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可宜醒来。想翻身,立刻感觉到身边的哲人,她忍著不动,不忍心吵醒他。
醒了就再难入睡。默默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是一间酒店的房间,心中的难受就这么冒了上来。
和哲人这么多年了,他们连个固定的小窠都没有,每次相聚都在不同的酒店房间里。她爱哲人,也绝对相信哲人对她的爱,但是酒店的房间却给她强烈的犯罪感。
这犯罪感已存在好久了,她一直埋在心中不敢说出来,她怕影响哲人。哲人的工作那么忙,负那么多、那么重的责任,她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她不知道哲人会不会也有犯罪感。或者他是男人,对「酒店」没这么敏感。她不知道。
她记得好清楚,当年第一次随哲人走进酒店时,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望看她、都像在指责她,她是别人家里的第三者,是破坏者。
这么多年了,哲人的家庭还是完整的——至少在表面上,而她,大概永远只能做个默默的第三者。
第三者未必是破坏者,是不是?第三者或者是受害的呢?受害?她怎能想到这两个字?受害?她爱哲人,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心甘情愿的。
受害?她忍不往笑起来。
哲人还是沉睡著。睡眠对他极重要,睡不好他就难以负荷一天繁重的工作。她完全不敢动,让他多睡一刻就是一刻。
他常常这么整夜不回家,阿美当然心知肚明。阿美却从来没有—声抱怨。看见可宜,还亲热得很,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可宜知道,换成自己绝对做不到。分明是个抢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笑脸相对?
是阿美的涵养好?度量大?她真的不知道。每当阿美做些她喜欢吃的东西送她时,她简直不敢正视阿美,她的惭愧在那个时候是最高峰的。
但是她爱哲人,哲人爱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吗?
但是在一起——他们的地方只有酒店。酒店,她深深、深深的叹息。
这是她心中永不能平衡的事。
除了爱情,她和那些跟男人上酒店开房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爱情——值得如此执著?可靠吗?
啊!怎么想到这些?她开始怀疑爱情了吗?她认为她和哲人之间的一切不值得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从见到哲人的那一刹那起,她已爱上他,这么多年了,爱情愈深愈浓,怎可能怀疑呢?
哲人不算是个漂亮的男人,她爱他是全面的,他的人格,他的个性,他对工作的狂热——尤其是这一点,当他全心狂热投入工作时,她认为他那一刹那的美态是无可比拟的。他毫不犹豫地奉献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今天,她的毫不犹豫有了一丝变化?
不,她不是这样的,真的,或者只因为酒店,她觉得再也无法容忍酒店的房间。
她要得不自觉的激动起来,谁知轻轻的移动也惊醒了旁边的哲人。
☆☆☆
「醒了?」他望著她。
「嗯。」她不敢出声,不敢让他知道心中激动。
他不傻,他怎会看不出她脸上神情的不妥呢?
「什么事?」他翻身拥往她。
「做了噩梦,你信吗?」
他温柔地拍拍她又摇摇头。
「我们之间不可以有一丝隐瞒,我不容许这样。」他说。
「你以为有什么事呢?醒得太早,脾气不好。」她说。
他凝视她,动也不动,长长久久的凝视她。
「告诉我真话,否则今天我怎能工作呢?」
她不安了。她绝对不容许自己影响他的工作。
「我只是——在胡思乱想。」
「那么把你的胡思乱想告诉我。」他说。语气温柔,但很坚持肯定。
「我——不喜欢酒店的房间。」她终于说。
他和她之间是不必有隐瞒的,为什么不能说呢?
