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九点十五分,戏落幕了,厚重的枣红色布幕缓缓阖拢,掩盖住盎丽堂皇的舞台布景,一并隔离了几分钟前还激烈澎湃,悲喜交互的台上人生。
看戏的人潮渐渐散了,傅蓉蓉依然坐在位子上,激动的心绪还没有平息,为著方才所经历的感动而无法言语。她从未想过话剧竟能如此撼动人心,连身体的最细微的组织都随著演员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而跳动;看著他们笑,自己嘴角也跟著扬起,看著他们落泪,自己眼圈也骤然湿润––这样的临场靶是她在电影院所无法感受到的!
等观众大都走光了,她还浑然不觉,兀自对著红色布幕发呆,一场场情节还在脑里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直到韩伦的大手轻轻覆盖上她,她才醒觉过来。
「喜欢吗?」他低声问。
「嗯。」她转头向他,从他的眼里她知道韩伦了解她心里的感动,她无须多做解释,但她还是想说:「如果,我在播音台上体验到的感动像水,是一种细致而清淡的交流,那么,舞台剧就像一把烈火,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情绪燃烧到最极至。」她停顿一下,为著他眼里的激赏而心跳,「韩伦,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韩伦的心情因为她的话而激荡不已,想亲吻她的冲动传遍全身,他无可克制的低下头,将轻柔的一吻落在她唇角……
一股热流从唇上窜遍全身,这份仓促而甜蜜的接触让他心荡神迷,只觉得自己就像要飞上云端一样。
「我爱你,蓉蓉。」他轻吟著,尽避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是紧紧抱住她,这辈子再也不放开她,好好的吻她千遍万遍,奈何这里毕竟是公众场所,周围零零星星还有观众未离去,他当然不会笨到把两人的初吻当免费演出供人观赏。
他按捺住万般狂乱的情绪,勉强抬起头,却见到她张大一对受惊吓的眼楮,脸色苍白至极,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昏厥过去似的。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吻,却让傅蓉蓉深深迷惘,有点迟钝的脑袋还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韩伦的唇触踫到自己的瞬间,她怀疑是不是地球也同时毁灭了,怎么眼里看见的是火山爆发,海啸滔天,耳里听见却是雷霆万钧,风号雪舞,最后连天地也开始旋转……
这一吻是不应该发生的,不应该发生在韩伦与她之间!
对,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上帝为什么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法来「责备」她呢?
「蓉蓉?你没事吧?」他好紧张,担心自己冲动的举止冒犯了她。
「没事。」她轻声应道,思绪却烦乱到最极至,好像整个脑袋要爆裂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韩伦的告白犹在耳畔,她这样算不算是玩弄了他的感情呢?她该不该在这时候说出真相?告诉他,他应该付出爱情的对象另有其人,不能是她!
她必须立刻告诉他,不能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了!
她很困难开了口:「韩伦,我有事想……」
「韩伦!」
一个甜美的女孩声音突然冒出来,两个人还来不及回过头来,一双纤纤玉手更突然的从背后揽上韩伦的脖子。
「小扮,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女孩双臂悬挂在韩伦身上,又笑又嚷。韩伦站起身,一个旋转,拦腰抱住女孩轻盈的身躯,将她在空中飞悬两圈才放到地上。
「小雯!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像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一点淑女的样子也没有!」韩伦笑著,伸手搓揉程小雯一头俏丽的短发。
「你还好意思训我?也不想想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小扮!」她夸张的摊开手掌,在韩伦脸前左晃右晃,「你究竟知不知道人家想死你了?你坏死了,让人家等这么久?我……哇!」程小雯「忘情」的搂抱住韩伦,把整张脸埋进他宽阔的胸前「大哭」起来。
在旁边目睹这场「相见欢」的傅蓉蓉,完全目瞪而口呆了,她立刻认出这个还没有卸下舞台妆的俏女郎是刚才戏里的女主角––那个端庄稳重的少妇,怎么一转眼间就变成这么「轻浮随便」的女人,当庭广众和男人搂搂抱抱!
