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麻,那种感觉,就像是蹲太久突然站起来的晕眩,只是力道来得更猛了些,有一种……被倒吊在空中的错觉。喉咙干得出不了声,好不容易,才将那重得不得了的眼皮撑开。
视觉首先感应到的,各种颜色不规则的交错,像极了自己那个久久才洗一次的色盘……久久,具体的形象才渐渐成型。
那是一对闪著华丽的金绿色光泽,高贵又漂亮的双瞳。
「搞错了吗……?」
传入耳中的,是个虽低沉但带有甜美磁性的男声。
他是……谁?
这个将脸靠得如此近如此近,盯著他瞧的人是谁?
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温温的气息。几乎可以在那双碧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那个人稍微离远了些,伸手拿了杯水,轻轻扶起自己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杯中清凉的水送入口中。
真好……闹干旱的喉咙,渴求著这如雨后甘霖般的清泉,忍不住想要贪婪地一口气咽下杯中所有的水。
「慢点慢点…小心呛著。」希忙道。他控制著手中杯子的倾斜度,让水缓缓徐徐地流进少年的口中。
在他快醒时,希就支开了房内所有的人。他担心,如果那双紫色的眼楮被人家看到了,难保不泄漏出去,害了少年的小命。不过……当迎上他的,是一对朦胧的黑色眼珠子时,除了不解与困惑,还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失望。
「……」这个角度,就可以看清楚对方的脸了……他是…那个拿著大弓的人…想起来了,那天他出外写生,无意间被这个狩猎者的美丽神态所吸引,一路上跟在他身后,忘情地描绘著他的身影。然后……然后他拉了大弓,正面地,然后……碳笔不小心折断,脑中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声」啪嚓」声,然后……红色的染料弄脏了他的草稿纸?然后……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手中拿著一把很长的剑,然后……然后…记忆停留在这一格,以下完全空白。
「我的画….呢?」他虚弱地问道。
「烧掉了。因为你没经过我的同意擅自画我的相,我全烧了。」
「啊……是喔……」少年疲倦地闭上眼楮,轻轻缓缓地吐了口气,他的样子让希吓了一跳,彷佛这一口气结束,他的生命也会跟著结束…
所幸没有,他只是又掉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会痛吗?」
「还好…….谢谢你……」
那个老者小心地把药膏涂在又间那个几乎要穿透右肩的伤口上,在用崭新的洁白纱布将伤口包扎好。
靠著这些人的交谈,他隐隐约约可以拼凑出后来那一片空白的记忆。似乎是,自己被箭所伤,那个穿著白色猎衣的男人,抱著一身是血陷入昏迷的自己回到了这,吓坏了这些人……半昏半醒时,那个人曾来看过他几次,不过自从他真的清醒后,就再也没看过他了。
他们称他叫」殿下」,真的……非常奇怪。
「请问……」正当他想开口问个清楚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是他。
颜色鲜明对比的红褐色短发和剑眉下那双金绿色的眼楮,在这一片充满白色及药味的空间,出色地令人炫目。
眼光,一旦受到了吸引,就再也离不开了……
希望著床上的他,这个少年长著一张清秀的脸蛋,灵秀的黑色大眼楮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无助且困惑。
是自己看错了……因林中的光影折射,产生的色调错觉……能够理解的。那个诡异又梦幻的气氛,也一定是当时的错觉。
那妖异美丽的气质,是怎也无法和眼前这个病弱可怜的少年联想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伦。」
「你,为什么要画我?」
「我……」因为你吸引我。可是这话,实在很难说出口……他垂下眼,一双细致的手指不知所措递交缠在一起。
「你这个样子,很像我有一次在将军廪他家看到他所收藏的一副画中那个女人。」
廪将军,虽然是个武人,但对于艺术,有著极高的修养。那一张画…的确很棒。
嗯,那个女人,也是这样把手交在膝上,白皙的肌肤和黑色长发,以及那一双像是漾著水的大眼楮,迷蒙的眼神,似乎想要倾诉著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幅画。现在想来,却和眼前这个少年颇为相像。
「将军…廪……!?」如果没记错,那个时候,出了好高的一个价钱买下他那幅画的人,好像就自称叫廪……他所出的价钱,足以让他度过这好几年…….
「怎么?你认识他?」
「高高的,瘦瘦的,眼楮小小的,灰色头发……」伦搜索著记忆中那个人的长相。
「那肯定是他了,你怎么会…?」希不解,那个卡席尔帝国第一将军,和这个看起来颇为落魄的少年,怎么会扯得上关系?
「那幅画,我五年前画的,画中的女人,是我印象中的母亲。」
五年前?五年前他才几岁啊……眼前的他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
虽然从那几张被他收藏在书房柜子中的那些所谓」烧掉了」的素描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这个少年有著不错的画功,但没想到….
