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是错 第二章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扮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是一块床单。」我耸耸肩。哥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低著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著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精明的人,也胡涂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道,像我这么精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楮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相信眼楮,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著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吹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扮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遵命。」我说。

我上了他的车。

「好车。」我说,「香港买得起这种车产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会用钱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开动了车八他说:「倒也不见得,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有一辆好车。

「什么?」我反问,「我见过最好的车子,是马塞拉底印地,银底湖水蓝色的,那个人是律师。

他一怔,「他叫什么?」

我缓缓的说:「我叫他坚。

「你认得坚?」他惊异的问。

「你也认得?」我比他更吃惊。

「是的。」他答,「他常来飞机场练滑翔机,我认得他。」

我静下来,「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师,又年轻。」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陆家明吃惊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并没有。」我否认。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车子在香港开,简直浪费了。

我转话题:「你不大动这部车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们,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经很够了。」

「你欣赏吗?」他转头问我。

「车子?房子?不。我过了那种年龄了。人是重要的。」我说,「我看人。

「我够好吗?」他忽然问。

「很好,为什么选我?」我淡然问,「因为你与我哥哥熟?」

「不。因为你可爱。女孩子像你很难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们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跑过来呢。」

他微笑,「全凭选择,是不是?」

「你会失望,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在山上。看下去,灯光闪得像宝石一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坚带过我上来。两次,第一次我们在恋爱——好吧,至少我在恋爱。第二次,我哭了,他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十八岁,他三十五岁。我哭了。像个孩子。我没有后悔,我是一个不怕丢脸的人,失败了这么些次数,我居然还有勇气维持下去,奇迹。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在山上,灯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还是记得这一首词:「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们喝的那瓶拔兰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渐渐有点胡涂,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他看著我,他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转身,看著他,他把手搁在我的脸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著他,没有分别,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们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说:「你真可爱。」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说,「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搁在我的果背上,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因为极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无限的了解。

我真有点感动。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真的做朋友。

「灯光很美。」我说。

「是的。」他说,「很美。」

我笑问:「使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词,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找了半世,忽然回头,那个人却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说。

「我也听过这首词,但是我们两个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记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著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著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很客气,随他放肆,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扮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著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著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瑰当中夹著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扮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著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扮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著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著,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著那只银手镯,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著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扮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著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他连赢了三局。

案亲在放弹词唱片。

蒋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声音,一句句诉说著。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呀,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青楼女子遭欺辱,误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时光仿佛倒退了好几十年,我与他好像是在相亲。见了面,但不能说话。我喜欢家因为家是含蓄的,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么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说出来,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轻。那个时候,爱上了坚,他说十一点钟来,我就开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钟到窗口外去看一看,这样子的等法,可笑。

陆家明说:「你根本没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让你赢,你看不出来?」

他说;「你这种客气,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棒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结婚?」他呆一呆。「哦,没有对象。」

「应该很容易,这么多的女孩子可供选择,而且每个人都有名气,都不平凡,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都多得热晕。」我说。

「你是哪一种?」他笑问。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诚实的说:「我情愿做捞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码三八寸,头发染金色染红色,衬衫不扣钮子——这里的捞女不彻底。你别眷捞暧,不简单,是一门大学问。」

「可以写论文?」

「绝对可以。」我笑,「你写的是什么论文?说来听听。」

「关于飞机。」

「啊。」我说。

「你的呢?」他问。

「关于食物急冻问题。」我答。

他点点头。

扮哥走过来,「你们的棋子下成怎么了?」

「还可以,」我说,「不劳费心。」

他走开了。

陆家明问;「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问,「喝咖啡?看电影?吃饭?上山顶?上下左右,来来人去是那儿个地方,然后在外国,跑来跑去也就是这么几个名胜,这不过是世界,你要明白,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对不起。」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辛蒂。」哥哥说,「这不过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话,晓得懂吗?」他什么对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们,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陆家明与我在一起很快乐,我们还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兴,他待我与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与我在一起,他对其他的女人视若无睹;他并没有搂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们不过并排站在一起,们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占了太大的位置。

不过是几人,我们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个认得的漂亮男孩子,没有可能是。不过女人的虚荣心,我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无懈可击的。

他的衣料,他的车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态,一家人都说:「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于妈妈,嘿!不是我说话,她大概已经在选什么大酒店摆喜酒了。

但事实不一样。

家明,他非常喜欢我,我晓得。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好伴。

但是我们冷。

他带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们坐在最舒服的沙发上,我们说话,我们喝酒,我们听音乐,他吻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们冷,我常常以为他会进一步做什么,但是他规矩到令我惊讶的地步。

