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一向公平,没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试那阵子乃意没睡好,又担心成绩不好,皮肤百病丛生,对著镜子,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区维真。
她把小区请来教功课,只有在这样生死关头,小区有权有威,可以肆意发言。
「这一科已来不及逐页温习,我给你五个题目,你背熟了踫踫运气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于温习。」
小区瞪她一眼,冷冷说:「人家怎么同,人家冰雪聪明,过目不忘。」
乃意低头无语,真的,谁像她,不但其笨如驴,倔强如牛,且懒惰如猪。
饼一会儿她又咕哝:「石少南成绩也不见得妙到哪里去。」
小区又说:「人家头脑虽然简单,至少四肢发达,打好网球,也可以拿外国名校的奖学金。」
因为句句属实,乃意更加伤心。
晚上听见母亲同父亲说:「当真各人修来各人福,眼看没希望,上天却遣差区维真来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题目才走,都不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书桌上吗?」任先生问。
「不是写功课。」
「写什么,情信?」有点担心。
「写小说。」
任先生大笑,「什么,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来了。」
「人家女儿总与母亲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进退,乃意却似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才畅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别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数难以了解。」
乃意不去睬他们,仍然努力修改旧稿,勤写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两件大事发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亏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开小小精致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贺的是「考试成绩优异」。
乃意讶异莫名,立刻与凌岱宇冰释误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岱宇一听,惯例冷笑一声,「可是紫色毋忘我衬满天星,用一张淡黄色薄纱包装得一派诚意款款模样?」
乃意愕然,「你怎么知道?」
岱宇在那一头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总共只那么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个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会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过一个礼拜,轮到毋忘我夹白玫瑰,告诉你吧,城里时髦女早已给他一个绰号,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声。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万别露声色,幸亏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学生动脑筋,欺侮小女孩,岂有此理。」
乃意见岱宇反应激烈,十分诧异,「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么资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问:「你也收过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满智女士也不会那么仇视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过毋忘我的人。」
岱宇叹口气,「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气,当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实在遥不可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叹息。
「哗,一网打尽。」
岱宇没好气,「你说话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过做小报报尾巴作者。」
乃意丝毫不介意,「你听你这口气多势利。」
「到底有无报馆接纳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径,「甄家有无从事文化事业?」
乃意到底不舍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语,花无罪,送花的人猥琐也不表示花有错。
她让它们留在瓶子里,花成了干花,她又把它们压在日记本子内。
日记本子里全是小说大纲,什么样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会白领女子遇上某国王子,妙龄女郎遭天外来客飞行器重创后身怀异能,独身女子如何挣扎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个读者,对这些大纲十分齿冷,「可怕,无稽,谁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会找到知音。」
「写些男孩约会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当然少不了这些天经地义的小说元素。」
就在那天,报馆通知任乃意,已采纳了少女日记,下个月开始刊登,并且希望她继续努力。
乃意松一口气,总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与一个人分享这件大事,拿起电话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发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这喜讯告诉朋友不可,她终于拨给区维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这样同那小子说。
「啊,」小区很高兴,「本校收你读第六班了。」
「小区,校园以外,还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乐土。」
「见仁见智耳。」
「你要说的是什么?」
已经扫了兴,「没有事。」
「乃意我劝你回学校见一见校长,你成绩不算太差,是个边缘个案,求求情,预订学位比较安全。」
这么早就得钻营投机。
「我陪你去。」
那个下午炎热无比,乃意站在校长室外一棵树影底下遮阴,小区采一块紫荆叶给她,「祝你聪明。」
乃意抗议,「我已经聪明。」
小区模著鼻子笑了。
他脸上疱疱已痊愈一半,但人仍然没有长高。
校役传任乃意。
一见校长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机会有希望。
校长很难拒绝原校生,她看著这班孩子由儿童发育成为少年,他们的个性、背景、成绩,她全了解,尤其是任乃意,圆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热涨得通红,一额汗,白衬衣贴身上,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求人才好,校长心肠软,挥挥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乃意感动到极点,真正的好人,不用来人开口,能做到的,已经承担,或许区维真讲得对,除了校园,别处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楮红红自校长室出来,看到小区焦急地迎上来,她还没开口,他已经说:「凌岱宇在那边,似有急事,她听任伯母说你在学校,便找了来。」
