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白带著卓尔和小宝终于回到了香港。
在美国也不过有住了半个月,但卓尔和坚白都大叫吃不消,实在是太寂寞了,不适合在香港忙惯了的人。虽说度假,但在大热天里,谁高兴去逛又挤又脏的纽约呢?第五街、第七街的时装是很不错,价钱也不会不离谱,但卓尔还是宁愿买欧洲货,美国时装在卓尔的眼中,总像欠缺了一点什么。
但是往在卓凡家里却又像在浪费时间。坚白和小宝还会出去跑跑步,逛逛超级市场,卓尔却连这点兴趣都提不起,她宁愿躲在家里帮沈晴做家务。家务有限,总是做得完,她只好坐在窗前数汽车。白天经过这儿的车子并不多,半小时也设一辆,数得卓尔又累又倦。
还是回香港吧!反正总要回家。于是他们一家三口打道回府,经过一星期的整顿、休息,他们又像步入正轨的人车,在香港的轨道上开始行驶。
卓尔倒是说做就做,她要把公司出让,一点也不犹豫。她想,女人抓著一大推事业做什么?把自己累得不像人时,老了必定后悔。
她不想后悔,所以当机立断!
因为是赚钱的公司,名气也响,所以来谈的人很多。卓尔今天一大早就到公司,因为九点一刻约了人,接下去十点半还有另一个。
其实她可以找经纪人代谈的,但这间公司毕竟是她开创的,付出不少的心血和感情,她天真的想,价钱不是最大的问题。她要找一个最有诚意的人接办,有诚意才能为公司的发展而努力。她的这点天真是与生侵来的,从小到大以至今天都没办法改要的。
罢踏进办公室,秘书就对她说:
「徐太太,有电话找你!」
她做一个手势叫秘书把电话接进她的办公室,大概又是想来谈公司出让的事吧?她坐下就听电话,没有忘记九点一刻约了人!
「早,我是徐太太。」卓尔说。在外面工作,始终用夫姓,她认为这样比较好,对坚白是尊重,虽然她知道坚白绝对不会介意。
「很刺耳的称呼,我几乎跌倒,」电话里传来半开玩笑低沉的沙哑声。「早,卓尔。」
「啊——你,」卓尔实在是吃惊的,她才回来一星期,现在才早晨九点,毕群的电话就追来了。「很意外,你回亚洲了吗?」
「有一宗大生意,非要我回来谈不可,」毕群不置可否。「我是飘泊惯了,劳碌命。」
「不要这么说,谁不在工作呢?」她摇摇头。
接到他的电话,除了意外之外,还有一丝惊喜。真的,是惊喜,这是控制不了的!
「你一回来就工作,忙吗?」他温柔地问。他的温柔的确动人,再过二十年大概也一样。「我听一个朋友说,你的公司想让出去。」
「是,正在进行,」她笑起来。「你的朋友真灵,这么小的一件事都知道?又不是泛美航空卖纽约的大厦。」
「我关心你的每一件事。」他说。
「谢谢——啊!台北好吧?」她只好把话题扯远。
「台北依旧,河山无恙,变的只是人,」他颇感慨。「在台北,我几乎看不见一张熟面孔。」
「十六年了,你不能要求老朋友、老同学都在台北欢迎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说。
「不必暗示我,」他轻叹一口气。「明天一早我飞香港,希望能见到你!」
「明天——哎!最近我好忙,好多人来谈公司出让的事,我没有时间!」她急忙说……「不要拒绝我,你在纽约答应过的,」他笑了,很胸有成竹似的。「很忙,谈公事,该是徐坚白面前的借口。」
「我对坚白从来不需要找借口。」她有点不高兴。
他怎么每次都说得想令她心虚似的。
「是,徐坚白是标准模范丈夫,」他笑,不过语气是真诚的。「不过,谁对著你又想到反叛呢?」
「不要这么说——哦!刘芸知道我们见过吗?」她问。
他说坚白,她就该说刘芸,对不对?这是公平。
「为什么要告诉她?她与你有什么关系?」他说。
「其实你没有理由这么憎恨刘芸的,」她说:「你知道吗?你们出国之前,就是她怀第三个孩子时。她——曾经来找过我。」
「是——吗?」他很意外。大概是刘芸从来没有提过。「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那时你会开心吗?」她反问。
「那时——我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沉默一下说:「见到你时我会告诉你!」
「你该告诉刘芸。」她立刻说。
「她只是我的前妻,我孩子的母亲。」他说得冷酷。
「别忘了你们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她提醒。
「我忘记了!」他想也不想的。「请你不要再提她,她是我生命中的污点。」
「什么话?」卓尔叫起来。他是说刘芸「不守妇道」,是吗?但他自己那么多次不守夫规呢?不算数?「不要在我面前这样讲刘芸。」