「只是这样?」他轻抚她的头发。「我令你委屈了。」
「不是委屈,哲人,你是知道的。」她摇头。「酒店——给我很坏的联想。」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他了解地微笑。
「你不要放在心里,这也不是件什么严重的事。」
「起床吧!」他说:「我们还可以在清晨的好空气里散散步。」
离开酒店,实在令人大大地透一口气。走在街上,可宜的头都扬高了些。
「我们这些电视人很少有清晨的。」哲人说:「今天很难能可贵。」
「你——要不要回家换衣服?」她问。
「你呢?」他反问。
她摇头,她不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家踫到哥哥,更不愿看母亲的脸色。
「那我也不回去。」他说:「找一家上海店吃豆浆油条?」
「好。」她令自己振作。「但是——打个电话给阿美,她会担心的。」
他点点头又拍拍她。他喜欢的是她的善良、本分。
在那小小的豆浆店里坐下,享受美味的早餐。哲人在角落里打电话,说了几句他就回来。
「阿美没说什么?」她问。
她不能不在意阿美,是不是?阿美无论如何是哲人正式的太太。
「我告诉她拍通宵节目,她让我下班早些回去休息。」他淡淡的。
阿美真的完全不怀疑他说谎?或者根本知道他和可宜在一起,故意不拆穿?
可宜低下头喝豆浆,心中又有不安的犯罪感。
「不要再胡思乱想。」他捉住她的手。
「没有,真的没有。」她猛然抬起头。「哲人,你愈来愈敏感了。」
「不是我敏感,是事实。」他促往她的手不放。「我带给你太多的委屈。」
「我不觉得是委屈不就行了。」
「我在想——现在是不是我该下决定的时候了?」他说。
「哲人——」她大吃一惊。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很认真。「事情已经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没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坏你和阿美,还有你们的孩子——」
「可宜,再不决定,你不以为将来的伤害可能更大?」他凝望著她。
「我这方面你永远不必担心,」她郑重地说:「你该知道,我是没有要求的。」
「你没有要求并不表示我对你没有责任,」他正色地说:「我是个男人,我要立足社会。」
「但是阿美和孩子没有你可以生存吗?」她问。
「现在他们和没有我有什么分别?」他反问。
「不要太残忍。」她叹息。
「你别太悲观,阿美也许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呢?或者她比我们都坚强?」
「有这可能吗?」她苦笑。
「我不了解她。」他摇头。「奇怪的是我和她相处了10年,都不了解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还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这是表面」他想一想。「真的。10年来我只看见表面,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内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了解。」她说。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她——也不曾给我机会。」他说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她摇头。「你这么忙,大部分的时间给了工作,另外还有我,你有机会了解她吗?」
他不响,仿佛并不同意她的话。
「让事情自然发展,好不好?」她请求。「如果你为我作出什么决定,我一辈子都会不安。」
「但是,你叫我对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们不是很快乐?」她说。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逼视她。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考虑了半晌。
「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冷静期?」
「冷静期?!你是说——我们分开一阵?」他涨红了脸。这么沉著的人也激动起来。
「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垂下头。
「不行,我不答应,」他压低了声言,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么做——非毁了我们俩不可。」
「没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
「说什么都不行!」他坚决反对。「你等著,我一定会有一个好决定,在很短的时间里。」
「不,不行!」她也坚决。「我不许你伤害阿美。」
他们对峙了半晌,同时叹了一口气。
「永远没有结果的讨论。」他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狠一次心来个了断?」
「没有了断。」她说:「孩子永远是你的!他们身体里流著你的血液。」
「他们是他们,不该影响我的前途和幸福。」他说。
「我不想再辩,因为没有用。」她站起来。「私事烦人,还好,我们都有不错的事业,上班吧!」
步出小豆浆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们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创事业?」他忽然问。
「私奔?!」她笑起来。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哲人一觉醒来,看看台钟,才午夜两点多钟。
今夜他睡得太早,从公司回来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口头上说是累,其实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对的时间。在家里,他不能总把自己关在书房。
翻个身,立刻感觉到肚饿。当然饿啦!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看看身边,阿美并不在。
这个时候阿美还不睡觉?
披衣起床,看见阿美坐在客厅的一角,手中织著毛线,眼楮却对著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机。
一见他出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站起来。
「醒了!」我去给你弄宵夜。」她说。
「这么晚你还不睡?」他问。
「我有什么关系,白天可以补睡,你却还没吃晚饭。」她说得理所当然。「我去弄。」
哲人没出声,在一边坐下。
电视机画面上是古老的电影,是一张张古老又陌生的脸孔。连声音都没有,阿美会有兴趣?
