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著忐忑不安的心,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背上的人儿突然问:「克里夫,你为什么不坐电梯?」
「才三楼而已,你又不重,我还背得动。」
「是吗?不会是想卖弄自己的力气,给我老妈一个好印象吧?」
心事被说中。
三楼的门「咿呀」一声地开了,他那声「齐妈妈晚安」还没讲出来,一团白色毛绒绒的小东西便被塞到了他眼前——
「安安,快想个办法.这小家伙是我回来时在垃圾筒旁边捡到的,尾巴好像被老鼠咬断了,你看要不要带去给阿哲看看?」
「不要。」子安在他背上回答。
「为什么不要?阿哲不是——咦?你是谁?」后知后觉的齐妈妈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背著我们子安做什么?对了!你看起来好眼熟,是不是就是那个——」打量了好半天。「你不就是那个抱著我们子安喝果汁的男生吗?」
他尴尬地笑笑,正想再把那句「齐妈妈晚安」挤出来,对方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安安说你是医学系的,那你能不能医猫?这小家伙怪可怜的,被扔在垃圾筒旁边,刚出生没多久口巴?连水沟旁的老鼠都比它大,尾巴都被那些臭老鼠给咬断了,要不是我……」
「妈!说够了没?我不去是因为我脚扭伤了不能去。」背上的人抗议。
「脚扭伤了?是不是又去乱跑乱跳自己摔倒了?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爱玩,看看,现在还要人家特地背你回来,多不好意思!」齐妈妈似乎对子安的受伤早就习以为常。「那现在怎么办?」
他还想问「那现在怎么办」是什么意思,子安已经指著他说了:「就叫克里夫去嘛!反正阿哲的医院离他宿舍那边也挺近的。」
送回一个子安,得到一只喵喵哀叫不停的小猫。
他来到宿舍附近那家总是人满为患的动物医院里,挤过几个小女生,来到柜台前,报上了子安的名字。
「医生现在很忙,请挂号。」那小姐头抬也没抬。
「麻烦请您告诉医生,齐小姐有要紧事要找他帮忙。」他把子安交代的话又说了一次。
「我说过请先挂号——」小姐总算抬起了头。
「如果我是您,我会先进去问医生,而不是在这里一直念著要人先挂号。」这句也是子安教的。「您只要进去报上齐小姐的名字就好,医生绝对不会怪您。」
那小姐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这才半信半疑地进去诊疗室。
没多久她便又走了出来,后头跟著一位身材高大、脸色温柔穿著白袍的兽医。
他很清楚地听到后头那几个小女生偷偷发生惊叹声。
「子安叫你来的?」男人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温柔似水。家乐点点头,好像听到后面有人昏倒的声音。
男人又看了看他怀里已经哭累快睡著的小白猫,笑了笑,示意要他进诊疗室。
趁著这位兽医给小白猫检查的时候,他往四周看了看,瞧见墙上挂著一张兽医执照,上头的名字是「张哲南」。
「你是子安的朋友?」阿哲专心地替小白猫擦拭著尾巴的伤口。
「算是。」犹豫了一会,他说出这个答案。
「算是?」他头抬了起来,看了一眼家乐。「看来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谁不喜欢她?」他心里吱儿了一声。这位超级温柔的无敌帅哥兽医师,八成又是子安的老情人之一。
「她最近还好吧?」阿哲也没生气,只是在看清小白猫尾巴断口的时候轻轻皱了皱眉。
「很好。」除了今天下午被他一吼,结果不小心扭伤脚以外。那就好。」阿哲竟没再多问。
于是换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失礼。再怎么说,自己不过是个和他非亲非故的小毛头,只是靠著子安的名字才能大摇大摆地插队,又见他这么细心为小白猫检查,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你是阿妹——子安的……」的什么?旧情人?前男友?这样问会不会更失礼?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阿哲笑了笑,开始为小白猫上药。
「你们……」其实他很想知道这两个人当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又总觉得这样探人隐私不礼貌。
「怎么?子安什么都没告诉你,就把你丢到我这儿来?」阿哲呵呵笑了起来。「这的确像她的作风。」
「她老是不按牌理出牌,谁在她身边谁倒霉。」想到自己腰上还没消失的瘀青,他鼻子皱了皱。
「所以,我们才会喜欢她,不是吗?」「谁喜欢她?别乱说。」
阿哲只是笑笑,没再多话。他把诊疗台上收拾干净,又拿了几袋猫食,然后连著那只已经睡著的小白猫,一并塞进他怀里。「嗯?为什么塞给我?」
「你带来的,就你带回去。医药费全免,另外附送幼猫食物,反正这些都是厂商送的样品,早点吃完,免得放过期。」
「医生。」正要转头喊下一位客人的阿哲转过了头。「什么事?」「谢谢。」
「不用谢。」阿哲笑笑。「我还要谢谢你,替子安带这只小白猫过来。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的话,帮我问声好,就说……」他垂目想了想,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就说,我还在等她。」
家乐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好像有什么人在他胸口猛揍了一拳。
他还在等她?为什么又要由他转达?为什么只是送只小白猫过来他就要做这种事?那他可不可以把小白猫扔在这里,然后不去告诉子安这句话?