他沉没了一阵子
「我们在做什么呢?尽讲别人。卓尔,明天中午我在‘喜来登’酒店的餐厅等你,十二点半,不见不散。」
「毕群,不——我要查一查有没有约会,」她叫。「你也知道我是很忙的!」
秘书在门外轻敲了一下,伸进头来。
「什么事——哎,毕群,你等一等。」她用手掩住电话。「什么事?」
「约好的人来了,现在见不见?」秘书笑问。
「哦!请他等五分钟,立刻就好!」她急急地说:「毕群,我有客人。」
「听见了,你叫他等我五分钟!」他悠闲的。
「或者——明天来了你再给我电话,再约时间、地点,好吗?」她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等你。」他不给她推掉约会的机会。「见不到你,我会一直等下去。」
「你不能那么霸道?」她叫。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不霸道,也从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记得吗?」他认真地说:「明天一定要见你,不是我霸道,而是我坚持!」
提起以前卓尔的心就软了;以前,实在是很温馨.很有魅力的两个字。
「好吧,我会准时!」她透一口气。有——释放自己的感觉,反正要跟他吃一餐饭,就明天吧!
「还有,明天下午别安排约会,」他笑。「我杂香港不熟,你做导游!」
「不行——」她几乎尖叫起来。
「五分钟到了,你见客吧!」他似乎心情大好。「明天中午见!」
他先挂断电话她愣愣的发了一阵呆,只好放下电话。
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乱,似乎——又喜又慌,像团乱线抽不出个头绪;像小女孩的第一次约会,觉得又神秘,又充满了未知的一吸引力。
明天中午!明天中午!
「徐太太——」秘书又敲门。「五分钟到了!」
「好,请客人进来。」她一震,历如梦中醒来,急忙坐直。「顺便问客人喝什么!」
「是!」秘书含笑而退。
只一会儿,她带进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体面男人,很有修养,很斯文的,像坚白那种型的。
「徐太太,很高兴能见到你,」那男人递上名片,坐下。「我已久仰大名。」
「不敢当,」卓尔很怕这种客套场面,却又不能不应付。这就是所谓的人在江湖吧?幸好。她快退出了,从此不在此江湖中打滚。「请问你代表个人或一个团体?」
「我代表一间公司,」那人立刻说明。「我们是非常有诚意的」
「当然,我相信每一位来的人都有诚意。」卓尔笑了。嘴里虽这么说,但心中却想著毕群刚才的电话,毕群明天会来,她该以怎样的态度见他——
想得多,想得入神,自己也不记得跟来客谈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就把人送走了。:回到办公室,照照镜子,竟看见自己面颊绯红,眼眸隐隐流转著光芒——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子?刚才的来客会不会笑话?她怎能如此心不在焉呢?
「雅莉,」
她叫秘书。「你刚才可听见我讲话?」
雅莉是年轻女孩子。才二十二岁左右。她据著嘴笑一笑,然后慢慢说:
「我听见,你说得很好,很有说服力,只不过——」雅莉考虑一下。「只不过你比平日显得温柔许多。」
「什么?!温柔?!」卓尔被吓了一大跳。
她对来谈买公司的代表显得温柔?这怎么像话呢?
「是真的,」雅莉偷看她一眼。「我看那人受宠若惊,回去一定把我们说得大好特好,于是生意谈成!」
「看你,说什么?」卓尔笑了。「刚才我自己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我怕说错话。」
「话倒没说错。但是——为什么会昏昏沉沉?现在才早上十点钟。」雅莉问。
「谁知道,莫名其妙的!」卓尔摇头。
雅莉人小表大,眨眨眼,突然问:
「可是为刚才那个长途电话?」
「你怎么知道是长途电话?」卓尔吃了一惊。
「电话总机说的,」雅莉笑得暖麻。「徐太太,那位是谁?你的老同学「
卓尔皱眉,她不想让任何人误会。
「你还听见了什么?雅莉。」她问。
「我一句也没偷听,」雅莉急著分辩。「只是电话来时你还没到,那位毕先生告诉我的!」
「你和毕群讲过话?」她问。
「是啊!毕先生还说他和他太太都是你的同学,毕太太还是你的好朋友呢!」雅莉说。
卓尔的紧张是多余的,她笑起来。她是太敏感了,以为谁都知道她和毕群以前的那一段,但她不说,连坚白也不知道呢!担心什么?