包严重的是她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上前把两个「黏在一起」的身体给拉开,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再也没有机会踫韩伦一下!
韩伦背著手,笑眯眯的让程小雯「借用」他的胸膛「哭」了三十秒钟后,她才抬起一双根本没哭过的大眼楮,对他眨呀眨的。
「怎么样?有没有进步?真的不盖你,我最近演的两部戏都要哭得死去活来,结果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就有观众被我骗掉好几缸泪水呢!厉害吧!」她像小孩子向大人讨赏一般,冲著他傻呵呵的直笑。
他对程小雯眨眨眼楮,「你爱捉弄人的死性还真是一点也没长进,瞧我们的观众可被你唬得愣住了呢!」指的是呆立在一边,看得傻了眼的傅蓉蓉。
程小雯虽然爱闹,人却乖巧精灵,她打老远就看见韩伦低头亲吻傅蓉蓉的场面,她当然不敢太过放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她很自然的一转身,离开韩伦身边。
暗蓉蓉看见这个脸蛋甜美的俏女郎终于离开韩伦身体,总算是松了口气。
当然,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被机灵的程小雯看在眼里。
「来,蓉蓉,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是我的好学妹程小雯,五年前,我们合演的第一出戏就是演兄妹,所以她从此就喜欢叫我小扮。」韩伦稍做解释后,又转向程小雯,眨眨眼,「小雯,这位是傅蓉蓉小姐,她是乐视企业的企画部经理,是我的……女朋友。」
骤然听见韩伦这样说,傅蓉蓉好像被原子弹炸到一样––啊!地球真的毁灭了!
除了丹尼之外,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介绍,但对丹尼,她可以一笑置之,甚至给他一记白眼,从来也没有在心里留下丝毫痕迹,然而从韩伦口中说出来,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撼力,心里百感聚集,是震惊,是喜悦,是疑惑,是怅然,还是畏惧多些?她无解,也无从分析起,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眼楮是干旱的,嘴角是僵硬的,手足是冰冷的,心儿却是滚烫的,她完全茫然而困惑了。
程小雯的大眼楮滴溜溜的对著傅蓉蓉脸直瞧,傅蓉蓉却浑然不觉。她当然也没见到程小雯转头,偷偷对韩伦眨眼楮,又轻轻点一下头,而韩伦也以眨眼楮回答。
对舞台妆颇有心得的程小雯,帮他证实了最后的一丝怀疑––傅蓉蓉的脸的确是经过细心化妆的结果!
6.2
和韩伦手牵手,相依走在回家的路上,无言的默契荡漾在两人中间。
暗蓉蓉刻意放慢脚步,想尽量拖延这份宁静美好的幸福感受。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越早结束这份感情,对两个人都好。韩伦柔情的吻,温暖的大手,结实的胸膛,迷人的嗓音……这一切一切,都应该属于萱萱的,她无权,更不忍剥夺姊姊的幸福。
而韩伦,则在心里默默盘算,现在他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直接了当向蓉蓉问明真相,他希望能在没有任何心理芥蒂的情形下,坦坦荡荡的和她展开正式交往,另一条路是他比较不愿意选择的,但如果「正面摊牌」的结果是让他失去蓉蓉,他宁可使一点手段,谁叫情场如战场,谁叫他要死心塌地爱上这个「美丽的丑小鸭」?