他愈来愈不了解——不,他根本不了解阿美。
10分钟,阿美把热菜、热饭、热汤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满足地陪在一边。
哲人慢慢吃著,愈吃愈觉得不自在,他不习惯阿美这么陪在一边——虽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说。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游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这么等著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摇摇头。
「电视台的工作——就是这么不定时。」他胡乱说。不知道为什么,「老夫老妻」这几个字令他觉得刺耳。
「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看她一眼,益发觉得陌生。
她是那种五宫整齐、挑不出什么缺点的女人,也许就因为没有缺点,就显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数之不尽,总不能留给人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这样,十几年夫妻,哲人心中对她竟没有较深的印象。
☆☆☆
「很抱歉,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和孩子。」他说。自己吃了一惊,怎么讲这样的话?
「怎么客气起来了?」阿美笑。「男人当然是工作第一,孩子们有我陪著就行了。」
再吃几口,哲人居然就没有了胃口。刚才他真的很饿、很想吃东西,但是对著阿美叹口气,放下筷子。
「吃这么少?」阿美望著他。「工作那么忙,不吃东西怎么行?再吃一点,好不好?」
哲人犹豫了半天,才勉强拿起筷子胡乱的再吃一点。
「再喝一碗汤。」阿美不由分说地进厨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著觉。」他皱眉。
「不会的。汤有益,喝了它吧!」她说。
哲人几乎是强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汤喝了下去。
阿美一点错都没有,阿美分明是为他好,他心中却有那么大的反感。是他变,是他坏,是他错,为什么阿美在他眼中——竟变成一无是处?
阿美默默地把饭桌收拾了,回到客厅,看见哲人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却已关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温柔地问,「或是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话——我们淡淡。」他说。
或者这是个机会吧!他真想跟她谈清楚。
阿美坐在他对面,又拿起毛线一针针地织著,她看来很安详地在等著他开口。
「这种天气——怎么织毛衣?」他不满。
「反正闲著也是闲著,自己织的总比外面买的好。」阿美并不停手。
「停下来,好吗?」他有点烦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著他。
「好。明天再织。」她立刻顺从地把毛线放在一边。
看见她顺从——他一点也不开心,阿美竟是这样没个性的女人,怎么结婚以前完全不觉察?
「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哲人心中一窒,竟说不出话。
「你放心,孩子们都乖,功课也进步,」阿美笑得很满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平日你给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幢房子付首期,」她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我想买下来慢慢供,等于存钱。」
「你想买就买,钱是你存的。」
「钱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办手续,还是写你的名字,好吗?」
「不,写你的名字。」他立刻说:「是你存的钱。」
「有什么分别呢?」她笑起来。「我总是你太太。」
「还是——写你的名字,」他坚持。「你去付首期钱,以后每个月我另给你钱供。」
「不必全部,只给一半好了,因为家用钱有余。」她说。
哲人皱眉,心中愈来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谈可宜的事呢?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他又开始不耐烦。「我会给钱,我会负责你们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负责的好丈夫。」阿美说:「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都说我最有福气。」
最有福气——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讲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远没有机会。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坏她的一切美梦?
