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第五章

母亲在医院大堂团团转。

我与她会合,大家一句话都没有说,便上楼去。

案亲已脱离危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

医生轻轻说:「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就很难说。」

案亲辗转,呼母亲,要喝水。

母亲眼泪滚下。

案亲饮水后又要找韵娜。我鼻子发酸,连忙过去。

「韵娜,」他轻轻问:「你几时同文思结婚?我总得看到你同他结婚。」这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大石。

我应该决定,「我们下个月结婚。」

「啊,」他放心了。

医生说:「明天再来看他,让他多休息。」

母亲说:「韵娜,你回家去吧,老莫与我在这里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推销出去。

真是苦笑连连。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么同左文思开口?

如果父亲没有见过文思,还可以在街上胡乱拉一个男人来假订婚,现在连这样的破桥段都过不了关。

菲籍女佣正对牢电话说,洋泾 英语:「她不舒服,不听电话。老爷在医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来?」她看著我。

我问:「谁?」

「你的男朋友。」她说,「他说他立刻来。」

我接过话筒,「喂?」

「文思。」

「啊你。」我声音放缓。

「我立刻来。」

「好。」我们之间已经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文思抵达时过来拉开我的手。

我叹口气,「世界沉沦而无能力救亡,是否应笑著下地狱?」

他说:「哪儿有这么严重,他很快会恢复健康,他心爱的女儿在他身边,好过任何强心针,快别丧著面孔。」

「我们现在做什么?」

「出去散步,来。」我们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抚模我腕上的疤痕,这疤痕仍然凸起来,粉紫红色,像一种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轻轻说:「整容师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觉得没这种必要。「往后再说吧。」

「现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讪讪地笑。

到此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订婚之事,也许我应该到卡地亚去买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环,带著香槟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要回去了,免得妈妈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亲当夜让我辞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说:「我本来是唯一超过二十六岁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职业的女人。」

「别沮丧。」

「做得好好的又要辞工,一辈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职业,青春美已经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没能培养起来,再过几年,活脱脱是个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将会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没心肝,我爹病在医院,你还有劲说笑。」

「医生说他没事了,他也决定正式退休,还担什么心。」

「咱们家打七年前便开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算你的错。」姬娜不以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说,「父亲怎么会跟他拆伙?毕生的积蓄就在那次投资身上,生意一结束,立刻衰败下去,给滕乘乱取利。打那个时候,他就意兴阑珊,当然只为了我。」

姬娜说:「别再自怨自艾,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烧起来,「我后悔没有杀死他,我后悔没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姬娜忍不住傍我一个耳光,她厉声说:「够了。」

我掩住面孔,颓然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要再内疚,给自己一个重生机会。」姬娜安慰我。

我握紧拳头,七年来时时刻刻要丢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现在眼前,在双亲面前,我再也没有隐瞒。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韵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缩在被窝里发呆。

司机向小老板说明辞职理由。

他很讶异兼失望,还有点不高兴。他怀疑我要结婚,只不过不告诉他。

我们商量很久,他决定给我为期三个月的无薪假期,我就那样收拾包袱离开,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边等老莫来接我。

「韵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声音,我做了鬼都认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帮曹某做事?」他微笑地问,「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开!」

「韵娜,你那臭脾气绝不改。」

我别转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来,这老货,养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准你连名带姓地叫我,怎么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楮直视。

「在等谁,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随即心如槁灰,他不放过我,我早就该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他什么都知道。

「左文思与纽约来的买办谈正经事,你等的恐怕不会是他吧。」他悠然地说。

这时老莫已驾著车子驶近。

我忍不住转身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车停在我跟前,下来替我把大包小包取进车厢。

「你不想知道关于左文思的事?」他问我。

我左脚已经踏上车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难道不晓得?」

我如五雷轰顶,右脚再也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东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爷。你身上穿的鲸皮,由他设计,但是料子、却由我进口,韵娜,世界真正细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猫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来,英俊的面孔上隐隐透著狰狞,嘴角的笑意冷酷无情。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来满足他。

我淡然地说:「我与左文思,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这下子轮到他诧异了,「你不怕我将你的过去,告诉他?」

