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是错 第一章

回来第一件事,是找莉莉。

我一边擦著汗,一边拨电话,电话拨通了,第一句话就说:「莉莉,别说认不出我的声音。」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想我是谁。

佣人替我把行李搬进房间里,一边问化妆箱该搁哪里。妈埋怨我老脾气不改,头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爸爸呵呵的笑,哥哥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叫我挂电话。

莉莉缓缓的说:「你呀,你回来了?带了什么给我?」

「我是谁?」我笑了。她记性好,一下子想起了我。

「见你的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信也不来一封?什么意思?是我没好车接你?」

「你先别骂,我不敢拖延,我刚下机,才到家,脸都没洗,就打电话给你了。」我问,「还要怎么样?」

「唉,你出来吧,我们见个面。」她说,「在什么地方吃茶?你要打扮多少时候?」

「现在?」

「现在!」莉莉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我转头看看家人。「好,一小时内,在我们常去的老地方。」

莉莉笑了。

妈妈皱眉头。「我的天啊!辛蒂,你一回来就要出去,吃了饭才走好不好?」

我说:「别害怕,镇静一点!」我笑了,「我还有一个钟头才出去,先与你们谈谈再说。

我坐下来。佣人终于把箱子都放好了。我抹了一把汗,天气真热,冷气一阵阵的,但是还不够凉。家里又装修过了,那张旧的天津地毯仍旧在客厅中央,不过沙发墙纸完全换了一套。

我有种陌生感,对家的陌生。

我向妈妈笑了笑,这一个笑比较虚弱了。妈妈怜惜的看看我,我低下头。哥哥不耐烦的摇著头,瞪著我一身打扮,爸爸兴致却高,拿著我的文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说:「好吧,不论去见谁,去打扮吧,记得回来吃夜饭!」

扮哥白我一眼。

我走到房间去,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送莉莉的礼物。

妈妈跟进来,问我:「你跟谁出去?」

「莉莉,女孩子。」我转身说。

妈妈还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不相信我,还是防贼一样的防我。我忽然疲倦了。

她说:「别太累,早一点回来。」

「好的。」我叹一口气。

我淋了浴,换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了莉莉的礼物,走出客厅。

我问:「谁的车子可以借我开?」

「不要借我的车子。」哥哥抗议,「你那驾驶技术!」

妈妈说:「他换了新车。」

「什么车?」我问。

「保时捷九—一E。」

我吹了一下口哨。我说:「借来用。」

妈妈说:「你太平一点吧,叫部街车,有什么不好?开车叫我们担惊。你爸爸那部也不准开。」

我耸耸肩,「好,街车,我走了,放心,一定回来吃晚饭。」

我叫了辆车。

天气真热,街上的变化大,新酒店新马路,只记得六成,忘了四成路。但计程车把我带到那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常去的那个地方。

棒著玻璃门一看,我就瞧到莉莉坐在那里。她脸上还是浓妆著,头发剪得极短,贴在脑后。她永远这么精神十足,叫我羡慕。而且这些日子来,差不多一千日呢,她一点也没有变,一点也没有。

而我呢?我一定变了很多,至少我胖了,一个女人一胖,就显得懒懒的,穿衣服也艰难,我就是胖了。而且一旦胖起来,就无法收。以前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心清太好了,又吃不下东西。现在?不开心的时候大嚼——我没有男朋友,怕什么?乐的时候也靠吃庆祝。

唉。

莉莉看见我了,她犹疑了一下才招呼我。

「我的天!你可是胖了,穿牛仔裤还很性感呢。」

莉莉嚷著:「快坐下来,让我看看喝过洋水的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说,「老了,胖了,腿上的青筋都出来了。」我无可奈何的笑。

「对的,就差牙齿没掉,头发没白。怎么一见人就发牢骚?」她惊奇,「一点不改脾气。」

我笑,还是那种笑。

我们静了一会儿,各自叫了饮料。

然后她笑道:「果然与众不同,不喝柠檬茶了,喝啤酒呢,受不了。」

我把礼物递给她。

她拆开了,是一套很好的毛衣,样子是最新的。

她说:「这倒买得到,你身上那套破牛仔衫裤很妙,脱下来!我老实不客气的要了。」

「你都做了母亲,还穿这个?」我问。

「你给不给?」她娇嗔的说。

「得了。」我说,「我又不是你丈夫,何必抛眼色?明天我就送了来,我现在剥了衣服,光著身子不成?」

她歉意地点点头,「辛蒂,我原说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就为了一套衣服?」我取笑她。

