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薄雾。
卓尔背著小背袋从大门里闪出来,她看见毕群已经倚在对面的石墙上。
「六点半正,我没迟到。」她举起手表。
「是我的错,我来早了!」他眼中隐含笑意。
「没有诚意的认错!」她白他一眼,相偕上路。
「其实,你可以不带背袋,我带齐了所有要用、要吃的东西。」他招来计程车,两人一起上去。
「不行,绝对不行,」她双手乱摇。「我是水果大王,每天要吃很多水果,否则会不舒服,我带的主是水果。」
毕群轻轻笑起来。
「你知道吗?七星山半腰果园无数,桔子、杨桃满山遍野,不带也有得吃?」他说。
「啊——真的?真的?」她开心得手舞足蹈。「我最喜欢草山桔子和杨帆,我把带来的扔了,好不好?」
他像个温和的大哥哥般望住她。
「扔了可惜,等会儿你背不动时,我替你背!」他说。
「那太好了,其实我最讨厌带这么多东西旅行,妈妈硬要我带,」她出个鬼脸。「毕群,你能背得动吗?我看你瘦瘦的,怕你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可以试试看。」他淡淡地笑。「我是排球好手,更是青年棒球的代表队,看起来瘦,是表示我肌肉结实。」
「自吹自擂!」她不信。
他沉默一阵,慢慢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个皮夹,又翻出里面的几张照片。
「你自己看。」他递给她。
丙然是青棒代表队,那张照片他们正在领奖,很神气的样子。另一张是他在打排球,站在头排中间的位置,正跳得好高准备杀球。
「你以前的样子比较正常,」她再看一下,还给他,「比较像年轻人,比较有阳光。」
「现在呢?」他也望一下自己的照片。
「现在比较古怪、比较偏激、比较阴沉,仿佛对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信任。」她说。
「说得很对啊!我是这样子的!」他说。
「别以为我只是高中生,其实我很会看人,而且还蛮准的;同学都很服我!」她笑。
「我相信你的话。」他,凝望她一阵。「至少你说对了我。」
「你真如我说的那样?」她却又怀疑了。
「你说是就是咯!」他不置可否。「我并没有那么深刻的了解自己,我很懒!」
「不信,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她稚气的。
「那么,你告诉我,你了解自己吗。」他笑著问。
「我!?我当然——」她大声的讲,然后又压低了声音。「我当然不了解自己,我还小嘛!不必紧张的!」
「但是你讲的话很成熟,很有道理1」他说:「连我这比你大六岁的人,也很服你!」
「你是逗我开心的,」她娇憨的笑。「我才不信你很服我,不可能的!」
「要怎样你才信?」他反问。
「总之不信,你鬼扯。」她把脸转向一边。「如果我的话都算成熟、有道理,那么刘芸呢?」
「刘芸!?谁?」他被弄糊涂了,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又钻出一个人来了呢?