他只把于搁在我的腰上,这么文静温柔,好像我们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晓得我不会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点,我也不会介意,但是他总没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对他也肃然起敬。我与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尽避家人挤眉弄眼,谁管那么多,我要足关心别人脑袋里装些什么,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还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种中西混杂,十足是一个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也不像电影布景。我真喜欢那些红木,真止的红木家具。他给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鸡血石图章,他父亲藏的齐白石八大山人。他父亲倒个足那种传统商人。开酒店的生意人,还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飞机。他一夜坐在那里就是说他的飞机,他最喜欢「和谐」,兴奋得要死,把图样摊给我看,当然不可能是详细的图样,也已经足够了。然后把所有飞机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礼貌的听著,老实说,倒不觉得闷。他反而脸红得很,问:

「闷死了你?」他很担心。我按按胸口,「别担心,我还在呼吸。」

他就高兴,吻我的脸我的眼楮我的鼻尖,然后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过我们还是混酒喝,两个人都是酒鬼,却从来不醉到不醒人事。

日子过去。

两个月之后,我几乎爱上了他。

不是那种狂热的爱,火辣的爱,但也属于一种爱。

我与他这种关系,在今时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人人都爱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关系太亲热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果我与家明睡过,他跟别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伤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现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难,太难,我实在觉得这样太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乐了不晓得多少,只是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为这一下子我有了著落。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谐。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样。

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他忽然来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扫他的兴,于是我跟他说:「走路走到一半睡著了,你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睡著?」他奇问。

「我吃了安眠药。」我说。

「我的天!」他看著我,「那怎么办广他问,「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改天我们再出来。

「没关系。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这个人有未卜先知。」我笑,「来,我们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诉你。

他担心,「你为什么吃这种药?」

「你闭嘴,」我横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也教训我,这年头我也不用活了。

他耸耸肩。他长得这么漂亮,跟他出去简直是一种荣幸,多少羡慕的眼光朝著我,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这种虚荣,但到底我与他谈得投机。

相信我,安眠药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开头有反常的兴奋,然后就昏头昏脑的渴睡,坐在他车子里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很,我一直问他要什么礼物,怪他不早些告诉我,同时又有些开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会与我单独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礼物很贵。」

我爽气的说:「我尽我所能。」

他看著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间面红了。一个女人,大概最爱听这一句话吧。我听到了,应该开心,却没有开心的意思,在我心里,我晓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不配。

而且我不了解他,他总是语气大胆,实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两个人,他说这样的话,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点心酸。对的人总是来迟的。我垂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就说:「后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只手表,纪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有手表了。」他扬扬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顿。我要你,他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去吃饭。我没有喝酒。安眠药混酒喝?我没有要死的意思。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说得很多,不过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生日快乐。既然他选了我与我共渡生日,我就有这个义务。

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就渴睡了。

我轻轻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脸,吻他的眼楮,他的唇。我真觉歉意,我不该吃了药,那么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现在我怎么可以算是跳舞?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他说:「我们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说,「明天我们再出来,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来,真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说,「过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没有昏迷到那种地步,到你家,你看一会儿电视,我躺一下子,我们再出去宵夜吃东西。」

他吻我的额角。

我到了他家,我们坐下来,扭开了电视。我就睡著了,不能怪我。我尽量支持著,支持著。我吃药吃得重,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发上睡著的。

第一次醒来,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懒得理会,我心里想:我应该起来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一点也不理会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于是闭上眼楮继续睡。再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刚亮。

我是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边。

床并不宽,他睡在我身边,他背著我。

他上身没有衣服,只见他赤果的背。他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比任何人的头发都好看。枕头是格子的,细细的格子,床单、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著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著大花板,当然,如果穿著昨夜那件钉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谬,但是以后我还见他不见呢?真尴尬,关系维持得这么好,为了几颗安眠药,就弄成这样子。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那种人,以他的相貌样子,何必趁一个女人昏睡不醒的时候去占她便宜?所以才更尴尬。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我想。这年头,找一个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才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被子只在腰间,他有这样细的腰身,如今细腰都长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却又这么宽。

我叹一声气。

他转过身子来。我把他吵醒了。

「早。」他轻轻的说。

「早。」我也说。只好抿著唇。

「睡得好吗?」他问我。

「很好,谢谢。」我说。

「别客气。」他说。

他的脸,他的脸在早上是更漂亮的。

「对不起。」我说,「我居然睡著了。」

「没有关系,你并没有惹麻烦。」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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