「我和刘芸是好朋友,刘芸就是他太太,」卓尔说;「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们感情一定很好,」雅莉说:「刚才听你们讲电话,好像很开心似的!」
卓尔笑一笑,顺口吩咐雅莉。
「明天下干把所有的约会推了,」她说。她已下意识的接受了毕群的「坚持」。其实坚持和霸道,也不过是毕群为自己的解释罢了,有什么不同呢?「我没有空,整个下午我不会回公司?」
「是!」雅莉用笔记下来。「徐太太,我听公司几个职员在说,把公司卖出去是很可惜的,每年赚钱不少,客户又稳定,又颇有名气。」.
「我已无心恶战,只想退休回家做个主妇。」卓尔摇摇头。「我太累了。」
「我们知道,也知道徐先生根本不需要也不喜欢你出来工作,但是——」雅莉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想说,是不是?」卓尔鼓励她。「我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怕什么呢?说吧!你知道我不会介意的。」
雅莉咬著唇,犹豫了半天。
「其实——他们早想由我代表来讲的,只是我不敢,」雅莉伸伸舌头。「大家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卖公司?或者我们每一个人分摊些钱,买你一半股份,你仍是我们的大股东,但公司交给我们做!」
「这——」卓尔好意外,大家竟对公司这么有感情?这么有信心!」
「我们会照你开出的价钱买,」雅莉怕她不肯,立刻又说:「但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凑,也只能凑个半数,所以——找你商量一下,可否通融?」
卓尔笑了,好开心,好开心地笑。
「你们对公司的感情、信心很令我感动,我实在也不该说卖就卖,一意孤行,」她说:「好,我答应你们,你们拿一半股权,我保留一半。钱也不必一次给我,可以分期付,你们若真要做难道不用现金周转吗?」
「啊——徐太太,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答应了我们?还可以分期付款?。雅莉惊喜大叫。
「当然,又不是孩子玩泥沙!」卓尔爽快的。
「那——那我赶快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定开心得发狂,」雅莉团团转。「我还要打电话通知想买公司的人别来谈了。徐太太,你真是安琪儿!」
卓尔微笑,眼量著雅莉奔出去。
她向来就不是个重视钱财的人,能让跟了她那么久的职员开心些,又能使他们有自己的事业,有什么不好呢?
一会儿,十来个年轻人都拥了进来,每一张脑上都是兴奋。狂喜的。
「谢谢徐太太,」年轻人的喜怒哀乐全是直接的。「我们保证会全心主意的做?」
「我很放心,也对你们绝对有信心。」卓尔十分感动。「公司会有今天原是大家全力支持的!」
「但是我们仍希望由你来领导。」雅莉说。
「阿迪的经验也够了。阿灵更有灵活旺盛的创作精神,你们一定行的。我太累了,需要休息。」卓尔说。
「你还这么年轻,看起来也跟雅莉差不多,怎么说起未老先衰的话呢?」阿迪说。
「不,我退意已决。」卓尔肯定的。「既是共事那么久的伙体都是自己的人了,我决定另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送给你们大家。你们占百分之七十,凡事可以自作主张,不必事事问我,被我限制住了」
「啊——」大家都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瞎。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那是不少钱啊!香港原是个现实的社会,从没听过老板送股份给伙计的。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卓尔淡淡地笑。「就这么决定了,好吧!推掉我所有的约会,雅莉,是不是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大家都呆在那儿,这么突然,这么快?他们原以为卓尔未必答应呢!