乃意一看,见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荆树下,头靠著树干,正在抽烟。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岱宇双目红肿。
乃意蹲下问:「谁欺侮你?」
岱宇不语,隔一会说:「你为我出气?」
「不妨讲来听听,小区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个臭皮匠,说不定凑成一个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扬手叫小区过来,小区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奥妙原委,只不过他对别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远待当事人先发言。
乃意说:「我们去吃红豆刨冰,坐下从详计议。」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区目光制止。
岱宇终于开口,说的却是:「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听,几乎把口中刨冰喷出来,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纪的人物,遇事不思对策,专门吟诗,有个鬼用。
小区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头,「李满智要带著保育及倚梅到温哥华去。」
大家沉默,这分明是替这两个人制造机会。
乃意马上说:「叫甄保育不要走。」
区维真这时插嘴,「不行,名义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见他很清楚这件事。
啊,李满智真厉害。
「那么,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说:「人家摆明嫌我碍事,我缠著人家有什么意思。」
小区还没有开口,乃意已经竖起拇指说:「有志气。」
小区急道:「岱宇不是这个意思。」
乃意求饶,「岱宇,不要打哑谜好不好,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想要什么,要直截了当讲出来,免我们费猜疑。」
小区也说:「岱宇,牺牲不起,设法补救,牺牲得起,无谓难过。」
「看你,」乃意说,「明明不能抛在脑后,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泪来,「乃意,我只得你一个朋友,偏偏你老骂我。」
乃意顿足,「不是你朋友,骂你作甚,由得你沉沦。」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亏小区不是英伟小生,否则只怕人误会两女为他争风。
小区连忙打圆场,「岱宇的意思是,有人应该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顺一起赴温哥华。」
轮到乃意冷笑,「天下有这种称心如意的妙事?」她点起香烟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余未之见也。小姐,凡事要努力争取,失败再试,世事无现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失望。」
岱宇见小区颌首同意,可见乃意说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来。
乃意问小区,「人家林倚梅又用什么名义跟到欧洲去,我们参考参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机构的会计人员。」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区说:「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游,途中他们一定冷落她,也没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么角色,」乃意忍不住问,「他没有主张,任人摆布,爱恶不分?这样的人要来干什么,简直不及格。」
座中已无人发言。
乃意气馁,「散会。」
这时小区忽然问:「岱宇,你的经济是否独立?」
岱宇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理这些事,一向交给韦玉华律师托管。」
乃意看小区一眼,「我与岱宇散散步。」
她有话同好友说。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两兄弟,并非杰出人物。」
岱宇冰雪聪明,当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应当坚强有为,思路分明,愿意爱护照顾支持伴侣,你说是不是?」
岱宇低著头。
「岱宇,我了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长大,南洋环境单纯,你难免失于天真,我觉得此际你应放开怀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没有反应,乃意知道说了等于白说。
乃意与小区只得送她上车。
小区看著远去的车子摇摇头,「甄家这三个人,活脱脱似一个故事的翻版。」
「什么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应该多看一点书。」小区白她一眼。
咄,不说拉倒,又作年轻导师状。
第二天,他们三人约齐了直赴韦玉华律师楼。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动。
接见他们的却是一个叫韦文志的年轻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声彩,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树临风,态度谦和,又具专业知识,这一号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么。
只听得韦文志笑说:「家父已经半退休,本行事务大半已交我办理,不知三位有何贵干。」
真没想到小区说话亦这么技巧,他严肃地代表岱宇发言:「凌小姐想了解她的财政条款。」
韦文志立刻传秘书交资料上来。
半晌文件递上,韦文志查看之后,对岱宇说:「阁下在二十一岁前随时可以动用的现金达到——」他把数目字讲出来。
不但乃意愣住,连小区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无动于衷。
乃意说:「岱宇,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是富女。」
岱宇却苦涩地回答:「金钱并非万能。」
韦文志律师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经很多。」
乃意马上不忌讳地说:「让我们陪你到温哥华去一趟,三对三,不一定输。」
岱宇抬起眼,脸上似渐渐恢复神采。
小区却说:「这不大好吧,人家会怎么说。」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费对岱宇来说,好比九牛一毛,就让她请我们走这一趟好了,我这就去订飞机票及酒店,小区,烦你去打听他们坐哪一班飞机。」
小区满头汗反对,「你别怂恿岱宇在我们身上花钱。」
凌岱宇这时勇敢主动地开口:「这是我的主意,与乃意无关,暑假闲得慌,又没有其他事可做,我愿意请你们作伴去观光旅行。」
乃意扬扬眉毛,「听到没有,别又说我教唆岱宇。」
韦文志律师一直维持著礼貌的笑容,半晌问:「没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来道谢。
韦律师一离开会客室,乃意便说:「岱宇,这个韦文志,才是有潜质的伴侣。」
区维真大不以为然,板著脸说:「乃意,今天你已经说够话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这样有钱,为什么不自置公寓搬出来住?」
「任乃意!」区维真喝止她。
乃意看著小区,「我说错什么?」
区维真愣住。
真的,乃意说错什么呢,凌岱宇在外婆家过得并不写意,她完全没有必要寄人篱下,去看别人的眉头眼额,搬开住是一个上佳办法。
岱宇不出声。
「我知道,」乃意点点头,「你要近著一个人。」
区维真亦不语,会客室里只得任乃意的声音:「岱宇,作为这么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你要当心,你那两个表兄不是省油的灯。」
岱宇握紧好友的手。
稍后岱宇先走,小区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闲事。」