「当然不是。」她说,「你别故意找碴。」

「你丈夫可好吧?」我问,「孩子呢?」

「都好,谢谢你。」隔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那家明,人是老实的、负责的。」

「那还不够?」

她哑然的笑,「但是小时候,小时候心目中的丈夫,除了老实负责,总还得带点其它条件,有时候想想,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嘿!还养了孩子,一辈子也就定了。」

我说:「定了不好,像我倒好!」

「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

莉莉看到我眼楮里去,「你快乐吗?这些年在外边,快乐吗?老老实实的答。」

我说:「苦乐自知。但是你知道我,我这辈子,如心的事很少,事事都差那么一点点,很无可奈何。

莉莉问:「你指的还是感情方面吧?事业学业都算是难得的了。

我答:「这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我是一个努力的人,尽量争取理想的成绩。

「你干脆也结婚算了,这么挑剔干什么?」莉莉慨然道。

我笑笑。不答。

「外国男孩子呢?没有外国男朋友?」她问,「他们都长得不错。」莉莉瞄我一眼。

我捧著冰冷的啤酒杯子。长得不错,是的,个个有洋囡囡的头发,长睫毛,玻璃珠眼楮,粉皮肤。成千成万都是一个样子,看多了就发腻。

我说:「我是一个看《红楼梦》的人,外国男人,我不欢喜。

「中国朋友呢?」

我说:「你少担心,我嫁不出去不碍你。

「我只是好奇,下三滥的好奇,我太想知道你在外国的恋爱生活。」莉莉坦自承认。

「我没有恋爱。仍然是一样;我喜欢的人对我不感兴趣,对我略有兴趣的人我又不中意,叫我挡了回去。磋跎至今,唉,天下如心的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少。

「也许你要求高。」莉莉说。

「高?低得很呢。」我笑说。

她也笑了,拍拍我的背。「好了,像你这种天阔海宽的人,还噜里噜嗦的发牢骚,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看看表:「我要回去了,妈妈等我吃晚饭哩。」

「你妈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说。

「我喜欢你的手表,你的发型,你的衣服,你说话的姿态,你的自由,我羡慕你,辛蒂,你真有你的!」她说。

「你太幽默了,莉莉,不如我好与你吧。」我说。

她结了帐。开车送我回家。

「几时你出来,我们好好的谈一谈。」莉莉说。

「好。」

「……你见了坚没有?」她忽然问。

我一怔。「没有,我刚到的,你是我第一个见的人。」

「我劝你不要见他。」

「我现在不怕他了。」我说。

「怕?谁说怕?我担心的是你还爱他。」莉莉说。

我不出声。

「他现在很不堪。」莉莉说,「居然还活得顶好。」

我温和的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好,他不好?他不过是活著。你看我也应该很好,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过如此。」

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说:「难怪你妈妈当初气成这样,我看你真是软硬不吃,独独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关上了车门,「你还是回家做你的贤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这是什么,洋亲热?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里,妈妈说:「行李都替你整好了,过磅五十多公斤,真亏你的。那把古剑你哥哥很喜欢,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夹子太贵了一点。我看你这些年在外边,正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置,还是那几件外套,几年前我替你买的。破破烂烂的一大堆,有两只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还是破铜旧铁——」

我放下饭碗,「妈妈,是真金的,九K金,贵得很。」

「——好,还有一张外国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吗?长得倒好看,那眼楮绿得可怕的,头发倒是有点红,真合了我们中国人一句话‘红颜绿头发’。」

「那是我女同学。」我说。

扮哥说:「照片上倒写得极亲热,给我最亲爱的辛蒂情人,丹妮尔XXXXX,一共五个X,都是热吻。老实说,叫我到外国去,这种热情受不了。别以为她对你一个亲热,转眼又和别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过有女孩子对你这样,也证明你人缘不错。两个女人的友谊,倒是值得的。」

