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传书很快结了婚,对象是同系的同学。
当年的留学身份矜贵,如果愿意的话,眼楮可以长在额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问。
「去做杯冰茶给我。」
「你是否很爱他?」
此刻我甚至不会在街上认出他。
什么都会过去,曾经为之流过那么多眼泪的爱情,何尝不是一样。
「我告诉爸爸你升了职。」
「他说什么?」
「说这份工作坑了你。」
「总比让他坑死的好。」
「唏,你们真是敌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试图以逻辑解释红皮夹事件,一败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终于入睡。
可以说是进化了吧,从小银包到爱马仕鳄鱼皮包。
朱陈丽华约我在工余见面。她的老朱给她一笔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饰,她再也不肯锦衣夜行的,于是提携我去开眼界。
珠宝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呼,取出的宝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颜色都有,丽华犹疑不决。
老板娘风趣的说:「最好是全部买下,是不是,顾小姐?」
丽华并没有听出毛病来,我已经怔住。
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老板娘笑:「顾小姐,没想到你爱开笑,我见你才出来招呼的。」
丽华抬起头来,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问:「我买了什么?」
老板娘以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语。
饼一会儿她派经理应付丽华。
丽华早已误会,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著老板娘问:「你几时见过我?」
她诧异地说:「昨天而已,我们还把项链送到区先生那里去了。」
「区先生是否一头白发?」
「顾小姐,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她瞪著我。
我清清喉咙,从这里开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们送错。」
「怎么会,经理亲自去的。」
「他还没交到我手里,你们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让我看,」她翻出账单,「不,区先生著我们送到乔治五世大厦十六楼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记住这个地址。
那边丽华叫我:「喂,别扔下我,过来帮帮眼。」
老板娘对我说:「顾小姐,你今天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点分数,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总共有老中小三个顾玉梨在城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们是谁?
我震惊地想起民间传说中鲤鱼精与金牡丹的故事来,太荒谬了,哪个妖精要幻变成我的样子呢,顾玉梨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职业妇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连忙振作起来:「这颗红宝石不错就是它吧,价钱也适合。」
丽华盯牢我,「好小子,还有多少事瞒著我!」
此刻我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也不用,况且我的心脏根本剧跳得象移了位置,似要飞往乔治五世大厦。
非要查清楚这两位顾玉梨是谁。
不算过分吧,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后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
他在开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知会区先生的秘书。
女秘书匆匆迎出来,礼貌周到,态度亲昵,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区先生在开会。」她说:「快请进来坐。」她并未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
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睡得好一点,心情愉快,在恋爱中,刻意打扮过,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心怀为之一宽,没想到如此好气派。
办公厅大得不得了,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没有间断,一张中型桃木写字台背著窗口摆,他一张椅子,客人一张椅子,完全没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悦。
「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
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我先替她庆幸,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
我走到书桌前去。
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情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踫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唉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鲍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踫见那个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踫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著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强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著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著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著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著转过头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著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著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模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著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楮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罢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著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敝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鲍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楮,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著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币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著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著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著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著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著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著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