一步步走向家,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步步走向绞刑台,然而这是她的选择,她再也没有逃避的借口!两人终于在大门口停下脚步,她面对韩伦,凝望著那双令她目眩神摇的眼眸,她有种快要窒息的恐惧感。
「韩伦,我有话想对你说,我……」
他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张臂用力搂住她,感觉蓉蓉的身子猛然一颤。
他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梦噫般的低语:「蓉蓉,我知道我今天的举动太突然,对不起,我不想把你吓跑,也不会给你压力,但请你听我说––」
他放开她的身子,按著她的肩头,让两人脸相距寸许,让她无法躲避他的视线。「我爱你,蓉蓉,请你相信我的诚意,也许,你没有美丽的外表,也许,你没有天才的头脑,但是,在我眼里和心里,你是百分之百纯洁美好的女孩。」
他刻意加重「也许」二字,但愿能给她最后一个自白的机会,她不停不停眨著眼楮,眼里闪闪烁烁的是泪水吗?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红唇,他真想不顾一切吻上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让她逃走……但是……
他把吻落在她挺翘的小鼻尖。「你不用立刻给我答复,我会等,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韩伦,我……」她低下头躲避他深情的注视,全心全意只在忍住快要决堤的泪水。
望进她的眼底,韩伦读出她想逃避,他似乎已经看见她正在一点一点远离他……
他咬牙,知道他别无选择了!
「蓉蓉,我忽然有个主意!」他提高声调,让兴奋洋溢于自己的脸上,「昨天晚上我见到你姊姊,她不能走路,对吗?」
暗蓉蓉厄然抬起头,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改变吓了一跳。
「对,她……四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所以她很少接触外人,几乎都不出门,我……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她心里闪现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上帝在为她制造吐露真相的机会呢?
但不等她说完,韩伦就打断她的思绪。「我了解她的心情,像她这么美,又这么聪明的女孩,多年来足不出户,想来是为自己的残障而有心理障碍,我也能体会你想保护她的心情。但蓉蓉,你想想,她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对不?」
暗蓉蓉点点头,对于韩伦的体贴和谅解,她有著说不出的感动与激动,她相信韩伦绝对是姊姊丈夫的最佳人选,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但她不明白韩伦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
「所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昨天我见她对编剧很有兴趣,我想请她加入我们的剧团,你觉得如何?」
满天星斗的清朗夜空骤然落下一道猛雷,把傅蓉蓉劈得不醒人事!
而韩伦的字字句句却依然清晰稳定的传入她快要死掉的耳朵里。「我看她待人虽然有些冷淡,但相信那是因为她很少交朋友的缘故,你说对吗?剧团里的朋友都是热情的大好人,能让你姊姊有机会认识朋友,不是解开她心结的最好方法吗?况且这个剧团是业余性质的,大家都是利用空闲时间参加,所以不会妨碍她写程式的时间,又能让她发挥所长,为剧团增添一位编剧人才,绝对一举数得,对吗?」
韩伦有板有眼的解释他的「好主意」,每句问话都让傅蓉蓉挑不出逻辑上的语病,只能一一点头称是。
「你说我是不是个超级天才啊,不然怎么想得出这么绝妙的主意呢?」他得意洋洋的添上一句,一脸笃定的盯著她,好像肯定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她果然点点头,完全同意他是个「超级天才」,竟然想得出这么荒谬的主意,让「她」加入剧团?这不等于是逼小猪参加大专联考吗?
「韩伦,我想这件事还需要我……姊姊的同意,我猜她可能会拒绝,因为……」
「不行不行,你不能让她拒绝,蓉蓉,你心地这么善良,我知道你也不想见到姊姊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你的口才这么好,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说服她,是吗?而且,你也不忍心让我失望,对吗?」
暗蓉蓉面对一脸期待的韩伦,实在说不出否定的言词,「我……尽力试试。」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如果不是看见她的嘴在动,韩伦真怀疑她有没有说话。
「很晚了,进去吧,蓉蓉。」他把全身无力的傅蓉蓉半推半扶的拥上阶梯。
「可是,韩伦,我有话想……」
「明天再说吧,我可不想你著凉生病。」他爱怜的抚弄她一头长发,接过她手里的钥匙,帮她打开门锁,温柔却坚持的表示她该休息了。
她站在门里,凝聚仅存的气力凝视他的眼楮,她知道她该彻彻底底死心了,从此韩伦只能是她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她要把他的一切深深烙在脑海里,也许有幸他真的会成为她的「姊夫」,但等姊姊婚礼那一天来临时,她但愿自己能正好得盲肠炎,在医院躲过铁定会让她芳心碎裂的一刻……
