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著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著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著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著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踫巧又穿著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著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立刻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饼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情妇。」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性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露。
「我们刚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熟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欢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著朱明智,过一会儿,唏嘘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步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宽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著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著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著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模模后脑,「为著家为著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肮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模,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著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著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著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著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楮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