「以后——我工作会更忙些,」他吸一口气。「我会自己再负责一些节回。」
「身体吃得消吗?」
「竞争太大,没法子。」他说:「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继日的工作,何况是我。」
「好久没见到可宜了。」
「她没空,非常忙,」他说:「去了美国一阵子,回来要赶些功夫。」
「有空请她回来吃餐饭,还有翡翠,」阿美说:「从她们那儿,可以让我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
「其实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会被人笑话,」阿美说,「我是天生适合在家里当主妇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学,」他说:「愈是关在家里,愈是和社会脱节。」
「做个主妇,就算和社会脱节又有什么关系?」阿美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强人们争强斗胜。」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会脱节,也表示和我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忍不住说。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惊又怕地说:
「我只想做好主妇、做好太太、好妈妈,我不觉得和你有距离,真的。」
「是你不去感觉,」他叹口气。「阿美,你不觉得我们愈采愈没有话说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后我只想你安静、体息。」她张惶地说。「并不是没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好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说。
阿美的脸变得有点苍白,她动也不动地凝视著他。
「哲人,你——可是对我不满意?」她颤声问。
「不。没有不满。」他叹息。」你是好太太,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哲人,你怎么会以为我不了解你呢?我们这么多年夫妻——」
「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问题,」他坦然望住她。」阿美,你可知道我心中现在想什么?」
阿美语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叹息。」我实在很想现在跟你谈一件事。」
「一件事?」她仿佛自问。
「是。一件事,——一个人。」他又说。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她本已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间凝聚起来,非常戒惧。
「一个人?!」她重复著。
「是的。这件事我想讲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气,给自己找寻更多的勇气。「我希望大家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讲。」
阿美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请不要讲,讲了我也不懂。我说过,我只是个最平凡的家庭主妇,除了家事,我什么都不懂。哲人,请不要讲。」
「阿美——可是我们不能抹杀一些事实,无论拖多久我们总得面对,总得设法解决。」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哲人,我并不妨碍什么,是不是?我从来不妨碍什么。」她说。声音是空洞而无奈的,很令人不安。
「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哲人几乎是硬著心肠。「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做的事该负责。」
「你可以负责,真的,我不反对。」
「但是——」
「我可以让出名分,但是——请勿让我父母、亲戚知道,我怕伤他们的心。」她说。她并非不明白、不知道。
「阿美——我对你和孩子一样也会负责。」
「我知道,也绝对相信。」她立刻点头。「我什么都不介意,只是在我父母和亲戚面前,我需要一点面子。」
哲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是不是?阿美的要求是这么低,只要求不让她父母、亲戚知道。但是——如果给可宜一个名分,不可能瞒得过阿美的父母、亲戚。
这是个难解的难题。
「对不起,阿美,我无意伤你,可宜也是,」他垂下头。他怎么有脸再正视阿美呢?阿美那么大方、那么好,所有的错都在他。「但感情的事——」
「我明白。」阿美立刻说:「我是个传统旧思想的女人,我只知道要对丈夫好、忠于丈夫。也许我不懂爱情——哲人,我实在抱歉。」
「阿美——」哲人连头也不敢抬了。
「我们可以悄悄办手续,别让父母、孩子知道,」她又说:「只求你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他沉默无言。
表面上的一切不就是现状吗?若只维持现状,他何必求她?
「我——要搬出去往。」他终于说。
她立刻惊惶起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你不再回来?你——哲人,怎么行呢?孩子们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还有父母——」
「我会回来,会见他们,但是——我希望能给可宜一个家。」他说。
「哲人——这太残忍,」阿美流下泪来。「可宜的一个家,那么我这儿呢?我不能让父母看见——你知道的,我本人并不介意——」
「阿美,我很抱歉。」他的心又软下来。阿美完全没有一丝错处,他怎能对她处以极刑?「我现在心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让我们保持原状,好不好?」她含泪望著他。「我愿意去律师那儿签字离婚,但要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这——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哲人,」阿美诚恳得可怜。「做了这么多年你的太太,我没有犯错,一个没有错的太太——我的父母是老式的人,怎么想呢?」
哲人无言。是。那对善良的老人家怎么想?他们把惟一的女儿交给他时是托付终身的,他怎能那么残忍?
是!太残忍了。
「去休息吧!」他扶起她。「事情——慢慢再商量,你知道,我绝对不想伤害你。」
然而——伤害早己存在了,是不?