「不行——你至少要到月底,才可以走。」雅莉眼圈儿红了。「顶多大家不烦你就是!」
「好,就到月底,」卓尔摇头,都是大孩子呢!「不过,先放我几天假,行吧?」
雅莉的眼珠子灵活的一转,她懂了。
「当然!当然!至少明天你可以不来!」她笑。
明天——当然是绝对不同的另一天!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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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床,坚白看见不同于平日的卓尔。往日工作烦忙,她总是喜欢皱眉,喜欢沉思,不讲太多活,也没有太多笑容。但今天她看来容光焕发,眸中隐隐流转著笑容,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光采。
「卓尔,什么事令你这么高兴?」坚白轻吻著她的面颊。
「昨夜你回来太晚,没机会告诉你,」她微微一笑。「我的广告公司卖出去了1」
「这么快?你做事真不同于别人,说卖就卖,是些什么人买的?」坚白一边穿衣服。
「连我也没想到,是公司同事合伙买的,」她还是淡淡地笑著。「我不知道他们对公司那么有感情。」
「当然,你的公司一直赚钱。」坚白也笑。
这实在是件好事,卓尔从此可以留在家中,对坚白,对小宝都太好了。
「他们买一半股权,我送他们百分之二十,」卓尔轻松的。「也好,留下小鄙,以后想客串工作还有机会。」
「难得有你这么大方的老板!」坚白再吻她一下。「我走了,今晚可能又有应酬。」
「是可能有?或是一定有?」卓尔眼中光芒一闪。
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坚白的应酬.她可是下意识的在想著与毕群的约会?
想到这里,她脸红了,心里有一点犯罪感。
「你想去吗?」坚白温和的转头问。「我回来接你!」
「不了,我不喜欢参加那些宴会,好虚伪!」卓尔说。
「那就算了,我大概十一点以前回来。」坚白往外走。
「下午我也要上街,」卓尔的话跟著出去。「洗个头,逛逛街,找朋友喝茶。很久没过这种闲散的日子了!」
「你是该轻松一下!我把司机留给你?」坚白又回头。他实在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不,我喜欢自己开车。」她今早已第二次对他说「不」。
「随你,晚上见!」坚白终于出门。
卓尔透了一口气,整个人竟轻松得想飞。毕群的约会竟也——牵动了她心中的柔丝,像当年一样。
她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件翻过去,穿哪件好呢?天气渐渐地凉了,有风,是秋天了,啊——秋天!她又记起以前在秋天里发生的种种——不,不能再想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完全不同了,不能——唯一相同的是以前有毕群,如今他又出现了。
她选了一套白色秋装,她喜欢白的习惯还是没改,大多数的时候她穿白衫裙,白长裤。有时因为场合问题,例如宴会,她会穿黑色长礼服。对颜色,这是她多年来唯一的妥协。
三十三岁的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心境也不再纯白了。日子和经历令她妥协,不过——也是单纯的黑,那带点冷漠,神秘美感的黑。
想著中午的约会,整个早晨就在她坐立不安中过去。为什么要不安?她一再的提醒自己,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的,但——她无法使自己安静地坐下来,直到出门。
才十二点;她不必急,还有大半个小时呢!到海底隧道,她吓了一大跳,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车队?!她可没想到中午也会有那么多人,大概会令她的时间失去预算吧?
虽说只到尖沙咀,但到了「喜来登」已快一点钟了,毕群说不定已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停好车,急忙奔向「喜来登」,抬级而上时,几乎滑跤了,惊呼一声,有人扶往了她。
「小心,没有事值得你这么急的!」低沉而略沙哑的声音。啊!他竟等在门外。
「毕群,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抬头望他。阳光刺眼,只觉一圈圈的幻影。「隧道塞车,我开了一小的车!」
「只要你来,迟多久我都等!」他没有放开她的手臂,转身带她进人酒店餐厅。
「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她问。
「你昨天在电话里并没有拒绝我!」他温柔的凝望她。「始终还是白色最适合你,你也没有改变心意。」
「我比较懒,不想要来变去。」她说。
「很专一,嗯!」他带她进餐厅。
她不语,任侍者替他们安排座位。
「下午——你预备带我去哪里?」他望看她问。
「不知道或者去新界逛逛?我开了车来!」她说。
「新界!」他拍拍额头,作出昏倒状。「第一次来香港就有人带我去新界,像台湾的乡下,几乎闷死我!」
「你不是很喜欢田间的阡陌吗?」她问。
他难道已完全改变了以前的一切?
「那要著和什么人去!」他半开玩笑。「有你同伴,去天涯海角都心甘情愿。」
「你可以我却不行,」她令自己放松。「我去天涯海角之前,还得想想老公和小宝!」
「真的这么牵连?」他歪著头笑。
「没有你这么萧洒,我是女人!」她笑。
「女人就不能儒洒吗?」他反问。
「至少我不能,我很固执、保守!」她说。
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又是一副深沉难懂的神色。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这样的,」他说:「吃什么?」
「要汤,罗宋汤和生菜沙律。」她说:「中午我不能吃太多东西,会撑得难受!」
「还是罗宋汤,嗯。」他笑。
她也笑了。
当年的老习惯,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叫罗宋汤,这是从小养成的。他还记得!