「啊!你不认得,刘芸是我好朋友,我同班同学,她是不跳舞,不玩的。她只爱念书,功课好棒,讲话又有深度,你若看见她,一定会服她的!」
「我不怎么服女孩子,除了一两个以外。」他说。
「先别下定论,下次我让你见见她再说,」她直摇手。」我都服她,你怎能不服?」
毕群只是笑而不语。小卓尔以为他真的服了她,所以她服的人,他一定也应该服气。
「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谎?」她有点生气了。
「不,不,我认为你讲得对,」他立刻说:「不必去见刘芸,我一定会服她1」
「不许口是心非,刘芸是我好朋友!」她说。
「我发誓。」他举起右手。
她笑了,觉得自己赢了,她实在稚气。
「我告诉你,你若见到刘芸一定会喜欢她,她像你一样的喜欢运动,但较安静、沉默、对交朋友也很挑剔,要不要下星期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天真地说。
「喜欢是一种感觉,一种缘分,不能说个性相同就会合得来,」他说:「而且我不喜欢经介绍而认识朋友,那很不自然,我喜欢有缘分的相遇。」
「有缘分的相遇?」她问。
「就像我们俩!」他说:「我们一起到达舞会地点,一起按门铃,然后跳舞,我又送你回家!」
「先是巧遇,后来就是有人故意的了!」她指著他笑。」你来清我跳舞,怎能说是巧遇?」
「我——不想失去机会!」他说。
「什么机会?!」她追问。
计程车停在汽车站门外,他们下车,刚才的话题也被打断了。在长途汽车站买好票,乘了去阳明山的车,在最后一排找到位子坐下。
「为什么中学生都喜欢坐最后一排?」他好奇地问。
「可以作怪啊!」她皱著鼻子,好像个可爱的小炳巴狗。「最后一排,谁来理你又吵又闹呢?」
「你也喜欢又吵又闹?」他盯著她望。
「有时候啦!」她笑。「大多数的的候,我喜欢看别人笑闹,那很有趣的。」
「很聪明,有人来干涉的与你无关。」他打趣。
「那倒不会!我最喜欢代人出头,有时候啊,黄狗偷吃,黑狗当灾!」她说。
「你承认自己是黑狗了?」他笑。
「你这家伙,专喜欢抓人小语病,」她一本正经地摇头。「你这人不正派,有点邪。」
他明显的呆愣一下,好一阵子才笑。
「我大概是有点邪,我自己也觉得。」他淡淡地说。
「真了?怎么邪法?什么地方邪?」她稚气地问。
「很难讲,」他耸耸肩。「其实——我很讲江湖道义的,不信可以问我的朋友。」」江湖道义?!」她很惊讶的。「那是什么?而且——现在还有‘江湖’这一道吗!」
他微微皱眉,好半天才说。
「我是指——朋友之间的一点义气,」他停一停,「又不是武侠小说,哪有‘江湖’呢?」
「不,不,我听人说现在的江湖就是黑道,就是不良少年,就是黑社会;」她睁大了眼楮。「可是我没有见过,大家都是人,又没在额头上写字。」
「你认为黑社会很可怕?」他问。
「他们是不良少年、甲级流氓,为害社会、无恶不作的,」她稚气的。「我遇到他们也不会怕,最多大家同归于尽,是不是?」
他又笑了。
「同归于尽?你怎么想到这四个字?」
「是真的嘛?我这人很刚烈的,宁死不屈,」她说。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你知不知道?听说黑社会的人也很讲江湖义气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呆了。刚才毕群还在说他很讲江湖道义,现在——卓尔说黑社会的人讲江湖义气,这两种义气——可有关系?
「啊——对不起,我不是指你是黑社会!」她歉然地笑。「我是听人这么说的。」
「如果我真是黑社会的人,你会怎样?」他问。很轻松,但眼神是专注的。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她摇头。」我觉得你不像黑社会的人,就算是——你并不是坏人啊!」
「谢谢你这么讲。」他笑。
「什么意思?你真是黑社会的人?」她吃了一惊。
「不,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学生,」他淡淡地笑。「我这种人,大概黑社会也不会收我!」
「当然啦!黑社会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她说:「我们还是不要讲这些,怪可怕的!」
「怕什么?」他望著她。
「万一旁边有他们的人,我们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她把声音压得好低。
「没那么吓人,黑社会的人也分青红皂白,」他摇头。「没惹他们,他们决不会来犯我们。」
「但是我们分明在讲他们的坏话。」她说。
「算了,这算什么坏话?小儿科。」他摇头。
「你好像很了解黑社会似的。」她反问。