仇战果然红了。
他说是运气,事实也是。他这种型的人只有极端,红与不红两个可能,不可能半红不黑的浮沉。
☆☆☆
电视台跟他签约,唱片公司替他出唱片,夜总会请他演出,一下子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每天有许多人包围著他,他的生活也由无所事事变成忙、忙、忙。一个野兽派的歌者,大家都这么叫他。
然而什么叫「野兽派」?没有人去研究,报纸上这么写著大家就这么认同,观众、听众是很奇怪的,他们接受一些创新得甚至不通的东西。
宿玉看著报纸忍不住笑。野兽派的歌者,他能吃人?是不是他永远戴著那副墨黑眼镜或夸张得离奇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她也讲不出。只是,每见他在电视上出现,或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她都心悸,他太像之浩了。
就快下班,可宜的电话来了。
「我来接你,5点半在你公司楼下。」可宜愉快地说。
「有什么好节目?」
「仇战请客。他说谢恩。」
「谢恩?与我有什么关系?宿玉有点迟疑,或者说有点莫名的不安。
「如果他不是那么像英之浩,我们不会注意他、发掘他,他没有今天。」可宜有大条道理。
「时光倒流几百年,谢恩哦。」
「5点半,请准时。我不想被警察告我阻碍交通。」
收线后,宿玉再也做不了事。不安变成紧张,她要见仇战。
但是仇战——她骂自己莫名其妙,她断不会把仇战当之浩,她有足够的理智,为什么要紧张?
她去为自己冲杯咖啡,又去洗手间打个圈,一定要消除这个紧张,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点半到了,她站在办公室大厦外,果然看见可宜和哲人的车缓缓驶来。
仇战不在车上,宿玉松了一口气。
「要谢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轻松。
「他自己去。」可宜眨眨眼。她今天看来假特别,仿佛喜气洋洋,格外神采飞扬。
「平常下了班好像没有半条命似的,今天为什么?」宿玉忍不住问。「不是为了谢恩宴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颇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么事?又想算计我?」宿玉提高警觉。「你们也约了韦天白?」
「小人之心。」可宜摇头。「仇战又不大认识天白。」
哲人轻轻咳一声,也带著那种朦胧的喜悦说:
「我们租了一层楼,想不想先跟我们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们租了一层楼,那表示——表示——啊!他们终于著手解决他们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叫起来。
「别急。已在半途中。」可宜回眸望她。
「怎么事先一点也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忙。」宿玉说。
「一切现成。朋友的房子,他们移民,租给我们,连家具都不用添。」哲人说。
「这该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该是时候了。」哲人说。
「可宜给了你压力?」宿玉故意说。
「但愿有压力。是我自己觉得拖得太久,心里不安。」
「罕有动物。」宿玉拍他一下。「现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与良心有什么关系呢?」哲人说:「爱懂嘛!」
「难得看见哲人这么风骚,吃错了药?」宿玉笑。
「下定了决心。」哲人把车停在一幢大厦外。「上去看看我们的小巢。」
那是一层一千呎左右的楼,麻雀虽小却样样俱全,而且布置精致,颇见心思。
「朋友夫妇下了功夫装修的,舍不得卖,正好租给我们,互相有好处。」哲人欢欣地说。「看,满不满意?」
可宜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她惊喜地四下张望,一间房一间房的探头进去。然后,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么样?满不满意?」哲人目不转楮地望著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欢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讨论,」哲人挥一挥手。「我不要你再委屈。」
「哲人——」
「我们快赶去仇战那儿,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著可宜走出去。「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这是件左右都为难的事,她得好好考虑。
「别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压低声言说:「抓住你的幸福。」
「我——还不确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伤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没有再说什么,又上车赶路。
是家情调极好的西餐厅,玻璃长窗外是海,餐厅里有人弹著清越的钢琴。
仇战早已坐在一角。
「选了全城最贵的一家来谢恩?」可宜又变得活泼了。
仇战只是微笑,拉开椅子让宿玉坐在他旁边。
「别再提这两个字,谢恩,」宿玉也强作轻松。「好像真进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请你们去夜总会看我表演。」仇战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并没因成名而意气风发。
「当然。不请也要去。」可宜笑。「这阵子报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变?」
「改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说:「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贡时,我已被定了形。」
「仇战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问。
仇战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望著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来之后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事的人。」他说。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说。
「我姓仇,名字却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战,我仇恨战争,即使它没有毁灭我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目前变成孤儿。」
「但是你现在决不孤独,你拥有极多的听众。」哲人说。
「你不知道,四周围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单。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单的我一个,四月所有的人与我无关,他们不会帮我、不会理我,由我自生自灭——」仇战摇头。「今天应该快乐,我不讲这些。」
但是他已经讲了,已经听进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著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情绪,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悯。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单,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没有人援手——她的心痛起来,眼楮也微红。
转开脸,她连忙垂头看菜单,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战和之浩联想在一起呢?