她以最缓慢最不舍的动作,一点一点关上门。
就在门缝完全消失之前,韩伦低沈沙哑的声音传进来:
「蓉蓉,我是真心的。」
砰然一声,她关上门,耳朵彷佛听见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间,整个人跌进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琼安,你最好收敛一点,你不能对『姊夫』动心,知道吗?」镜子里女人对她蹙眉而视,「韩伦对姊姊有好感,又不会嫌弃她,那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他这么温柔善良,你还怕他不会善待姊姊吗?你的『任务』眼看就要完成了,妈妈在天上也会称赞你,你为什么还要哭丧著一张脸呢?」
她边说边哭,把一张尚未卸妆的脸蛋哭成五颜六色的大花脸。
电话铃声响起,她接起电话,用重重的鼻音「喂」了一声。
「Hello,是琼安吗?」
「迪恩!」她破啼为笑,兴奋的在床上盘腿而坐。「你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一向只有她找迪恩的麻烦,很少他会主动打来的。
「我有心电感应啊!知道小琼安心情不好,赶快打电话来慰问慰问啊!」
一听见这么窝心的话,她更是忍不住满腹的眼泪,涕零如雨。
「哇,迪恩,你都不知道人家现在有多水深火热,我好难过好难过喔……」
「怎么了?琼安,是不是我哥欺负你了?」琳达的大嗓门响起,她显然在用另一支分机听傅蓉蓉说话。
「丹尼才不会呢,」她抽抽塞住的鼻子,「琳达,我好像……爱上我的姊夫了。」
「What?」电话里同时响起两人的声音。
「琳达,你不要说话啦,让我问她。」迪恩骂完琳达,又问傅蓉蓉:「什么姊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琼安,你赶快说清楚。」他的声音透露著明显的关切和紧张。
暗蓉蓉迫不亟待的把所有事情通通告诉了他,包括她怎样「易容赴约」,怎样对韩伦一见倾心,怎样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假扮萱萱,怎样让他误会萱萱喜欢戏剧,当然,还有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电话里没有声音传来。
「迪恩,你有没有在听哪?」她的声音沙哑至极,鼻音又重,如果不是多年老友,还真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有啊有啊,琼安,我都知道了,我觉得……」琳达的声音好像也快哭出来一样。
「拜托你不要说话行不行,琳达,我快被你烦死了!让我好好想想成吗?」迪恩轻声斥责,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他的掌握了,他的确需要仔细思考目前的混乱。
又过了半晌,他坚定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琼安,你这次肯不肯完全照我的话去做?不再搞花样,不要玩什么易容的把戏?」
「嗯,我全部都听你的。」她已经失去方寸了,只要能不伤害韩伦,又能撮合他和萱萱,她什么都愿意做,至于自己心头的伤口,只能留待日后慢慢舌忝舐。
「眼前有两步非走不可的棋,一是『傅蓉蓉』必须回美国,从此消失在韩伦眼前,二是『傅萱萱』必须加入剧团,借以和韩伦培养感情。」
她不懂他在卖什么药。「第一步我可以了解,但第二步……迪恩,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哪?姊姊根本不懂戏剧,而且要她加入剧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干脆叫她这辈子不要踫电脑还比较容易!」
「唉!你这脑袋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要回美国的是你,要加入剧团的也是你,听懂没?」他耐著性子解释:「明天你告诉韩伦,你很快就要回美国了,所以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你姊姊愿意加入剧团,然后……」
「你要琼安假扮她姊姊?」琳达再次插嘴,「你杀了她算了,叫她这个白痴写剧本?你昨天才认识她啊?」
电话里传来「叩」的一声,紧接著「喀擦」的挂断声,傅蓉蓉随便想也知道琳达脑袋被他敲了一记,然后分机也被挂断。
「迪恩,你真的……要我假扮萱萱接近他?」
「是啊,这样才可以让他『移情别恋』嘛!这不是你最重要的目的吗?只要等『时机成熟』,我们再安排真萱萱和他见面,一切就搞定了!」他说得真简单。
「可是,可是琳达说得没错,我怎么可能写得出剧本呢?」她可怜兮兮的说。
「那还用说吗?有必要时当然是由我来包办啦!」迪恩很有义气的表示,「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成了,别担心,况且你父亲后天就要回去了……」
「咦,你怎么知道?」
「嗯,是丹尼告诉我的。」他顿了一下,「反正等你父亲回来,你就向他辞职,对外则宣称你回美国了,听懂没?」
「迪恩,你确定……」她还举棋难定。
「再确定也没有了,只要你不再变动我的计划,等我把琳达的论文解决掉时,我保证你姊姊的婚礼已经有著落了,我一定会赶回来凑热闹的!呵!」他的笑声有点诡谲。
听了他得意洋洋的叙述新计划,加上左一个保证,右一个保证,她好像也看见了韩伦和姊姊步上礼堂的画面,不知怎地,她明明应该为姊姊高兴,但却又肝心若裂,柔肠百转……
她的眼泪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这下子,「傅蓉蓉」真的要被「赶回」美国了!