「是。」他承认。「我服役的时候,下面有两个兵是黑社会的,他们的处世、待人都不同于一般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而且——我发觉还很不错。」他说。
「好!我告你同情黑社会。」她指著他。
「不,黑社会中当然有令人发指的事,但也有一些颇有意气的儿女,」他慢慢说:「我比较欣赏有豪气、讲义气的人!」
「物以类聚,你本身大概是这种人。」她笑。
「是!」他垂下眼帘。「我对他们没有排斥感。」
她望著他半晌,终于摇头。
「毕群,你是很难了解的,」她说:「你似乎有好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有一个不同的你!」
「是吧!我有多重性格,我承认。」他点头。
「那——你这人岂不是很可怕?」她叫。
「不会,面对你的,我永远只有一个面,我保证。」他说。
七星山在关渡附近,面对淡水河进入太平洋的入口,除了一面有驻扎的军营外,山腰其他地方大多数是果园。更高一点的就是树林了,连人走的小路都看不见。
卓尔和毕群爬了将近四小时,在中午一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达山顶。
其中的路途是艰辛的,有时被小树枝钩住了衣服,有时又顺著松散的山泥滑倒,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衣服也都钩破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平日并不惯于爬山的卓尔辛苦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毕群一直在帮她,先是拖著她的手,后来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手臂上,拖拖扯扯的,也不知是怎么到达的。
卓尔事后也不怎么记得清楚,反正累得只想倒下地,就此不动。但路途中毕群的帮助和扶持,却已深留在她心底。
在山顶她坚持要在树上刻字留念,毕群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最主要的是真正上来过了,何必留下痕迹?他要让自己在世界走一遭,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卓尔不懂他在说什么,自顾自的刻著「X年X月X日,卓尔到此一游。」树干很坚硬,刻起来很困难,她全身都在冒汗,他却不肯过来帮忙。
真是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又何必到这世界来白走一遭呢?
「我没有要求来到这世界,是父母生我出来,我是无可奈何的。」他说得似乎很无辜。
「既然来了,态度就应该积极点!」她说。
「各人的人生观不同,你无法勉强我!」他说。
「你对自己的将来有没有计划?」她再问。
「没有。我会随遇而安,遇到什么是什么,我认命。」他说得很奇怪。
「我无法再跟你讲这些,愈讲我愈糊涂,」她摇看头。「我不想被你影胸,变成另一个怪人。」
「我影响得了你吗?」他笑问。
「很难说。」她没有把握。「一来,你总出怪论,再则我是个看易受人影响的人,所谓近来者赤!」
「我倒希望真能影响你。」他说。
他们在山上吃了午餐。卓尔其是拿水果当饭吃,加上她沿途吃了不少桔子.杨桃,下山的时候,几乎走不动了。有的斜坡她索兴坐著滑下去,弄得牛仔裤黄了一大块。
无论如何,下山的路途轻松得多,三个小的之后已回到他们上山的地方。
然后他送她回家,什么也没说的就离开了。
卓尔愈发觉得他的怪异。
他做事总像有头无尾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来不知道他中间日子的行踪,如说他是间谍,那真是不恰当的形容了。
卓尔是开朗的女孩,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她都是生活得那么开心。
何况,她还要把大多数的时间放在考大学的事上。
那天旅行之后,她的心情突然就转好了,读书也得心应手,非常顺利,她就趁势加一把劲,七月初,她在轻松的心情之下,考完大学联章。考完试的她,好像突然泄了气的气球,满天乱飞,失去了重心。
一连参加了好几次舞会,都是和学校的同学一起。又开了一次大聚会,看了几场电影,然后,整个人就安定下来。现在心中唯一牵挂的事,就是大学放榜。
她没有把握一定考上台大、东海什么的,但是淡江、中兴啦她总有点希望吧!
是个周末,卓尔正在想该怎么打发时间,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非常及时!