「那么说说你最近的情形。你红得厉害。」哲人说。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战想也不想地说。」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要抓牢。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而这次机会是你们给的,我会永远记住。」
「轻松一点,做人太认真、太严肃会累的,」可宜说:「世上所有的事是个缘字,一切皆缘,我们能踫在一起,实在只有缘字可以解释。所以不必感谢我们。」
「有这次机缘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过,所以现在我内心是有点无所适从。」他坦白说:「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还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你会想到的,但有一句话,娱乐圈非久留之地,见好就收,这是我的经验。」哲人说。
「谢谢。我明白这道理。」仇战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来香港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真正平静、快乐。」
「这也是缘。」可宜又说。
「我想给自己两年时间闯一闯,」仇战又说:「两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决定抽身而退。」
「行吗?如果那时你更红、更受欢迎呢?」可宜问。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人,我决定转身时,无论前面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
「这样你或者会快乐些,」可宜点点头。」娱乐圈是个无底深潭,许多人不自觉地沉迷下去,终至沉沦。」
「再沉沦?」仇战墨镜后面似乎光芒一闪。「我这从泥污中爬出来的人不会那么傻。」
「你是比较不同,我感觉得出,」哲人说:」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炮而红的原因。你有特别气质。」
「我的运气。有一句话是说否极泰来。」
「你也很会处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愈神秘群众就愈想知你底细,于是你愈红。」
「我非故意隐藏自己,我实在是害怕。」仇战说。
「这儿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时你该对自己说一遍,然后就不会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见。
「不是香港或西贡或美国的问题,」仇战想一想。「我心中对世界全无信心,恐惧感来自心底。」
「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会好起来。」哲人说:「噩梦已过,你只要设法忘记就行。」
「噩梦是永远难忘的。」一直没出声的宿玉说:「没经历过的人永不会明白这道理。」
仇战意外地把视线移向她,墨镜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却在轻颤。
「你说的是。没经历过的人永不明白,噩梦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著你,直到死亡。」他说。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在侍者送汤上来,令气氛缓和些。
「你还习惯这圈子吗?」哲人问。
「不习惯。但不要紧,我不理会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说。
「现在才开始,慢慢的你还要面对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哲人说。
「我知道。」仇战点点头。
「其实我们也没经深思的带你进这圈子,不知道对不对?」可宜望著仇战。
「至少我赚到我希望拥有的钱。」仇战说:「有了钱,我可以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随口问。
他皱眉,没有立刻说出来。
「你可以不说,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马上说:「哲人只是随口问。」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仇战说:「譬如像今夜,能在这儿请你们吃一餐。譬如可以买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风衣。譬如——我可以请一个喜爱的女孩子出来,在好情调的地方聊天。」
「你实在还很小孩子气。」可宜叹息。「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来很冷、假成熟、很强,可以担当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气。」
「其实——两种都是我的个性,」仇战想一想。「一种是我的本性;另一种是在生命的磨练中得来的。我——可以很冷酷绝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来。他这句话更稚气。
「真的,别不信。」仇战涨红了脸。「在逃出来的路途上,我看见受伤的人可以视而不见,看见饥饿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这是人性。」可直叹一口气。「换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样。自己的命最重要。」
「谈了太多战争,今夜不许再提。」哲人下命令。「仇战,你也要认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由它过去吧!」
仇战想了一下,把视线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点点头,仿佛决定什么大事。
「我试著去做。」他说。
宿玉对著他的视线,听见他说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紧张又冒上来。她垂下头。
「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舞。」可宜兴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战。」
「有。」仇战立刻点头。
「太好了,我们四个去跳舞,」可宜笑。「谁也不许反对。」
没有人反对,不是吗?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战表演之后去跳舞,她也不过跟仇战跳了两曲就无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儿。她坚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扫大家的兴,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紧张和轻颤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会失态。
仇战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闪失,她只能坚持离开。