6.3
韩伦不确定这个赌注下得对不对,一步不对,就可能全盘皆输。
越远离傅家,他越感不安,再也见不到蓉蓉的恐惧一点点啃噬他的心,几度起冲动想回头找她,要她说出真相,但这样做的风险更大––他冷静分析,从蓉蓉几次想开口却被他刻意打断的神情中,他看得出蓉蓉未说出的话一定对他不利,尤其她清澈的眼楮不会说谎,韩伦自信蓉蓉对他绝非无情无感,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会让她双眼含泪?
现在,唯一扣在他手里的王牌是蓉蓉纯洁可爱的心灵,除此之外,坦白说,他一无所有!两人之间彷佛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阻止他更接近蓉蓉,他苦苦思索著该如何击溃那堵墙。
此刻的韩伦,好像又回到接洽每个商务案子之前的他,满脑子想的是要如何「攻心」才能「制敌」,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要「攻陷」的是蓉蓉的芳心,要制服的「敌人」是自己的终生伴侣!
包稀奇的是,眼见自己要再一次扮演「老奸巨猾」的狐狸角色去「暗算」心上人,他的良心竟然没有分毫愧疚不安,反而没来由的激动兴奋,有一种恶作剧即将成功的得意快感!
6.4
第二天,傅蓉蓉请了一天假,连著两天彻夜未眠,两支眼楮肿得像核桃,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傅萱萱和何妈甚至想请王医生来看看她,却被她婉拒。
从小到大,她的身体属于「超级健康宝宝」型,别说女孩子经常会有的贫血毛病在她身上不可能发生,就连感冒的次数也五根手指数得出来。所以,在她有点幼稚的心里,总是很羡慕别的女孩娇娇滴滴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瘫软在男生怀抱里,她常想,如果自己能偶尔来个昏倒什么的,不知道会不会比较有女人味。
今天她虽然还没有到昏倒的「境界」,但也总算尝到「头晕目眩」的感受,想睡睡不著,想撑起精神更办不到,脚一踏到地面就感觉天花板在摇晃。她不知道这是哪一种病征,只知道她不能思考,一思考就会想起韩伦,一想起韩伦她的心脏就会痛,眼泪就无止无尽的滚落,整个身体更是冷得牙齿直打颤。
暗萱萱推著轮椅进了她房里,看见妹妹整个人裹在被单里,白色枕头、白色被单和她惨白的脸色融合在一起,乍看之下只见亮黑的长发散在一片雪白上。
「蓉蓉,你还好吗?」傅萱萱忧心忡忡。
「嗯。」她气若游丝的回答,「我只是没睡好,不用担心。」
「可是,你的脸好苍白呢!」傅萱萱问,「你有心事是吗?」
她叹口气,摇摇疲惫的头,「我觉得……压力好大,我……眼冒金星。」
暗萱萱以为妹妹指的是公事上的压力,「爸爸这阵子不在,公司里一定很多事都要你决定,不如等明天爸爸回来,你向他请个长假,好好轻松一阵子吧!」
她苦笑,无奈于这样巧合的误解。「也好,我明天会和爸谈谈。」
「你要不要吃颗安眠药睡觉?我拿给你好不好?」
她摇头,微弱的笑一笑,「我不能吃安眠药,一吃就会睡上一整天。」
暗萱萱从没见过坚强开朗的妹妹显得如此无助,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帮蓉蓉。「那……我请何妈帮你端碗热汤来,你喝点再睡吧,好不好?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
「嗯。」她顺从的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内疚,不想让姊姊为她烦恼。
几分钟后,何妈端来热汤和烤土司,她勉强自己喝下几口汤就再也吃不下任何食物了。
她阖起眼楮,「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睡一觉就没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傅萱萱和何妈见状,悄悄收起碗盘,离开她房间。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电话铃声响起时,昏昏沈沈的她正在和意志力搏斗,努力告诉自己韩伦只是她的幻想,只是一场梦,等她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勉强张开眼楮,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怀疑是谁在半夜一点打电话来。