「一定是刘芸,」她开心的抓起用话,她一定也闷坏了——「刘芸吗?我是卓尔,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是低沉喑哑的声音。
「抱歉,不是你的好朋友刘芸,我是毕群。」他说。
「是谁都一样,你又在失踪几个月后突然出现啦1」她孩子气的。「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想出来玩吗?」他问。
「你只有在想玩的时候才想起我?」她叫嚷起来。「你这人不够意思!」」我知道你考完大学联考,又疯狂的玩了一阵,我现在找你,不是很合适?」他振振有词的。
「你算准了时间,」她笑。「你看到我疯狂的玩了一阵吗?」
「猜想得到,别忘了我也考过大学,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就象一匹栏里放出的野马。」他说。
「我没有你那么严重,」她说:「我有分寸。」
「还说有分寸,每次舞会都参加。」他打趣。
「啊——你看到我了吗?怎么不叫我?」她问。
「我没看到,只听见风声。」他笑。
「风声?风也会这么多管闲事吗?」她问。
「只是风声传来,没有人多事。」他说。
「那么,我在学校里很有名了?」她笑。
「当然,大学、中学,谁不知道我们的‘小可爱’?」他略带讽刺的。
「你讽刺我!」她怪叫。
「不敢!出来吗?」他问。
「出来吗?你甚至不告诉我去哪里?」她说:「我虽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也该尊重我。」
「女朋友!?」他冷笑。一下子又改变了音调。「我们去吃晚饭,然后跳舞。」
「太俗气了吧。和七星山旅行不可同日而语。」她笑。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样,太清高、太出世不好,太俗太入士也不好,最好在其中挑选适合自己的生活。」他说:「所以偶尔我也吃饭跳舞。」
「你总有道理。」她笑。「什么时候?」
「现在已五点钟了,现在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们在哪儿见呢?」她再问。
「门口,你家门口,」他说:「我已经在这儿。」
「你这家伙——你以为我一定会出来?」她叫。
「不,我没有把握,若是你没空,我马上离开,我不在意多走几次路。」
「搞不懂你,你可以早点打电话给我。」她说。
「走路是运动,对我有益。」他似乎认真的。
她想一想,现在走就现在走吧,反正正闷得慌。
「好,等我十分钟。」她说。
「要那么久?你也要粉刷门面?」他开玩笑。
「胡扯,难道要我穿短裤跟你去跳舞?」她嚷著。
然后挂断电话。
她还是选白色,白色麻纱无袖荷叶边的上衣,白色麻纱的裙裤,非常美丽清新。拿了白色小皮包,穿上白色两寸高的鞋子,她走出大门。
他又是倚墙而立。
他总不会好好的站,总是倚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是没有支柱似的。
「这么懒,不站直。」她笑。
「换衣服用那么多时间,我几乎要蹲下去了!」他说。
「才不信,你每次都是这么站的。」她说。
「我每次都等了很久。」他说。
「今天几点钟来的?」她问。
「三点。」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呢?我说过你可以去按我家门铃,可以早一点打电话来。」她不满的。
「我在欣赏你家的屋子。」他半真半假的。
「有什么好看?」她白他一眼。
「不是好看与否的问题,我觉得很温馨、很亲切、很像一个家。」他慢慢说。
「难道你的家不温馨、不亲切、不像一个家?」她不以为然。
「那也——差不多。」他冷哼一声。「我很少回家,我住在学校宿舍。」
「那你是住在淡水了?」她恍然。「难怪平回总见不到你的影子,你星期六才回来?」
「也不一定。」他漠然摇头。「我这人是很随心所欲的,想做以么就做什么,不考虑任何事。」
「有的时候会不会太放肆了?」她问。
「我没有标准。」他说。「我只按照自己的好恶,我很自我。」」于是今天想起我这个人,就跑来找我?」卓尔笑。
「其实——」他犹豫一下。「我来过好几次了,你都不在家,都是去跳舞。」
「啊!原来你来找过我?你早点通知我不就行了,我们可以一起参加舞会。」她在怪他。
小女孩子喜欢热闹,人愈多愈好。
「你的同学会欢迎我?」他反问。
「为什么不?他们都听我的话!」她颇自傲的。
「好像小太妹的老大。」他笑著摇头。
「别侮辱人,我卓尔岂是当太妹的人?」她扬一场头。
「对不起,失敬,失敬,以后要当博士,又是博士夫人,对不对?」他说。
「我对博士没什么兴趣,我顶多念完大学就算了,」她摇摇头。「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考上台大。」
「最好来淡江,我们是同学。」他笑。
「你大四,我大一,好被你欺负啊!」她叫。
「不,我不欺负你,我会好好照顾你,」他是认真的。「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同学。」
「和我同学有什么好?」卓尔间。
「至少可以让我生活中多一些生气。」毕群说。
她呆愣一下。
今天他说了好多话,也隐隐透露了一点他的家庭,莫非他的家庭其是强烈地影响了他?他的个性,他的人都那么怪,是与家庭有关吧?