可宜和哲人该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连串的乱梦。梦见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战那种墨黑的眼镜,完全看不出眼楮的神倩。她又惊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抢墨镜,怎么抢也抢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变成打架。突然——之浩变成了仇战,仇战胸前肌肉盘结,比之浩壮得多,是仇战,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一惊就醒过来,枕头是湿的,满脖子都是汗。她坐起来,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认识仇战是天意吗?注定她还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静多了。5点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罢。
她抽出本书来看,是本诗集。看诗?她苦笑,早已没有这份心情了。生命对她是残酷了些,才不过26岁,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开诗集,找出昨天的旧报纸来看。旧报纸犹如过去的生命,一切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已是白纸黑字,再难改变。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旧报纸,大概在「今日」她已发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挨到7点钟她起床梳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这本事,挨了通宵之后还冒来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别人的更旺盛、更强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们都是不怕挨、挨不坏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没有用,一粒子弹就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快乐与不快乐参半的年轻生命。
用冷水往脸上浇,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能再想,否则她又将坠入噩梦——噩梦是不会忘的,她确信。
「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母亲诧异地问。她在沙发上看早报。
宿玉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来了,我去教堂。」她说。
「第一堂礼拜要10点钟。」母亲提醒。
「我没说现在去。」她坐下,也拿起报纸。「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愈大愈不想多睡,觉得生命的时间宝贵,」母亲居然半开玩笑。「我喜欢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艺腔得可怕。」她笑。「昨夜又看半夜的国语长片?」
「没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艺片看。」母亲说:「武打国语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复。」
「不要抱怨,电视是免费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亲说。
宿玉摇摇头,忽然看见母亲在看娱乐版,而且有一张大大的仇战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脸色微变。
☆☆☆
「换一张报纸。」她说。
母亲无言地换给她,明明还没看完。母亲极明显地让著她、顺著她。
「这仇战像极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说。
「怎么会?根本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脸色大变的是母亲。
宿玉放下报纸笑起来。
「昨夜我们一起跳舞。」她说。
「你和仇战?!一个歌星?!」简直大吃一惊,不能置信。
「别惊奇。仇战是哲人、可宜一手发掘、我们一起在酒廊里遇见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说。
「阿玉,不要再提那个人、那件事,」母亲严肃地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别再为难自己。」
「你太敏感。仇战只不过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来了?」宿玉大笑起来。「别害怕,仇战跟我不会因他像之浩而有关,昨夜跳舞是因缘际会,他清哲人、可宜是为了谢恩,我是陪客。」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母亲摇头。「我自然明白你不会喜欢一个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个人。」
「公平一点,妈妈。」宿玉忍不住笑。「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对不对?」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亲改话题。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来。「先吃早餐。」
她走进饭厅,手上还抓著那张有仇战的照片的报纸。对仇战,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
离家去教堂时,她踫到在楼下洗车的天白。
「自己洗车?」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时自己劳动一下是一种享受,」天白笑。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许多人都好、都强、都专一。「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诚心地问。
「绝对谢谢你的心意,只不过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劳动一下,」她看看表。「这么早出门就是想走走。」
「对,散步是好事。」他说:「昨夜你回来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们一起。」她不想把仇战的事讲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在听音乐。」
「阿灵好吗?」她问。她和他并设有太多话题。
「下午她会来,如果有兴趣,过来我家聊天。」他说。
「一言为定。」她挥挥手,走出去。
她感觉到天白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却决不回头望。有时她也自觉对他冷酷得过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达教堂时身上微有汗意,那种感觉很舒畅。他在教堂一角静静坐下来。
她喜欢这间教堂的气氛,虽然远一点她也愿来。教堂就该有教堂的样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厦的某一层里做礼拜、听道理,她觉得会全身不自在。当然,侍奉神不该挑剔地方,她却有这小小碧执。
实在来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几个人疏落地坐著,一个女孩子在弹电风琴,圣诗的音乐一阵阵飘来,非常悦耳。她翻开《圣经》,随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个健壮的男人,微有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头,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战也来做礼拜?