我在喝汤,含糊的说:「她很美,丹妮尔,全校最美的。」

扮哥点头,「难得的是高而且苗条,不容易。」

妈妈问:「听说她们很随便?阿狗阿猫她们都跟了去?」

我笑,「谁叫那些阿狗阿猫去勾搭她们呢?我倒喜欢外国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是真美,没有化妆做作。」

扮哥抗议说:「妈妈,你听辛蒂这种口气!」

妈妈说:「她是一向这样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给她介绍一个朋友,早早结婚,把她交给丈夫管,我们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驳:「刚回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真叫人心寒。」

他们都笑了。

吃完饭,我有点累,回到房间里,打开了化妆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妈妈把我的东西都细细翻阅过了,她尽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我还是知道她翻动过了,她这个毛病是一辈子不会改的。我有什么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我苦笑。我在化妆箱里找到了我的安眠药瓶子,拿了两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著烟,我真疲倦了。

扮哥敲了敲门进来。

「还是抽烟?」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又拿起我的药瓶,申吟一声,「你那安眠药还没有戒掉?」一边摇著头,「你打算几时改?」

我弹弹烟灰,「妈妈几时不把我当贼办了,我就都戒掉。」

他说:「你偏偏做贼样,怎么好怪她防你?」

「开头是她先怀疑我的,我为了报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贼,怪我吗?」

「真是恶性循环。」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算了,她总是爱你的。」

我呼出烟,「谁知道?为人父母,不过是为了满足领袖欲,孩子们如果不照他们的命令进退,便属不孝,除了哪叱与我,谁肯背这黑锅?」

「听听这口气!」哥哥摇头笑叹,「我说你一点也没有救的,去了这三年,原以为你有进步了,谁知还是如此,你算帮帮我忙,答应我两件事。」

「太难了。」

「没有难的,头一件,吃了安眠药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见坚了。」

「太容易了……不过坚,坚是谁?」我问。

扮哥太满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汇票给你。明天我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你。」

「罢咧!」我扁嘴,「你们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还是一个人来得太平点。」

「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爱见就回家来,告诉你!他极漂亮的,打灯笼没处找的人材。」

「既然如此,怎么没主儿?」我问。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说。

「只好希望他一时胡涂,鬼迷心窍,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好为一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来。药有点发作了,我觉得眼楮沉重。

他说:「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唉,你看你那样子……」

我睡著了,虽然睡著,还听见他的埋怨,他的理论,恐怕他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见,他们都觉得我出去三年,又得了文凭,回来应该整个人发亮光,神圣元比,发觉我还是那副德性,甚至可能更坏了,当然有点失望。

所以,这世界要满足人是难的。

第二天我醒来得迟。

躺在床上,我把我的将来计划了一下。找份工作,租一层房子,搬出去住。因为房租贵,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

与父母同住一个地方,但不是同一间屋子,要见面可以见面,不见可以不见,那是最理想的。

然后呢?

然后要节食,要买一堆好的衣服鞋子,买一部车子。

再然后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了,男人还可以,讨一个老婆,我做什么?做人就是这样,该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恋爱要恋爱,没有文凭要考文凭。经过了不过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起床。

我又从头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然后整理一下东西。我把丹妮尔的照片藏好。把昨天那套烂牛仔衫裤包妥,随时送给莉莉。打量一下房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添的,一切都十全十美得很。

妈妈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了姜花,香啊,我心里是这样的哀伤绞痛,她爱我呢,但是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我始终要离开她,我无法留下来。难道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终于此吗?

我换上了另一条粗布裤,一件衬衫。洗了脸刷了牙。

妈妈推开房门说:「辛蒂,莉莉来看你呢,叫我不要吵醒你,来了一个多钟头了。」

「呀。」我连忙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看我一眼,「辛蒂,不要穿这样的衣服,回到了家,总得穿得好一点,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我说,「妈妈,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没有关系,穿一条好一点的裙子。」

我低下了头,看看双手。我不在乎一条裙子。妈妈不知道我,我不再是她的宝贝了。我不是一个孩子了。连一条粗布裤都刺激她,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国的生活,我的生活,她会怎么样?

