当已经变心,我是否应该另作考虑?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暂时还做不到。
「到我家来。」香雪海说。
「你本家是在苏黎世。」
「对,到我家来,做一个上宾,」她说,「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要离开这里,一切是个骗局,什么收购公司股权,这是三十六计中叫「调虎离山」之计。
以火攻火,我只好来一著「走为上著」。
第二天我就跟著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喷射机在等我们。
「你的飞机?」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给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备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夸张地说。
香雪海微笑,「那么让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排场。」
「不喜欢是可以的。」我点头。
风很劲,天开始凉。香穿著宽袍大袖的斗篷,别有风味,那张不化妆的脸孔永远略见憔悴,但那种风情偏偏又在眼角的细纹中露出来。我拥住她的肩膀。
我说:「你永远都是那么神秘。」
我与她住在郊区的乡间房子,风景好得像明信卡,对著湖泊,农人正在收割麦地,虽然用的是新型机器,但是也风味十足。
香的两个仆人是一对老夫妇,并不说英语,而我听得出,香的德语是流利的。
那夜我们吃香味浓郁的肉饼。
我说:「我永远也不要回香港。」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的。」
我为之气结,「给我一点同情心好不好?」
「还是来杯甘香的爱尔兰咖啡吧,明天我们坐马车过约书亚三世路去兜风。」
我心酸地想:我有什么心情享乐?我的情人抛弃了我。
「你没有怎么样吧,」香问,「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为爱仙欲死的样子。」
「真正被你累死,爱情是很重要的。」我说。
「但不要乘机贩卖廉价的眼泪,泛滥的伤感。」香说。
「我爱叮当。」
「她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我很高兴你那么说。」
「她有格。」
「正确。」
「但是她还年轻。」香雪海说。
「你也不致于那么老。」
她莞尔,「请不要将我们两女作比较,我无意取替她的位置。」
「一切因你而起,你说你要追求我,但是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之后,你又离开我。」
香笑意更浓,「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
我悻悻地说:「哼,现在你摔不掉我了。我总得抓个人填补我寂寞的心。」
「大雄,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那夜,我躲在床上读叮当的小说,读至流泪。
她的笔触非常细腻,人物性格充满灵魂,我忏悔未曾早点领略她的心中的真感情。
我取起电话,想拨到香港去,但又放下。
天蒙亮,暖气熄灭,我感到凉意,钻入被窝内睡去。
醒来时三天前的日报与早餐一起送上来,第一版下角便有凌叮当的订婚启事。
我问:为什么不索性结婚呢?在丽晶酒店筵开八百席请客撑死亲友好了,为什么噜里八苏的订婚?虚伪。
他们都曾经对我这么好。
赵世伯、赵三、叮当,都是我至爱的人,都出卖我,古龙的武侠小说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才知道你的弱点。
真荒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竟是香雪海。
因为她无所求,所以最是高洁可爱。
要是我身边有个钱,我当然留在此地跟她度过一辈子,现在,我悲哀地想:我仍然得回去面对一切。
我推开报纸与早餐。
香雪海出去了。
女仆同我说:「医生,看医生。」
这里那里,总听懂一两个字。
看医生?不是早就痊愈,为什么老看医生?