看真了,是他。她认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教堂遇见他,莫非——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天机?
她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背脊。
他转头,仍然戴著墨黑的眼镜,意外的是,她却能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么会?」
「我也在想这句话,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说。
他立刻从前一排换到她的身边。
「我看到你背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他的声音透著丝兴奋。「基督徒?」
「我是那种有需要时才亲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诚。」
「我是个心中充满感恩的教徒,」他却这么说:「我没死,能有今天,除了对上帝感恩外还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与坏,只要信仰在我们心中就行。」
「从小就是基督徒?」
「小时候受洗只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师喜欢还可以帮助出国,」他坦率地说。「现在来教堂是真诚的感恩,好多次险死还生全凭信念。」
她微笑著听他讲话,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乱梦连串已从地底遁去。
「有机会你可以做见证。」
「做过多次。」他说:「那时还没有名气,可以做。现在若再上台做见证,我怕人说哗众取宠。」
「别理会人说什么,眼楮看上帝。」她说。
「我心中这么想,真话,可惜做不到。」
渐渐的,人多起来,唱诗班也到了。于是礼拜开始,他们的谈话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来教堂找寻心灵平静,躲开感情纷扰,却在教堂遇到仇战。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从教堂出来,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著墨镜凝望著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视线,」她说真话。
「你名气太大。」
「你跟我来。」他拉著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著的手。
「我家里。」他说:「刚安置好自己,我请你吃越南牛肉汤粉。」
「你会做菜做饭?」
「我从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会做。」他愉快地说。
「不要常提死亡,压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说:「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与你完全无关。」
「但是我像他。」他说。
「别听可宜乱扯。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许有一点,并不厉害。」她皱眉。「请别再提。」
他沉默下来,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来装修。竹的墙、竹的窗、竹的帘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电视和音响设备。
「喜欢竹?」
「越南的家是这样子的,」他说;「虽然这么布置起来很孩子气,但也聊胜于无。」
「谁说孩子气?」她不以为然。「想家、念旧有什么不对?现代人一定要炼到铁石心肠?」
「谁说现代人是铁石心肠?」他问。
「现实、金钱、权势的确能令人心变硬,感情是被嘲讽的对象。」她摇头。
「一次打击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说的是真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会说这些。」
「因为我也曾经不幸。」
「曾经不幸不重要,因为还有将来。将来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夺走一切。」她说。
「你才说不许讲死亡。」
她耸耸肩,在竹沙发上坐下。
「正如你说,成名还是好事,至少你这个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说。
「喜欢可以常来,我的大门为你开。」他说:「因为跟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谈。」
「可宜对我有恩,我总是低她半个头。」他很坦白。
「不要有这种心理,她是我极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传言——是真的?」他问。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她摇头。「入行多久?你居然也听到传言了。」
「圈子小,他们都是名人。」他说。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叹息。
「你知道,20岁以前的不幸在遇到你们之后,我觉得已变得全不重要,」他诚恳地说:「我觉得上帝并不亏待我,我很满足快乐,所以我去教堂谢恩。」
「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不是人人能做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去做。」他盯著她看。「你根本不想忘掉那个英之浩。」
他说英之浩——他那酷肖之浩的脑——一刹那间她迷惑了。
他是谁?谁是他?真有天意?真是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