莉莉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醒啦?」她问。

我点点头。「坐下来。妈妈,莉莉要与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了,她替我们掩上了门。

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烟丝,卷起来,吸一口。

「也不吃早餐,就这个样子。」莉莉说,「第一件事是吸烟。」

「这不是姻。」我说。

她睁大了眼楮,「不是烟,难道还是鸦片不成?」

「你别理。」我坐在床上,不与她说明。

「至少笑一下。一万里路学成归来,愁眉不展,真是少见,你这个人!」

「我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莉莉。什么都没有意思。」

「你也见过世界了,你也见过人了,难道坚是你惟一要的东西吗?」她说。

我苍白的笑,夹著香烟的手指指著她,「你再也没说错的,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东西。」

她垂下头,「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关系了。想想看,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不如意的事这么多。有几个像你,莉莉,结了婚,有孩子,丈夫爱你,你爱丈夫,一辈子有了著落,不用担心。有几个人像你?」

「多少人追求你——」

「呀——」我笑了。

「你快乐起来,也比谁都快乐。」她说。

因为我知道快乐是什么。甚至连莉莉也隔膜了,没有办法与她真的说话。我把那套衣服给她,她很快乐,她问我几时找工作,几时请客吃饭,几时把所有的老朋友都找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不懂回答。

我坐著抽烟,一支又一支。

我甚至不觉得肚饿,但如果真要吃的话,也可以一直吃个不停,我变得真的无所谓了,如果世界要我如此,我就如此吧。谁还有气力反叛?不是我。我没有这勇气已经很久了。如果莉莉认为我颓丧,她错了,我来得个起劲。我现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要我活的世界,我每天过八小时这种生活。另一个是我自己要活的世界,那是照我自己意思的。不要问我文凭是怎么混回来的。

「在外国,」莉莉问,「快乐吗?」

「第一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我每夜出去吃酒,醉得胡里胡涂回来,奇怪,只有醉的时侯,才最明白。早上起来,三杯黑咖啡,梦游似的过日子,你说这样的生活,快乐吗?」

「听上去太棒了!」莉莉仿佛真心的羡慕,「每夜都有男朋友跟著出去?」

「跟你说没有男朋友。」

「那么跟谁出去?」

「男人,男孩子。不是男朋友。」我说。

「那么么你生活很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中国人对男女关系特别的夹杂不清,肮脏卑鄙。」

「你这人,学了胡人二句话,爬上墙头骂汉人。」

「一点也不错,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喝醉了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家睡觉?才怪,我们不做这种事,做了也很磊落公开。我跟你说了,没有男朋友。」

妈妈叫女佣人把两个人的饭菜端进来,让我与莉莉在房间里吃,我与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菜很好。

妈妈说:「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他约了朋友回来。」

莉莉著我一眼,叹一口气,「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哥哥。」

我想:太好了,所以很有点受不了,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忘了坚,对谁都有好处,你晓得?人家说他——」

「说他什么?支支吾吾的。」

「说他,居然在找男朋友。」

「什么?」

「男孩子,他对男孩子有兴趣。」

我一怔,笑了,「胡说?坚?坚是色狼。」

「所以这才奇怪。他这个人,都那方面是无懈可击的。私生活真比公厕还臭,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现在还来这一套,太超现实了吧?」

我问:「你亲眼看见?这么紧张。」

「这真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三姑六婆,专讲人闲话的,我是为你好,小姐,我老老实实的说明白了,辛蒂,不管坚的生意做得多好,人长得多劲,他是完了,他是踫不得的,说完了这一句,我再也不噜嗦了,好吧?」莉莉说。

「我们换个话题。」我说。

但莉莉的世界狭小。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家里的三房两厅,换了家俱,分期付款。她的父母,她丈夫的父母。我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莉莉面红了。

自从结婚之后,她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她有她生活的方式,似乎很开心,似乎很惆怅,似乎很有苦难言。她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分期供满,丈夫对她忠实,孩子们读书用功。就是这样。一条直线,她的生活,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我怀疑是否会闷坏,好处是有安全感,当你知道明天要做什么的时候,晚上就睡得熟,这一点就很令人羡慕。