我心一动,但她随即回来了,推门进来,神色自若,手中捧著许多盒子。
「去购物?」
「是,买了许多颜色衣服。」她充满欢欣。
「不不,」我立刻反对,「你穿黑色最好,见到黑色就想起你。」
「是吗?」她扫兴地,「我刚想以新面目示人。」
「干吗看医生?」我故意不经意地问。
「医生?谁看医生?」
我目光炯炯地看她,「你呀,仆人说你方才看医生去了。」
「啊,周恩造医生来这里开会,我去看他,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点点头。
「你一向都如此多疑?」她忙著打开盒子。
我微笑,「对你是不一样的,因你不会生气。」
「个个都把我当糯米汤团。」她把新衣服一件件扬开来。
我可惜地说:「这些衣服美则美矣,但穿衣主要讲的也是性格,穿上它们,你就不似香雪海。」
她吐吐舌头,意外地活泼,「香雪海该怎么样?香炉峰该怎么样?香云纱又该怎么样?」
「香雪海应当穿黑色。」
「我记得你说过我穿别的颜色也好看。」
「那时我尚没有习惯黑色。」
香雪海笑,把买回的新衣都扫至沙发一角,坐下来,看牢我。
照说我应趁这个大好机会,过去搂住她的纤腰,趁势往她唇上深深一吻。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香对我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我低下头。
香开口了,「大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一怔,解嘲地说道:「留在你身边做一只小猫?」
香雪海像是有无限的忍耐力,她说道:「不,大雄,不是这样的,我请求你留下来,作为我的伴侣。」
我长叹一声,「如果没有叮当,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叮当现在并不属于你的了。」她讶异。
「是吗?」我反问。
「你要回去把她争取回来?」香雪海更加诧异。
我点点头。
「如何争取?」她问。眼楮睁得老大。
「赵三有劳斯莱斯,我有两条腿,他有钱,我有气力,他有势力,我有脑筋。」
「我呢?」她微笑地问。
「你有世上的一切。」我说。
她维持缄默。
我走过去,挽起她的长发,用力地嗅那股海藻的香味,「而像我这样的男人,车载斗量。」
「不,大雄,」她捧起我的脸,「你是一块宝石。」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那一刹那,我很后悔,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其实我与香雪海之间的了解多于世上任何人。
那夜我们乘马车去兜风,腿上搁著厚毯子,蹄声,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门,我一个人去看九点半场,散场后叫三轮车回家,车上也有类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时我父母在澳门与香港都有生意,店里的长工与伙记把我背来背去,我的童年温馨且舒适。
与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复了当年那种安全感,这个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与爱心,直逼我的内心。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们总还是朋友。」
她知道我担心会失去她,更令我惭愧。
天底下原来确实有红颜知己这回事。
香并无随我回香港。我独自回来。
并没有向赵三兴问罪之师,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谁也管不了谁,一颗心要变起来,狂澜也挡不住。
叮当不肯见我,我就在她家门口等。
与我一起等的有赵家的司机及车子,定是赵三拨给她用的。那司机只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与这种下人计较,我并没忘记赵老爷麾下的铁人,若果他使铁人来对付我,我将断为一寸一寸。
叮当出来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赵三待她不错,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厉声呼叫「叮当!叮当!」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头都不动一动,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我追上去,扑在车上,司机刚巧踫上车门,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他不顾而去,回到司机座位上,发动引擎。
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叮当,叮当,听我解释。」
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永远不要求她解释,即使化为厉鬼,也要她听你的解释。
她板著一张面孔,坐在车内,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凄凉。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车身已缓缓移动。
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扯又扯不出,脱又脱不下,不得不跟车子奔跑。
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车上,一边大声叫,声嘶力歇,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叮当已令司机停车,我模著脖子喘气,肺像是要炸开来。
叮当按下车窗,「你到底要什么?」
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像金鱼般突著双眼瞪著叮当。
她被我瞪得理亏,忽然掩住面孔,「是你先对我不起,跑去与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死人也不要说她对不起你,千万不要。
她把著车窗说:「你走吧。」
「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不,没有什么好谈的,请你走。」
她按上车窗,车子再度开走,我脱力,无奈地坐在街沿上。
有一个娇俏的声音说:「大雄,大雄。」
我抬头,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身边。驾车人正是孙雅芝小姐,一张脸如桃花般美艳。
「上车来,大雄,」她客气地说,「快。」
我无奈地上了她的车。
她水汪汪的眼楮朝我瞄一瞄,「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痴心汉。」明显地她把恰恰发生的事全看在眼内。
我不语,她的思想领域永远装不下我的情操。
「多谢你的帮忙,大雄。」
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脸,「哦。」
「我们去喝杯茶。」
「好,我也要补充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