「喔,对了!」阿哲突然又从诊疗室的门后探出头来,一头柔细的头发散落额前。「你拍的那个广告很不错,那歌应该是你自己唱的吧?很来劲哦!」
原来搞了半天,阿哲根本就知道他是谁。一个人闷闷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小白猫睡死在他口袋里,不时还挥挥猫掌拍拍被老鼠咬断剩没几根的可怜胡须。
一个是首席工程师,一个是温柔兽医师,就连可怜的小红,好歹也是堂堂硕士一名,子安却统统看不上眼?可这些人为什么就算分手了,还是痴痴地等著她?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这些条件这么好的男人那样心甘情愿地等著、守候著?
他突然很害怕,不知道接下去又会冒出什么样的男人。总统儿子吗?他哈哈干笑了数声,却完全没有一点玩笑的心情。说实话,如果哪天《壹周刊》上面报导出子安和总统儿子有段绯闻,他可能也不会有多惊讶。
原来,他也是一只井底之蛙。曾经以为自己不可一世,仗著年轻哪里都想闯荡、什么都想试试看,却在遇到这个女孩子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薄,总是用那些陈腔滥调试图在子安身上找出逻辑来遵循。
叹了口气。大哥说的没错,他果然还真是年轻的毛头小子。
只是不知道,这些优质男人,为什么子安都不要呢?
「总统的儿子?我认识啊!」电脑荧幕上一颗水球这样写著。
他瞪著那行字。要是以前,他可能早激动得把嘴里的可乐给喷在可怜的电脑荧幕上,但这一阵子被子安「折腾」训练过后,他已经练就一副见怪不怪的本事。他把可乐吞下去,又伸手抓起在键盘上跳舞的小白猫。
「怎么认……」小猫爪和他打字的手指在键盘上齐飞。
「克里夫,你怎么了?怎么胡言乱语起来?」
「你的小白猫,在我键盘上跳舞!」好不容易用几条鳕鱼香丝把小白猫给骗开。「刚刚只是想问,你和总统儿子怎么认识的?」
「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去他念过的高中带团康啊!当然,那时候他老爸还不是总统啦!只是他满大方的,有空就会常常来找我闲聊,所以对他印象还满深刻的。」
「算你厉害。那美国总统的儿子咧?该不会你也认识吧?」连这个都认识的话,他绝对甘拜下风!
「他不是只有女儿吗?」
出糗了。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美国总统是没见过,不过我见过英国女皇哦!而且就站在我面前,还问我从哪来的呢!」
「该不会是你在白金汉宫大门前跌倒吧!」
「才不是!我念书那年刚好是女皇登基五十周年纪念,她要巡回全英国一趟来庆祝,刚好第一站就是我念书的学校,我就是在那遇见她的。」
无言以对。他有点不太敢再问,不知道这女孩又会爆出什么料?
「对了,白白好不好?」
白白?谁?他转头看了看,突然脚下一痛!低头看去,小白猫吃完了那几条鳕鱼香丝,又开始不甘寂寞,小小的猫爪子是开始攻击他的脚。
「很好。」开始挣扎著要不要告诉她阿哲说的话。
「阿哲呢?他应该还不错吧?」
「不错。」该来的总是要来。虽然白白根本不是他捡的,但受人恩惠,总还是要把话带到吧?