「很多习惯一生也改不了,我说过,我固执。」她说。
「坚白知道我来了吗?」毕群突然间。
「坚白?他甚至不知道你,」她摇头。「我们彼此从来不问以前的事。」
「你和他有很大的不同,你们当年怎么认识?怎么恋爱和结婚的?」他很感兴趣的。
「你不是知道很多有关我的事吗?」她只是笑。
「唯独徐坚白,好像从地底下突然看出来的,」他说:「你可觉得你们俩之间个性的差异?」
「大概是这种差异令我们互相吸引,相安无事。」她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矛盾中的统一!」他笑。
「也可以这么说!」她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你回西岸有没有见到刘芸?」
「有。我去看孩子!」他的眼睑垂下来。「我每个月去看他们两次!」
「她好吗?」她问。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这样的,当他在思想的,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般深沉、神秘,没有人可探知里面的秘密。
「她看来很失意、很憔悴,她已失去当年的清秀,」他摇摇头。「而且她又换了男朋友。」
「你知道我不会相信这些话,刘芸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中学即在一起,我熟知她的一切!」她皱眉说。
「我说的是真话。」他的神色,他的眼神都表示著诚恳。但是卓尔不信。她有她的固执。
「我觉得你在刻意丑化她!」卓尔说。
「有这必要吗?我并不想跟她离婚,是她要求的,而且我目睹她和那美国人在我家里——」他的眼光又要得深沉了。「是她不守妇道,我没说一句假话。」
「但是你自己——」她摇摇头。
「是,我也风流放任过,所以离婚时我只说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是公平的!」他说。
卓尔咬著唇,不知该怎么说。即使这是公平,也是丑恶的,绝对不害于她的世界。
她不该说是纯情,而是固执。对于感像她有自己绝对固执的处理方法。
「现在那个美国人骗了我留给她的钱走了,她看来很失意。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老头子,五十多岁,美国人。」他似乎有点叹息,有点遗憾。
「我想问你,到了美国之后——」她颇难后齿。「你还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他摊开双手,作出无可奈何状。
「叫我怎么说?我是个天生的爱情追寻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追寻,但她——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在离开台湾时已消失了,她甚至是个——性冷感。」他说。
卓尔呆愣了一下,有点脸红,也不敢再追问下去。
「其实离婚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叹口气。「她做得很绝,签字的当天晚上叫我立刻就走,不许留在家里,否则她叫警察。她甚至不肯送我去机场。我打电话叫车子,然后在机场坐了一夜,第二天才飞纽约。」
刘芸会是这样冷酷绝情的人吗?或者是被他伤透了心?可是——可是卓尔竟觉得有点同情他,这——这是什么心理?明知错误在他;
「我在纽约只有一个朋友,往在皇后区,你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往家地区,我每天在街上游魂似的乱逛,我抬头望天,艳阳天下我看见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希望,于是背起背包到欧洲流浪去了,在希腊住了三个月。」
「然后心里的伤痕就愈合了?」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针不刺自己的肉不觉得痛。」他摇摇头。「希腊对我来说还是一样,坐在木造码头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于是再图振作,回到美国工作。」
「直到现在?」她问。
「直到遇到玉。」他说。
「玉?!是谁!?一个女孩子?她惊讶的。原来故事还峰回路转呢!
「是!也是个空中小姐,但与众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毕业的,温柔又体贴,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国人!」
「她令你有再见阳光的感觉?」她故意夸张地问。因为她发觉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说得那么文艺,」他摇头笑了。「是她令我复原,令我快乐起来。」
「很好啊!她人呢?」她问。
没有办法,心里还是不舒服,虽然毕群和她再无牵连。
「在美国。我帮她申请去美国念书,在史丹福。」他说,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结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动找我。她是台大的,又爱念书,于是我让她辞了空姐的工作去念书,我供她费用。」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样批评他。
他做的事仿佛很有道理,很有情义,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很冷酷。
那个「玉」可能很爱他,没条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钱送她去念书——很冷酷,真的!