「是,」乃意承认,「我看到了,便无法佯装大方,我关心她,怕她吃亏,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们还坚持做君子,不管闲事?我情愿做小人。」
「你当心两边不讨好,」小区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著小区,「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点我?可见你也真诚为我好。」
小区一听这话,先是涨红面孔,随后脖子也通红,他在心中同自己说:不要太笨,这是难能可贵好机会,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么,就当他区维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马上当机立断,「我自己付得起旅费。」
「你真婆妈,岱宇不会在乎的。」
小区笑笑,「我们的不拘小节,在人家眼中,也许会变成烂塌塌。」
乃意没好气,人家的眼楮又没陪她哭泣欢笑,一双双陌生冷淡的眼楮,有何值得珍视之处。
小区问:「任伯母会让你远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当然,可是她也得到无限自由,没有人逼著她做规矩,也没有谁认为她会成才,她可以随意发挥。
随便编一个借口,便可顺利过关。
下个月,阿姨会陪乃忠一起回来省亲,父母正为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厦去。
美与慧很烦恼地皱著眉头。
乃意问心无愧,坦然无惧,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觉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过这道光的沐浴,特别心平气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终于开口抱怨,「你太过分了。」
「喂,叫我帮助她,原是你俩的主意。」
「我们没有叫你翻天覆地,改变历史。」美抗议。
「你们懂不懂管理科学,事情交给我便是交给我,处处钳制,如何办事?」
慧不恼反笑,「乃意,你太胆大妄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来住。」
乃意大奇,「许多许多独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抢著说:「离开甄宅,她还是凌岱宇吗?」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声,「乃意,我们怕她会有身份危机。」
乃意莫名其妙,「独居也并非不是淑女。」
美说:「乃意,任务仍是你的任务,切勿操之过急。」
乃意答:「你们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当然那么说。」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种先天优越、得天独厚的女孩,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听得慧长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随乃意去吧。」
饼一会儿,美也说:「事情不可能比现在更坏。」
慧又说:「经过那么些年,用过那么多人,都失败了,或许乃意会成功,乃意没有压力。」
「乃意与她年龄相仿,知道她要什么。」
声音渐渐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来。
十万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见到他,乃意忽尔想起他的绰号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声来。
甄佐森最欣赏任乃意纯真甜美的笑容,别冤枉他,这次他一点猥琐的意思都没有,中年俗气男子,也有权欣赏阳光空气式清新,不能说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务在身,定下神来,才说:「乃意,老太太托我来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轻,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来做包打听。」
一言中的,甄佐森尴尬得很。
乃意看著他微笑:「她想知道什么?」
甄佐森觉得可以畅所欲言,对这种气氛十分陶醉,因说:「我们怕你把岱宇带坏。」
乃意仍然笑眯眯,「坏了,便不听你们摆布。」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并不是好相处的人。」
岱宇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最易受人利用,这个乃意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来她吃的用的统属甄家,你别以为我们占了她什么便宜。」
乃意笑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们甄家何尝不是,就算李满智及林倚梅这一对表姐妹,也堪称千金小姐,我们这一伙人,谁也不会利用谁。」
乃意「啊」的一声,「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过一会儿他轻轻说:「我知道你想帮凌岱宇。」
乃意不出声。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连老太太都赞成保育同倚梅这一对。」
乃意永不服输的脾气又一次使将出来,「你们喜欢谁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轮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处境。」
「请多多指教。」
「甄保育没有独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过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难兄难弟,她没猜错。
甄佐森声音低下去,像是感怀身世,夫子自道:「屋子还是老祖母产业,车子用公司名义登记,零用向基金律师支取,吃的是大锅饭,他一生没有作出过任何抉择,一切已经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轨,后果堪虞。」
「老祖母不见得寿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遗嘱上条款更能绑死人。」
「他可以离家出走。」乃意赌气。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齿笑:「走到哪里去,你家会不会收容这样一个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运。
「岱宇会照顾他。」乃意声线转弱。
甄佐森再次轰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过求妻子。」
乃意噤声,没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来没有无条件的爱,这样钟爱他们两兄弟,还是要他们兄弟俩听话做傀儡。
甄佐森点著一支烟吸起来,样子有点落魄,反而减去平日那分不受欢迎的轻佻。
他不是坏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坏人还真需要一点本事。
她已比较同情甄佐森,语气温和些,「劳烦你同李满智女士讲一声,我们决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
「不会有结果的。」
「不试过又怎么晓得?」
甄佐森凝视任乃意,「年轻真好,原始精力无穷,使你们勇于挑战。」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吗?」
甄佐森摇摇头,「是活生生的力气,记住我这句话,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黄金秋季,五谷成熟,万物丰收,辛劳的春耕已过,夏日炎暑远离,这时候,要什么有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经验加智慧,无往而不利,理当是生命的全盛时期,不应有恨,何事唏嘘?