「不要把自己说成那么惨,好吗?」她拍拍他,小女孩活像个大姐姐。「难道没有我,你生活中就没有生气?」
他凝望她一阵,居然点头。
他这一点头,卓尔才发觉说错了话,她怎么说这样的话?立刻,她变得面红耳赤。
「真的,只有你能令我生活丰富,生命有生气,因为没有女孩子像你这么纯真、善良又可爱,」毕群说得一本正经。「这是你温暖的好家庭培养的,你是动物园中被保护的动物,不会遭受风吹雨打。而我——和另一些人,我们是野生动物,要自己挣扎求生存。」
「不要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她稚气的。「如果你真认为我这么好,我愿意帮你,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目前——不方便,」他摇头。「如果我们是同学,情形会不同。我会去你家……
「那我是不是该祷告,让我分发到淡江?」她说。
「我们都祷告。」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走了一段路,他拦了计程车。
「看,天气真热,才走这么一点点路,我就变成了‘成自思汗教儿子’。」坐在车上她说。
「什么是成吉思汗教儿子?」他不懂。
「大汗叠小汗咯!」她笑了起来。「他们教摔跤的,叠在一起,不是吗?」
「高中生总有些古灵精怪的话。」他微笑摇头。
「不是高中生,是我发明的,」她昂起头。「而自我现在已高中毕业,不能再叫我高中生。」
「是,是,我们就快是同学了!」他说。
「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她叹一口气,这是心里最大的负担,一提起来就没心情了。
「一定考得上,向你信仰的上帝祷告吧!」他说。
「别你的,我的,」她白他一眼。「上帝还分你的,我的吗?真荒谬。」
「我没有信仰,所以不是我的。」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做礼拜,好不好?」她问,逼视著他。
他考虑一下,犹豫一下,终于点头。
「好,我去。」他说。
「不能勉强,要心甘情愿的!」她说。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愿做,真的!」他沉声说。
他是——因为她?
毕群没有跟卓尔一起去教堂,不但如此,那天之后他又再度失踪,一个多月没再出现过。
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卓尔也并不在意。只是,有时忍不往到窗口望望,看毕群可曾又倚墙而立?
没有,他没有再来过,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卓尔有点怀念这「奇怪」的朋友,毕竟有过几次单独相处,而他的言谈、举止都那么与众不同,背景又有一层神秘之纱,他是特别的。她觉得有个特别的朋友是很不错的事,可惜他没有再来。
放榜的那一天,卓尔心情十分紧张。
从早到晚她都守在家中听收音机,看著会不会提早「唱名」,看著有没有特别的号外。
台湾的大专联考多半在黄昏以后,开始在所有电台为榜上有名的人「唱名」,又在午夜十二时左右在各大专校园中「贴榜」,第二天一早才在报纸上有正式放榜名单。
卓尔从早等到晚,心情是愈来愈紧张,就在等揭晓的那一刹那。母亲劝她约同学出去走走,由母亲替她听「唱名」,她不肯,好像自己守在收音机旁边的录取率会大些。
看她如热锅蚂蚁的情形,母亲也只好摇头叹息。有什么办法呢?今天恐怕有无数家长、年轻人的情形都和她们一样,教育制度如此,怨不了谁的。
好在吃晚餐之前,电话铃响了。
「我来听。」卓尔敏感的跳起来。「一定是同学,说不定他们比我还紧张,男生考不上大学要立刻服兵役的!」
抓起电话,果然是男孩子的声音,只是这声音熟悉又似陌生,低沉而带点天生的沙哑。
「卓尔吗?我是毕群。」他说。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他,在这紧要关头又出现了。