「然后,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声音再起。
「啊——我们」卓尔吃惊的指著自己。
终于说到她了。
「不论你相不相信,当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这么多年来我不能忘记,」他慢慢的,温柔而低沉地说:「于是我不顾一切的来看你」
「看一个又是太太、又是母亲的人!」她故意说。她是赶不走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妒意,那个玉。
「卓尔,在我眼中、心中,你丝毫未变!」他说。
「变的也许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说。
他思索一下,把汤匙放下。
「当年你是不是有点恨我!」他突然问。
乍听当年,她整个人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手在抖,连忙握紧了汤匙,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绝对不恨,」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或者——有一点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气,当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么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能欣赏秋天的落叶,阡陌间的韵味,你能懂秋天的缠绵,你懂感情。」
「也许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头。
毕群没有追著逼问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可以不承认,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说。
她心头巨震,更不敢抬头。她努力在想,可有别的话题,可有别的话题?
「伯母好吗?」多笨拙的一句话。
「她过世了!」他淡淡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后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摇头。「她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令父亲和弟妹很愤怒。我那父亲——是继父,弟妹们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吗?你怎么办?」她担心起来。争家产是最麻烦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们,钱是母亲的,」他淡淡地笑。「我母亲很富有,我拿那么多钱做什么?穷我一生的时间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给他们,另外又捐了一间教堂。」
捐教堂!他难道想替母亲赎罪?无论如何,对母亲来说,他还是个好儿子1
「这样——很好!」她说
「和刘芸离婚,又分一半给她,」他自嘲地笑。「我从来不想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这人又天生动荡,永不安定,我适合流浪。」
「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认真地说:「你明白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她的脸红起来了,他怎能这么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云彩,而且会更美丽!」她只能故作轻松,故意不把他的话当真。
「我心里也有固执的一环。」他凝望著她笑。「在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故意说。
她愈是轻描淡写,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没办法。
「我会证明。」他说。
「证明什么?」她问。
「我可以轻易认识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说。
「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吗?
「二十年后我来看你,我能证明。」他说:「二十年后我已五十九岁。」
她忍不往笑出声音来。
「就算那时你来见我又怎样?」她问。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有机会?
也许感情能搅动地心中的波纹,但——比起其他许多人.许多事,那毕竟还是太轻了,不可能改变已成的事实,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尔,对我好一点,行吗?」他低声说:「无论我做什么,都补偿不了当年的过错?」
「没有人要你补偿,」她摇摇头。「我相信命运,也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坚白真的那么好?」他像是有点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她肯定地说。
「但是你看来疲倦,而目不快乐,」他说,直视著她的眼楮。「卓尔,你是那么安于平淡的人吗?」
「我已习惯这种生活,我从来没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气说。
「但是——你忠于感请,你告诉我,你爱徐坚白?」他紧逼著不放。
她的脑色变了,好半天才说:
「感情分许多种,我和坚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挣扎,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从此不再出现,」他肯定的。「但是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寄情于工作?为什么昨天又突然把公司卖了?」
她呆住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昨天,卓尔和毕群从新界回来,共进晚餐之后她就回家,坚持著要回家。毕群很能察颜观色,也知情识趣,送卓尔到停车场,才慢慢离开。
昨夜,卓尔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过失眠的习惯,那是因为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她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与工作无关,公司已经让给人了啊!
失眠——是因为毕群?
他这一次的出现,很明显的表示有所图,这令卓尔不安,矛盾之外,平静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纹。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详的坚白,她心头乱得很。坚白那么好,那么好,她又有什么理由为毕群——当年被弃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爱情,她和坚白有感情,是吗?他们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样融洽呢?
毕群说她不快乐,说她寄情于工作,那是不正确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乐的,和坚白共同生活。何况,他们还有小宝。
啊!小宝,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她是一个十分听话又好教养的小女孩,善体人意,功课又好,是卓尔心中分量最重、也最爱的人——小宝。
胡思乱想的结果,她真的说什么也睡不著,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阵。
坚白起床时,她也立刻惊醒,以前她没有这么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这样和毕群见面是对或不对?她不愿也不敢想,因为她怕看见答案,因为——她是那么不安却又那么希望见到毕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会?」坚白柔声问。
「习惯了早班,一时改不过来。」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别。
「昨夜什么事?你又失眠了?」他关心地问。
「吵著你了吗?」她淡淡的。「可能不习惯太悠闲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药丸的,不是吗?再遇到这情形时吃半粒,不过量是不要紧的!」他说。
「我不想依靠药物。」她皱眉。
他拍拍她的脑颊。
「随你,我不勉强你做任何事。」他说。
「晚上有应酬吗?」她几乎是冲口而出。
她知道毕群会再来约她?或是她下意识的向往?她控制不了的为自己的想法而脸红。
「今夜陪你,」坚白歉然。「如果有任何应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是歉疚,又是懊恼,她并不那么希望他留在家里,真的。她觉得——虽然她不可能再接受毕群,但却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刻,那感觉——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过的东西特别珍贵?又或者回忆中的一切总特别动人?她不知道!