「去说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写出来,发到小报上去,出一本书,我给你一张彩照做封面。」

我钻进车子里,我关上门,老莫将车开走。

我紧闭著嘴,非常苍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来。

失去左文思不要紧,我有的是将来,天下有的是男人,但这一仗却不能输。

原来左淑东是他的妻子,他又结婚了。

淑东!我怎么没想到,两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来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说的属实,文思确是他的妻舅。

我无言,茫然看出车窗外。

看来与左文思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闭上眼楮,靠在车座垫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睁开眼楮。

老莫说:「小姐,到家了。」

「啊。」我叹口气。

「小姐,老爷的病又不碍事,你也别太担心了。」老莫关心地说。

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母亲在平台上等我。

母亲问我:「文思呢?怎么这一两日不见他的人?」

我说:「妈,我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为我扬眉吐气,巩固地位,有没有文思都一样。」

她的面色大变,「什么?你们闹翻了?天呀,前两天还说订婚呢。」

我刚想解释,文思在我身后出现,叫声伯母。

妈妈松口气,「原来是同我开玩笑,文思,你们如果订婚,至少要在报上刊登一则消息,告诸亲友。」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尴尬地笑。

妈妈又叹道:「千万别争意气吵架,要相敬如宾啊。」她说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订婚?我们要订婚吗?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无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著我的肩膀,「看样子我也得跟家人说一声。」

我说:「父亲病著,编来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这小子。」

我难过地看著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给他他都不要我,这次他受的打击,应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过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废话。那也是活该。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说。

我同自己说:我为父亲的病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牵牵嘴角:「心脏病是最无情的。」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文思在街头邂逅,是在瞥见滕海圻之后,可见他们确是结伴而行。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紧我手,「你为何叹息?告诉我,我们都快订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我哗然,「订婚?才三个月就订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认识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会对他说出我的过去。

我恻然,恋恋不舍注视他的面孔,心内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厅对坐,有话说不得,这像什么?像楼台会,最后一次见面,没有终结的感情。

妈妈叹口气,坐在我们中间,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结之中露出一丝笑容。

「星期几宣布订婚?」妈妈问他。

文思说:「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进一步讨论。

我插嘴:「妈妈,我们改天再谈。」

「怕什么,怕难为情?别傻。」妈妈说。

文思说:「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简单,只需通知她一声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亲很宽心,「韵娜这孩子,有点外国人脾气,将来你要多多迁就她——」

「妈妈。」我心乱如麻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母亲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仿佛在商量买卖一件货物似的,」我抱怨,「有说有笑,君子风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时出院?」

「明日就出来,所以要赶紧办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让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来,「我不用想,我什么都决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说下去。」

他伸手踫一踫我面孔,爱怜地说:「我明天再来。」

我亲自开门,送他下去。

母亲甚不原谅我,在接著的一小时内。唠叨我不够温婉体贴,最后还叮嘱:「对文思要当心点。」

我微笑。

其实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亲会嫌他不是个专业人才,没有固定的收入,兼夹家底不明朗,可是现在,因觉得女儿如一件破货,心先虚了。

笔此特别重视文思,务求将我推销出去,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下半辈子能够无牵无挂。

我竟成为全人类的负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连母亲都叹口气,疲倦地说:「我老了,话太多了。」

他们都为我心怯,我不得不顺俗,再坚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溃。

我用手托著头。

电话铃响,我似有预感,心惊肉跳地取饼听筒。

「韵娜?」这声音使我颤抖。

是滕海圻。这个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踪迹。

「出来谈谈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开头那么强硬。我没有出声。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韵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们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还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经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认,心中倒是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出来说说。」

我说:「有什么请在电话中讲。」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文思。他并不知道我们相识。」

一朝被他要挟。一辈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紧拳头,准备还击。

「老实说,我没有勇气向他坦白过去,你代我说了正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也拣我的弱点还击。

「七年前他们熬过去,七年后没有理由会更难过。」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数声,「别忘记令尊有心脏病。」