「你总是出现得及时,我紧张得快昏倒了。」她说:「现在你不是在我家门外的石墙边吧?」
「不,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他说。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出来吧!我们一起晚餐。」」不行,怎么行呢?我要听电台‘唱名’,」她叫。「这是我的生死关头。」
「出来,我等你五分钟,由你的家人替你听‘唱名’,我们十二点去台大看贴榜,」他肯定又坚决地说:「我不想让你在这生死关头一命呜呼!」
「说得那么可怕,」卓尔回头望望母亲,母亲鼓励她外出。「好吧!我就出来。」
母亲笑了,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妈,我出去吃饭,你替我听‘唱名’,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来,」她说:「晚上十二点我去台大看榜,然后就回来。」
「我早说你该出去,留在家里我们都受不了,」母亲笑。「如果我们听到你考取了,也不必去看榜,太晚了。」
「不行,我坚持要看榜!」她叫。「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名字真真实实的写在榜上我才放心,一生中只有一次啊!」
「好吧!你去就是,我会替你等门。」母亲笑女儿的稚气。
「还要有消夜,也许是两个人的!」她说。
「好。」母亲没有再问,两个人,总是同学吧。
卓尔随便换条裙子就出去了,毕群还是倚在石墙上。
「不是说在巷口的?」她故意挑剔。
「还是石墙比较适合我。」他摇摇头。「巷口人来车往,太热闹了。」
「原来你不喜欢热闹。」她说。
「我原是孤独的人。」他垂下眼帘。
「我不觉得你孤独,只不过眉宇之间很——很晦暗,如此而已!」她认真的。
「晦暗?」他摇头苦笑。「大概命中注定我的运气不好,我永远不会成功。」
「你成功的定义是什么?」她问。
他的腿长,每走一步她必须走两步,所以变成她一步一跳,好像跟在大人身边的小孩一样。
「恩——很胜讲。」他摇摇头。
卓尔却有个感觉,不是「很难讲」,而是他不愿讲。
「喂!怎么又突然想到今天出现?」她问。
她不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他不讲就算了,她也不一定要知道。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望著她。「你祷告了吗?」
「祷告?为什么?」她不明白。
「不是说我们共同祷告,求你的主让你考上淡江吗?」他说。
「是,我说过,可是我忘了,」她傻呼呼地笑。「我没有祷告,怎么办?」
「你是教徒还不祈祷?」他摇头。
「你不是教徒,你一定祷告过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抓著他的手拼命摇。
「是!」他很认真地说:「我替你祈祷过了!」
这一刹那,她是感动的。也许感动于他的认真,或者感动于他的神色,她不知道,总之是感动。
「你真是好人,」她雀跃。「著来我考中淡江的希望很大。」
他微笑不语,叫车让她上去。
「我们真这么游荡一整个晚上?我每小时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向消急的!」她天真的。
「一定有电话让你打。」他说。
他找了一家地方不大、人也不多的西餐厅吃晚饭,有轻柔的音乐,有很好的气氛。
「你一定对台北市的餐厅、娱乐场很熟,你总能找到很好的地方。」她说。
「我是个游荡惯了的人,我总要找地方吃饭,」他不置可否。「而且——这儿离我家很近。」
「啊——你家。」她说。她想起他说的那个不怎么喜欢的家,他总不愿回去。「今夜你回去吗?」
「回!」他点点头。「太晚了,我回不了学校宿舍,我回家往一夜,明天一早走。」
「放暑假你也往学校宿舍?」她惊讶的。
「我一直不是个很好的学主,趁暑假学校设人,我反而可以看点书。」他说。
「你表面上看来不是个怕人群的人。」她说。