「不必这样1」她有点心虚。「你有重要的约会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约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变成家庭主妇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妇,她们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尔坐起来,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妇,而且——我喜欢你变成家庭主妇。」他微笑。
「怎么不早讲?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并不热衷事业。」她说。
「我要你自己厌倦,自己退出,」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以后怪我。」
「原来你阴险。」她故意夸张。
接著全身起了鸡皮疙唇,她极不喜欢这种声音。
「你可以这么说,」他又轻轻拍著她。「我要你觉得做我太太全无一丝遗憾,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卓尔心中一颤,再也不敢说下去。
坚白比她想像中还要好一百倍,她渐愧得半死,只是——她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环?一起吃午餐?」坚白说。
「算了,昨夜没睡好,我想补睡。」她摇头。
「好!我去吃早餐,等会儿不进来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转身出门。
卓尔能感觉到他轻吻的爱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颤抖了一下,她——竟想避开。
转一个身,她闭上眼楮。
她是睡不著的,她知道。闭上眼楮只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隐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没有人能看见,能感觉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听见坚白出门的声音,又听见楼下司机在发动汽车引擎,啊!坚白上班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女佣敲门了。
「太太,电话。」女佣在门外说。
她心中一紧,是毕群?
「接进来。」她又坐起来,显得好紧张。
享起电话,她立刻听见毕群那低沉.温柔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早,卓尔,起床了吧?」他说。
「还没有,」她移动一下。「又有事?」
「我还没预备离开香港,我说过,要你做我的导游。」他用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答应过你!」她吸一口气。
她竟喜欢他那略带霸道的肯定语气,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犹豫消失。
「不答应是种遗憾,当年你也是不答应。」他说。
她心中又是一颤,连声竟也不平稳。
「但是我不是好号游,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龙的街道,更不知哪儿好玩1」她说。
「我要的不是好导游,你是知道的!」他沉声说。
她吸一口气,她该怎么说?
「那——午餐以后我来接你?」她放弃了挣扎。
挣扎不痛苦,太为难自己,她不想这样。
「九点半,我在酒店门口等你!」他说。
她不想告诉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励他。
「十点半!」她说。
「我们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吗?」他笑了,非常轻松开怀。「我已经换好衣服在等,九点半见,恩?」
她咬著唇,心想总要见他,何必固执于那一小时。
「好。」说出来之后她立刻轻松了。
「卓尔,别怪我,」他又放柔了声音,他的温柔的确有一种特殊的魁力。「我只是急于见你!」
她不敢再说话。三十三岁的她——现在竟有初恋的感觉,她——莫名其妙的兴奋著。
「等会儿见!」她主动的放下电话。
从床上跳起来,她见到镜中的自己竟是双颊斯红,她——怎能这样呢?坚白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不要想坚白,坚白是一辈子的事,而毕群——几天后他就离并,不会——再有牵连——
她轻叹一声,自己也不能确定,不再有牵连?可能吗?毕群说过再也不放手——
她甩甩头,不再想那么多,既然答应了就不能迟到,她最讨厌迟到的人!
快快动手化妆,今天她看来是憔悴了些,失眠对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的确是根大的伤害。
她换好衣服,白长裤白花边衬衫,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后不工作。也不必再买那么多时髦的衣服,坚白喜欢她做家庭主妇!
九点出门,还好,这不是交通繁忙的时候,顺利的过了隧道,到「喜来登」楼下的,正好九点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阶上的大玻璃门,阳光下的毕群已快步跑过来,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准的,永恒的卓尔作风。」他上车握一握地的手。
「对一个职业女性来说,时间是重要的!」她不著边际的笑了笑。「工作十年,习惯了!」
汽车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里?」她问。
「带我去一处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风,秋天的风!」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没有这种地方!」她不安的。
「怎么没有?你在啊!」他说,很认真的。
她?!