她不介意做一个胸有成竹的中年人,总胜过苦苦挣扎做前途茫茫手足无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样,也许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们这一边来,「也许你们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乃意心一动,「怎么,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贤妻李满智似防贼似防我,她才不肯丢下我一个人在本市逍遥。」
乃意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诉我,甄先生,你为何惧内?」
甄佐森一怔,苦笑连连,仿佛想开口倾诉,却又再苦笑起来,如此这般,几次三番,作不得声,终于哑口无言。
十多年夫妻,无数纠葛,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还不算,事实上他根本离不了她,每次亏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数目填回去,他应当感激她,不知恁地,却越来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块钱,势必取回他价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后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诸般恫吓,声声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让老太太在遗嘱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于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荡然无存,不妨变本加厉,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为难,也就报了仇。
怎么同这小女孩说?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说出来,徒蒙她耻笑。
只听得这女孩又问:「你们当初是怎么结的婚,你们可曾深爱过?」
甄佐森并没有生气,他「呀」地一声,「不要再问下去,太残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许误解了这名二世祖,至少他还有一个可取之处:乃意不觉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气扬。
他同甄保育一样,本质尚属不错。
「甄先生,我们在温哥华见。」
去取飞机票的时候,乃意踫见一个人。
那个人,本来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学那么多,任乃意不论外貌资质,在他眼中都属中等,他喜欢高大硕健白皮肤鬈长发风情万种的性感女郎,任乃意虽然活泼俏皮,却不符合他的条件,萍水相逢,他想侧膊而过。
双眼无意中一瞥,却看到她手中拿的是头等飞机票。
他一怔,对她刮目相看,稍一迟疑,被乃意认了出来,「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边坐下来。
乃意问:「你不在本校升学?考完试就没见过你。」
石少南扬一扬眉毛,踌躇满志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乃意一听,顿觉逆耳,如此狂妄嚣张,为著却是该等小事,多么划不来,于是把适才偶遇的欢喜收敛大半。
石少南写一个地址给乃意,「有空打电话给我。」完全拜头等机票所赐。
乃意点点头。
石少南架上墨镜潇洒地离去。
乃意拿著两张头等票与一张经济位票离去。
区维真坚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后边好了,抵达那边,她们住大酒店,他已订妥青年会。
凌岱宇十分欣赏小区,她看著乃意说:「维真这人有宗旨有志气,极是难得。」
乃意老实不客气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有什么道理拉拢区维真,难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区维真?
当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该,吃自己的饭,倒替人家赶獐子。」
乃意一听,乐了,「竟有这种典故,何处学来?」
当时她们坐在甄宅的花园里,才嬉笑,迎面走来林倚梅。
岱宇转侧面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则是客,二则对倚梅没有偏见,便招呼一声。
倚梅一贯和气地笑问:「岱宇,上次送你的衬衫可喜欢?」
岱宇答:「我从来不穿塑胶钮扣的衣裳。」
倚梅点点头,「啊,对,你说过,我忘了。」
岱宇说:「我去取来还你。」
待她走开,乃意奇问:「钮扣不都是一样吗?」
倚梅笑,「有些是贝壳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有什么必要?真要跟好友说一说。
当下倚梅说:「岱宇运气好,有你这样的益友。」
乃意愿意多多了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岱宇不久前一连丧失好几位至亲,精神上很吃了一点苦,故性情内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只是故作大方,也已经难能可贵,不用同别人比,凌岱宇已经做不到。
倚梅又笑:「这次旅行一定热闹。」
乃意点点头。
岱宇还没有下来,李满智出来找表妹,一见乃意,脸色一沉,乃意并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这次到甄宅作客,实属大意。
丙然,只听得李满智咕哝:「这园子里蚂蚁瓢虫越来越多。」正式开仗。
反而林倚梅笑著打圆场,「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装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