「这样,我这正好缺一个画师,你就留下来吧。」
「啊?」这突来的宣布令他错愕不已。他,只爱自由在的画,不想当什么画师。可是这个男人,他的态度,他的口吻,他的气质,傲然随性地像是决定了一件事,任何人都不容许反驳。
为什么?凭什么?
「我不……」正想婉拒,就被敲门声打断。
「进来。」希头也没回地道。
「殿下,国王与王后请您马上移驾到皇宫去。」
「我知道了。」一个侍从为他披上身蓝色丝绒瓖金边的外挂,伦注意到了外挂上,那排黑曜石打造的扣子上,刻有金色的鹰型徽印。
「对了,我叫希。」他走出房间前,突然转头说道。
「乖乖养伤。」又是一句命令式的口语,然后,精致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柄王皇后?卡席尔王家的鹰型徽?希……?
他是,那个顶顶有名的希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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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型徽的扣子,我也有……」我指著外套上的扣子。然而当那哥哥的眼光停在我的衣服上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感到迫窘的一件事!我的衣服上那一排原本华丽的扣子,现在只上下两三枚,零零落落地挂在那艰难地闪著那残存的光泽,上面的鹰纹也因我不停地擦拭它而早已模糊不清。
「王子的眼楮,比任何事物都强烈地证明著你的高贵身分。」哥哥像是看穿了我的窘境,他温和地笑著说道。
他体贴的笑容,是安慰也是鼓励,我那早已被扯得残破不堪的王族自尊似乎因此而得到了些许的补偿。
我喜欢,他的笑容。
「哥哥,那个伦,他很小吗?和我一样,是个孩子吗?」
「不…他已经十九岁了,只比希王子小3岁,只是希一直把他当作是孩子,要到后来,他才会发现伦,不能算是个少年了。」
「伦他,长得漂亮吗?」哥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比大哥哥漂亮吗?」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伦应该,是个和大哥哥一样漂亮的人。
「我也不清楚。」
「那他留下来了吗?」
「王子的命令,违抗是要杀头的……」
「伦少爷,这是你的卧室,和隔壁间画室是相通的。您看看,如果还需要添购任何的东西单子列给我,我立刻差人去买。还有,我是太子的内务,也就是管家。我叫安,伦少爷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这个管家安,大概有六十几岁的年纪了,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梳得整齐服贴。岁月在他眼脚上刻的痕,柔和了那一丝不茍的严肃表情。棕色的眼楮温和坚定,伦第一眼,就对这个沉稳的老者产生了好感。
唯一令他不知所措的,是」少爷」这个称号。
「安伯伯,可不可以,别叫我少爷?」
「不行。」安摇摇头,正经八百地道:「您现在的身分,是王子正式册封的宫廷画官。在卡席尔,画官的职位是高尚的,远甚于我们一搬家臣。照理说,我应该称您伦大人,叫您少爷,已是僭越。」
伦轻叹了口气。宫廷画官啊……这个在王国中,可以称得上是首席的艺术工作者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头饺啊。那个给他这个头饺的人,似乎,十分地忙碌。自从上次,知道了他的身分之后,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傍了我一个令人称羡的头饺,让我住在这个华丽的宫殿里,过著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优渥生活,然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宫廷画官……要作什么?」伦一面把玩著那些昂贵高级的画笔一面问道。
不可知的未来,不可知的命运。连接下来的道路,都是朦胧的一片大雾。
「帮宫廷作画是主要职责,不过,一切要听希王子命令吧。」
可是,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希王子他政务繁忙,可能比较没机会管这事。」
那,为什么需要我这个画官?
「或许下次殿下回来,你可以当面请示他。」
或许,他已忘了有我的存在了。
伦将画架固定好在山坡上,从这个角度,可以将远处的皇宫园全纳入视野之中。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皇宫远眺当作画的主题。或许大部分的画家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已这样的角度来画皇城。
应国王的要求,需要一幅王宫的全貌图,似乎是要送给邦交之国。这是希王子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希王子他,派人来告诉他的,并不是亲自告诉他。所以,伦还是,没见到他。
然而,没有感觉的东西,再怎么画也是徒劳。不喜欢的东西,没有办法,赋予它灵魂……
伦的心,无聊,空虚,且寂寞。
四个月了,能见到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想见到他的渴望却越来越浓。
逃走吧……可以回到我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困苦了些,但至少不会像这样,一只被关在华丽笼中的鸟儿,却是天天盼望著可以见到主人的鸟儿。
一阵风吹乱了他那一头黑发,发丝刮得脸颊微微地疼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