卓尔把毕群带到粉岭马会的双鱼河俱乐部。
这儿人很少,安静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种设备,沿路也能够看见少少的田间阡陌,这勉强可算是毕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静、很美,却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说。
「就算回到以前那几,我相信也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笑。「时间是重要因素。现在的时间不对了!」
「时间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呢!」她以开玩笑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因为到今天——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握著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还在剪枝的园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风也缓,云也淡,那感觉——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爱,仿佛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我们终于都长大了!」他突然感叹的。「当年实在是小,是不是?」
她没出声。当年她不满十七岁,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该说是年轻,但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没什么意义。
「你想过我们能够再见面?能够再像以前一样的散步、聊天吗?」他凝望著她。
「没有!」她简单的答。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他再问。
「不是傻,是有点莫名其妙。」她故作轻松。
「是吗?」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这样说,那我当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残忍!」他摇头。「这么轻松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尔,你在为难我1」
「我没有理由为难你,不是吗?」她也摇头。「我们以前是同学、朋友,十几年后再见面,当然仍是同学、朋友,你来香港,我招待你,这是天经地义的1」
「是同学,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只接受这些?」
「不是甘心与否的问题,」她看著远方。「而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卓尔,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你那么留恋一个温室?」他说。
「未必是温室,有时也有风雨,但这是生活,」她说:「我喜欢坚白,我爱小宝。」
「但是你也该为自己活,小宝会长大,终会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该就此妥协!」他紧紧的盯著她。
她很想告诉他,他的来到的确使她震惊,使她心中波涛翻涌,但——只此而已,她无法再跨前一步,因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个谜。
她甚至想过,他来——当真如此有诚意?当其来寻回以前失落的爱情?或是想来报复她?
是!她有理由怀疑。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不来,而要到离婚后的今天才来?他会不会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个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实非易事,毕群至今仍靠著母亲留给他的钱——他是有理田嫉妒!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须保护自己,她已三十三岁,是坚白的太太,小宝的母亲,她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怎么不说话?」他依然望著她。
「没有话说。」她摊开手。
「卓尔,你是在逃避!」他说。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认真的?」他直视她。
「毕群,我只是做你的导游?」她小声叫。
「我说过我要的不是真导游,你明白的!」他说。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说得那么明白,那么直截了当了,而她,是不是该表现得更坚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绝对不会放弃家庭,尤其是小宝,至于坚白——他是个坚强的人,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么。她是那样矛盾,毕群对她——她是没有办法,无可抗拒的。但她内心却保守又传统,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国长住之后学来的那一套。
「为什么?」他突然抓紧了地的双手。「只要你愿意,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愿意!」她终于说。
他缓缓的放开她的手,眉心聚拢,那仿佛不能置信的脖子紧紧地盯著她。
「你没说真话,卓尔。」他的声音也哑了似的,几乎低不可闻。
「我说的是真话,」她淡淡地笑。「目前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我不想令自己遗憾一辈子。」他说。
「冷静一点,我们在路上走过的脚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条路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走上去的,又没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愿,我——无可奈何!」他摇头。
「毕群,对所有的事都公平一点,行吗?」她说:「你的无可奈何难道是别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辈子!」他垂下头。
「我今天陪你来玩,我们能不能谈些快乐点、有意义的话?」她说。
「做惯女强人,连口气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这种情形下再说也无益,他会见风转舵。
「现在是家庭主妇。」她耸耸肩。
「不像,」他说:「我还是喜欢你出来接触社会。」
「坚白喜欢我在家!」她说。
「我和徐坚白可以说是两个极端的人。」他说。
「也许吧!我对他没什么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研究?」他打趣。
「去了解一个人是很烦的事,我喜欢简单。」她说。
「我呢?」他半开玩笑。
「我更不了解你,」她笑。「从你的外表是绝对喜不见你的内心的,当你沉思时,更是深沉不见底,刘芸也这么说。」
「刘芸有理由不了解我。你不该!」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认为当年我们彼此都握了解。」
「那就错了,」她摇头。「当年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没有边际,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学校、教会。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会溺毙,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这是什么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认。」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语了。
「你有太多的面目,太多重的个性,我完全捉模不到,」她笑看说:「当年——我很怕抓到的只是个面具,我真的很怕。」
「也许我有很多假面具,」他缓缓地摇头。「但在众多假面具之中必然有个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简直蠢得不能原谅自己,卓尔,原来你对我全无信心!」
然而,这件事与信心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