我爱怜的看她。我的莉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间小学一间中学,然后她这样正常,而我,我已经到无可药救的地步了。

「你还吃药?」她问。

「嘘。」我说,「不要告诉我母亲,是。安眠药,镇静剂,维他命EAB,酵素丸,止痛片,提神药,铁质,还有你知道什么,我整个人靠丸子活著。」

「我的天。你居然还活到今天。」

「活著?我倒不觉得我活著。活人像我就该死了。」

「好啦好啦,跟你说话,猜谜似的。」莉莉摇头。

妈妈进来,「辛蒂,你去把头发弄弄,即使留著,也修好一点,莉莉,拜托你陪她去一趟,快快回来,你哥哥六点不到就回来了。」

「我的天。」我说。

我住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与莉莉出去,我剪了头发,剪得很齐,但还是长的,我不要卷,叫剃头师傅吹干,他不肯,吵了半晌,结果莉莉还说:「你那头发,怎么这样黑这样厚?」我觉得滑稽。

我的头发不能剪齐,一齐就像假发,像今天,就假得不能再假。是的,因为这一头头发,外国人把我当洋娃娃看待。「这么黑的头发。」他们说,「带蓝影的。」他们说,这些男孩子,把我的头发模了又模。它们又长又直,而且干净。我不反感他们模我的头发,仅止于此,这也不过一种好奇,等于我用手指去踫他们的长睫毛,男孩子的睫毛几乎有一寸长,而且多数是两种颜色的,前端金闪闪,一半还是咖啡色的,配著浅灰的蓝绿的眼楮。多么可爱。也仅止于此。我还是想念坚。这些人不过是路过的。甚至丹妮尔,丹妮尔是女孩子,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莉莉拍我一下,「你怎么了?快付帐回家吧,呆著想谁?」

「笑的倒是顶甜的,模样儿却像吸了毒药,灵魂不在身上。」她说。

结果是她付的帐还来得个贵人。

这年头,不变个办法,简直活不下去。非得赚钱不可,我叹口气,而且要赚得像坚,卑鄙的、毒辣的赚。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换衣裳,哥哥已经把那个朋友带回来了。

我看著他,吃惊于他的美丽。用「美丽」形容他真是错不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五官是元懈可击的,尤其是管鼻子,又挺又秀气。外国男孩子再美,也有种畜牲的感觉,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清丽得奇怪的。不过清丽不等于纯洁,他身上透著一种解释不出的邪气,我看得出,因为我是他那一路人,哥哥看不出,他只看得他的漂亮。

我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脚上是一双破球鞋。

妈妈几乎昏过去。哥哥皱著眉头。

我笑了,「我是辛蒂。」我说。

他点点头,「我叫陆家明。」

这么普通的名字,配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所以才显得别致。我客观的看著他。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一只银手镯,黑色的裤子,他很瘦。

我微笑。是的,哥哥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孩子了,这算什么呢?

我听见莉莉在我耳边轻语:「我得回去了,妈的,我真后悔这么早结了婚,天下居然有这么样的男孩子存在,真不相信!」

我还是抿著嘴唇笑。

扮哥说:「辛蒂,去换一件衣裳!」他气恼得很。

「是,先生。」我懒懒的站起来。

莉莉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还向我眨眨眼楮。

我回到房间,拉了一件裙子出来,这些裙子,大概都不人哥哥眼,我真的翻了半天,才穿了裙子出来。哥哥的眼楮看著天花板。

陆家明反而笑了。

「你才从伦敦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

「你看上去也像个伦敦女孩子。」他说。

「那真是侮辱,我才不像。来吧,吃饭了,回了家,除了吃就还是吃,不吃白不吃。我不像伦敦人,我还是中国人,衣服是伦敦衣服,人是中国人。」

我说完了自顾自拉开了椅子就拿起饭碗。爸有他的幽默感,他哈哈的笑了,妈妈的脸,我的天,像锅底似的黑,可怕。

陆家明凝视我。

整顿夜饭他凝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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