伸手拿起电话,把话筒贴在耳畔。「喂!」她含糊的应了一声。
「喂,蓉蓉吗?是我。」
韩伦!她骤然坐起身子,用两手捧著电话,「韩伦?」
「我在你家巷口,你能出来吗?我很想见你。」
她的眼泪在瞬间决堤,「不,韩伦,我不行,你听我说––」
「蓉蓉,我等你,你出来––」
「不行不行!」她慌乱的叫了出来,她不能去见他,如果一见到他,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双脚,会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韩伦,你听我说啊!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要回美国了,我不能再见你,你听见了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她一口气说完全部的话,不让他再有任何打断的机会。
电话里一片沉默,韩伦背脊一片冰冷,感觉身体正在一点一滴崩溃,死去。
「韩伦?」她怯怯唤他。
「你在开我玩笑,是不是?」
「是真的,韩伦,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回美国了,你听懂吗?我不会再回台湾了!」她紧握电话的手指关节僵硬而泛起青白色。
「你什么时候走?」他的声音有点冷,有点无情。
「下……下星期三。」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欺骗他,不论为了什么原因……
这么快!谤本就是为了逃他而临时决定的!韩伦愤怒的想大声吼叫,他料到她会逃,但没想到她竟然准备逃得这么彻底,这么绝情,这么火速!难道他就这么惹人厌吗?难道他所有的推测都是错误的吗?
难道连那个「傅萱萱」也要一并逃走吗?
他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冷不防的问:「我明天可以见你姊姊吗?」
暗蓉蓉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呆在当场。
「我想当面邀请她入团。」他必须在第一时间确定那个「傅萱萱」就是「傅蓉蓉」,不然,休想他轻易会放她「回美国」!
「这……她已经答应了……」
倾刻间,他全盘的生命力又活了起来。
「你已经说服她了?」他难掩声音里的喜悦,和刚才的冷酷判若二人。
「对……」她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转变如此迅速,正当她的心碎成千片时,他却好像浑然不觉,好像她要回美国只是出差三天,好像昨天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好像那个吻只是一场游戏,好像他的告白只是玩笑……
「那我明天想见她,可以吗?」
「嗯。」她总算明白了,原来韩伦只想见到「姊姊」,她的存在与否根本不在他心上,只要「姊姊」能加入剧团,她就算跑到南极去,只怕他也不闻不问……
松开僵硬发麻的手指,她挂上电话,发现自己的心情异常冷静,天花板不旋转了,泪线也已干枯。她用被单紧紧包裹冰冷的身体,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韩伦果然只是她的一场梦,明天再见面时,她就要变成「傅萱萱」,而「傅蓉蓉」将等于完全不存在过……
虚脱感从四面八方围剿她的意识,不到两分钟,她抱著柔软的枕头,枕著心儿的碎片,沈沈入睡……
6.5
暗浩天坐在从旧金山飞往台北的华航客机里。
这趟飞洛杉矶,原本是和韦老叙旧加谈公事––关于成立第四台的事情,他还是想听听老前辈的意见。等往事叙完了,公事也告段落了,他不顾韦立庸反对,在拉拉扯扯中搭上飞往旧金山的国内班机,坚持要先见韦老的宝贝孙子一面。
想起韦涵阳这个年轻人,傅浩天不由得笑容满面,他决定在旧金山多逗留两天果然是正确的抉择,这个年轻人让他从头到脚都满意透顶,不论是外表、气质、谈吐、见识,都是万中选一的人才,但最最难得的是他对萱萱的一片心意。