「我的孤寂是在内心里,」他摇头。「人愈多,我愈觉得寂寞。」
「不懂,怎么可能有这种情形?」她不懂。
「怎么不会?你是个幸福的女孩,你有正常的家庭,温暖的亲情,因此你领略不到!」他说。他已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
「你一再暗示自己不幸福,举个例子出来看看!」她说。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他苦笑。「我也举不出具体的例子!」。「那就不要常常无病申吟了。」她打他一下。「你知道吗?你常常令我心里面不舒服。」「抱歉,我影响了你!」他笑。
「不要说抱歉,不要再阴阳怪气就好了!」她说。
晚餐送了上来,他们各自默默低头吃著……「出来玩也很单调,每次不是晚餐、散步,就是看电影,台北市能让我们学生玩的场合太少了!」她说。
「我教你打网球,好吗?」他提议。
「等我看看今夜放榜情形才决定,」她伸伸舌头。「如果一所也考不上,我还有脸学打网球?」
「怎么愈来愈没有信心了呢?」他说:「我记得你曾说过,台大没把握,中兴、淡江却差不多。」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信心愈来愈小,到了今天,简直是信心全无。」地叹息。
「不要这么悲观,说不定你的成绩会出乎意料的好。」他笑。
「希望如此啦?」她跳起来。「我去打电话。」
她跑到柜台前,和母亲在电话里讲了一些话,然后挂断电话。摇摇头,走回座位。
「才开始‘唱名’,刚播完台大,没我的份。」她说:「不过我并不失望,因为我从没希望过台大。」
「也不一定合大才有好学生。」他说。
「是啊!我自己想过,不论我去哪间大学,我一定会努力出人头地。」她说。
他们又叫了冷饮,吃著、聊著,很快的到了十点半。卓尔已打过四次电话了。
「刚开始报成大,再过一小时你再打来的一定有消息了,我有信心。」母亲安慰她。
她已开始有点沮丧了。
东海没有,政大没有,师大也没有,她没有演成大,因为她不喜欢去台南,是不是如母亲所说,再过一小时她一定有消息呢?毕群开始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她当然会笑,一下子就又开始担心。
十一点半,她再去打电话,才说一句话,就看见她眼楮亮了,然后整个人跳起来怪叫。
「真的?真的?啊——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我立刻去看榜,然后回来。」放下电话,她看见所有的人都望著她,她红著脸,娇憨地笑了。
「毕群,我果然考取了淡江国贸系,而目——还是系状元呢!」她坐下来就连珠炮地说。
「恭喜你,」他伸手握住她的,握得又紧又用力。「我早知道会如此,你白担心了,是不是?来,我们去看榜!」
「我——我——」卓尔眼圈儿一红,喜悦的眼泪连串滴下来。「我真的好开心。」
「傻女孩,开心也哭!」他拥著她走出餐厅。
似乎——他并没有付钱,也没人向他要,只是卓尔没注意到。
坐计程车直赶到台大。看榜的人多得不得了,有人兴奋,有人沮丧,有各种的表情在不同的脸孔上浮现。
毕群护著卓尔挤进人群,淡江文理大学的榜刚贴出来,他们一眼就看见卓尔的名字在国贸系的第一个。
的确是卓尔,名字是,号码也是,她的名字真真实实的写在榜上。
「毕群,我看见了,」她转身拥住他,她太高兴,太激动,她没想到其他,没想到旁边还有好多人。「我真的看见了,那是我的名字,我的号码,真的!」
「我该再一次恭喜你,也恭喜我自己,」他在她耳边说:「我们终于变成同学了!」
啊!是的,他们终于变成了同学,他说过,做了同学他会到她家去,他是这么说过!
她不知道是怎么挤出人群的,当她激动稍退,她发现已站在台大校园外的石墙边,他依然拥往地,他那惊心动魄的黑眸正停在她脸上,仿佛——有情。
「卓尔,这是我一直等待著的一天。」他说。然后,温柔的吻住她。
她觉得天旋地转,意识迷糊。这是他等待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