「人总要死的。」我说得很平板。

在这只鬼面前稍露温情,就沦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权不在我。」

「当然在你手中,你要争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来,「与魔鬼商量灵魂之得失问题?」

他沉默良久,「你很厉害。」

人到无所求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放下电话?」

「那我马上放。」

「韵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说。

「出来一次。」滕海圻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见见你。」

「算了,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人。」

「关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还错得起?」

「当然,我才二十六岁,平均一年再错一次,尚可以错十次八次。社会风气现在转了,你不知道吗?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许多过去及历史,没有人会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谁来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谁把我当家禽似养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难驯了。」

「再见。」我说。

「明晚十时,我在你楼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岁,算了吧。」我搁电话。

案亲于翌日出院。

厂长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天真,不知他为何而来,直至见到父亲愁眉百结,才知道是钱的问题,父亲周转不灵已有多时,此刻火烧眼眉。

我把母亲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钱?」

「员工。」母亲面色灰败,「兵败如山倒,欠薪已三个月。」

「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挪动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银行还开得下去?你这个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也许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瞪我一眼,「卖掉你也不值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说,「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过七次。」妈妈说,「此刻所有值钱的家产全归银行。」

「母亲,你的首饰呢,或许可以救一时之急。」

「那些石头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临急临亡当贱泥都没人要,」母亲叹气,「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办?」

「大不了宣布破产,总之与你女孩子家无关。」

「阿姨呢,阿姨有没有力?」我说。

「她自己还正头痛呢。」母亲说。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来我这次回来,正好看到父亲垮台。

咱们家到底怎么样了?

我问:「老房子是卖掉的吧?」

母亲不回答,只说道:「文思快要到了,这孩子,想到他才有点安慰。」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旧,很明显,滕海圻没同他说什么,滕要保留这一手资料作为后用。

案亲叫母亲传话出来:「文思到了叫他进来。」

就在父亲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环是现买的,意大利设计,精致无比,灿烂地装饰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订婚文告原稿,给父亲过目,出的是我们的名字。父母亲看过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欢欣之情,使我双眼润湿,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如果能够使老人这么高兴,再花多点力气还是值得的。

文思轻轻地说:「后天登在两英两中文报章上。」

案亲点点头,扬手叫我们出去。

我心中一点喜气都没有,同文思说:「幸亏只是订婚,否则似造成圈套等你钻进来似的。」

「仍然是我的荣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亲说:「文思,自今日开始,大家是一家人,请姐姐来吃顿饭,我们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马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他喘过气来好不好,逼死他谁也没好处。」

「你看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给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亲讪讪地站起来走开。

我同文思说:「你看她急得那个样子,最好今晚就花烛,到时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农业社会中,天真得要命,现在这个时势,吃到肚里的鸭子还能飞掉,再也没有一辈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讶异问:「你怎么了?一箩箩的牢骚。」

我黯淡地笑。

母亲把整个下午用在通知亲友上,一篇话说千百次,说得起茧。

「——大约是到欧美旅行结婚吧,他们年轻人都爱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对方是位人才,自然没话说……我是心满意足的……」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著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轻声问。

「我总不离开你。」说了出口,才觉肉麻不堪。

「无论发生什么?」他问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个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决定一一应战。」

我们相视而笑。

「澳大利有人来看我设计,我去应酬他们。」

「大客户?」我关心地问。

「不,我在等一组犹太商人来赏识我,这些,还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饼外套离去。

母亲说得筋疲力尽,要喝口西洋参茶润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终于找到头主,但丈夫的生意却要关门。谁说老式女人容易做?还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夜我与母亲两个人相对吃晚饭。她还是老样子,一直夹菜给我,叫我吃多一点,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下来了吗,不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著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著,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著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著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楮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

「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你选择他,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会,韵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韵娜,我已给足你面子,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头想一想,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弄得狼狈不堪,晚节不保,他已六十岁,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

「我答应你。」我说。

「很好。」滕海圻说,「从明天起,你不能再见左文思。」

我说:「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

我问:「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说得对。还有,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决。」

我说:「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

「阁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为他要生要死呢,现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滕吁出一口气,「韵娜,你也真狠,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

「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著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著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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