两天之中,一老一少无所不谈。一开始,傅浩天还满心想考倒这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想到最后被难倒的是他自己。别的不说,光是韦涵阳对女儿的了解程度,傅浩天就自叹弗如。驾车送傅浩天到机场的途中,韦涵阳问他:
「傅伯伯,您当初为什么不告诉傅伯母关于萱萱的事呢?」
这个问题蓉蓉也曾问过他,但当时傅浩天心结未开,不愿再提起这段让他痛苦万分的心路历程,所以他没有回答蓉蓉的质疑。
这两天下来,他从韦涵阳身上看见萱萱未来的幸福,不知道何故,他感觉自己心里那个被悔恨纠缠十几年的死结正在一点一点被释放,他竟然对这位笃定当选自己女婿的年轻人说出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情感:
「我不想让秀琴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说:「当年虽然是秀琴亲口和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但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知道我不能给她她想要的,我甚至暗自盼望等有一天我能拨出更多心力陪她时,她会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
韦涵阳脸上淡淡的微笑是全然的了解,全然的体会。
在这瞬间,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觉,竟然以为秀琴正透过这位年轻人的耳朵,聆听他诉说一切:
「萱萱发生事情后,我曾挣扎过要不要通知她,但是,就算秀琴回来也无法改变既成的悲剧,多一个人痛苦罢了!再以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会把所有的责任扛在自己肩膀上!她一定会认为是自己提出离婚,所以才造成萱萱……我懂得她,她连决定离婚时也不曾怪罪过我,只顾自责,认为这全是她的错,她不能为我分担……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你想,我怎么还能把萱萱的事告诉她呢?」
说到这里,傅浩天已是老泪纵横,几度泣不成声。
韦涵阳等他稍微平静后,说:「所以,傅伯伯,您就把自己赔给这场悲剧,同时,也赌上了萱萱的幸福。」
暗浩天全身血液冻结到冰点,他惊愕的抬起头,瞪著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
韦涵阳双手稳定的握著驾驶盘,两眼直视前方,不动声色继续说:「您甘心自己背下这责任的心情,我想我能体会,但,傅伯伯,您有没有想过萱萱的个性完全像您,她也在默默承受,不想加重您的心理负担,所以当您把这责任扛下的同时,也把同样份量的重担加到全然无辜的萱萱身上。」
韦涵阳转头看了情绪激动的傅浩天一眼,脸上的表情是平稳而镇静的。「容我大胆说一句,您和傅伯母所犯下的唯一错误,是太为彼此著想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讽刺,不是吗?」
倾刻间,一种全新的影响慢慢融进傅浩天封闭多年的心房––十几年来,除了把无边无际的遗憾与悔恨不停不停加进这个悲剧,加深它所造成的伤害之外,他又做了什么?他又为萱萱想过什么?
从那刻起,两人不再言语,直到分别前,傅浩天用颤抖的手与韦涵阳紧紧相握,彷佛在宣告将女儿的未来交托在他手上……
韦涵阳的话,直到此刻还字字句句在傅浩天耳边回响,他也依然难以平复心灵的震撼。
也许是上帝终于原谅他所犯下的错误,也许是秀琴在天上的保佑,傅浩天相信韦涵阳是天神下凡,简直是特地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而诞生的保护神!
「韦涵阳……」傅浩天低声念著未来女婿的名字,一股莫名而完全的解脱感降临,他心存感恩的阖起眼楮,「他的英文名字叫迪恩……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