「唉,忘了要你顺便告诉他,别再等我了。」
他倒抽一口气!这个女人好可怕!连对著电脑荧幕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说真的,你到底有多少‘前任男朋友’?怎么个个听起来都来头不小的样子?」
「忘了,也懒得数。反正有时候需要帮忙的时候就会联络一下,平常大家也相安无事。」
「他们不会打架吗?」
「打架?为什么?有什么好打的?真是无聊!哈!」
说的也是,看看这几个男人的架势,要真和他们打架,他一定也打不过。
「我说,你这样处处留情好吗?他们又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何苦为你守活寡?」
「守活寡?哈哈哈……克里夫,你好可爱!」
「我是认真的。」他不希望见到其他痴心的男人和他一起抢著子安。
「我想他们上辈子还真是欠我的。」
他没有回。他想,那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也欠了她的?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男人,我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
「那为什么还要分手?」
「因为,他们到最后都要求一项我不可能给他们的东西。」
「不会是贞操吧?」他干笑几声,看著白白又努力爬上桌予。
「怎么可能?没看我才认识你没多久,就这么大方送你了?」
他一张脸垮了下去。听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稀罕的样子……
「当然不是。他们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就只差一点点。就是那一点点,所以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们。」
「没有人是百分百完美的。」
「克里夫,我想你现在一定还不会懂的。我可以接受不完美,但不能接受被要求给他们一个我不可能给与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一辈子。」「……结婚?」
「好聪明!不愧是我可爱的小学弟!」
「结婚有什么不好?是男人都想把心爱的女人娶回家的啊!」
「可是他们不了解,有时候,愈想要的东西愈强求不来。」
「我不懂。」
「等到有一天,当你踫见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也许你就懂了。」
他已经踫见了,为什么他仍是不懂?
「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家乐喃喃念著。
阿蓝抬起头看他了一眼,又看看他手上捧著的解剖学课本,正翻著女性生理构造的那一页。
「阿乐?阿乐?你没事吧?」他在家乐面前挥挥手。对方没反应。
「阿乐?快醒醒啊!明天就要期中考了!」他拿起一根大腿骨敲了敲家乐的额头。
他回过神来,看著满桌的人体骨骼,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夜深人静。胖子的鼾声回荡在小小的研究间里。后天就要解剖学期中考了,荒废了一个暑假,之前学的早忘得一干二净,加上被子安给引得分了心,整整一个暑假下来,一向成绩中上的他居然好几科低空飞过,看得阿蓝心惊胆战。
「咚」地一声,他整颗头埋在厚厚的原文书里,不想再抬起来。
「阿乐?振作一点吧!你将来可是要当医生的耶!」
「我去当哈姆雷特好了。」说完他拿起一颗骷髅头放在自己头上。
「别闹了!」阿蓝赶忙抢下那颗骷髅头。「系上就这么…副人体骨骼而已,到时候弄坏了,看你怎么赔!」
他眼神有些茫然地看著满桌骨头,想了一下,问阿蓝:「不是要考解剖学吗?为什么要和这些骨头大眼瞪小眼?」
阿蓝拿起骨科课本在他头上用力一拍!
「解剖?明天考的是骨科!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全身虚脱地从教室走出来,经过一晚上阿蓝的恶补,这次考试应该能有惊无险吧?阿蓝为了让他能记住每根骨头的正确位置,还特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堆骨头一根根排在睡死的胖子身上,到现在他满脑子还是胖子那副怪异的模样……感觉有点恶心。
背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短讯克里夫,考试顺利吧?考完了一起去平溪放天灯好不好?
放天灯?那不是元宵节的玩意?现在不过是秋天,连年都还没有过耶!
「谁说过元宵才能放天灯?就好像谁说只有过生日才能开party一样。只要想做就做,何必管这么多?」子安兴奋地拿著刚买来的天灯左右打量著。「哇!好久没放天灯了!」
十月中的平溪山里已经凉意飕飕,又是晚上,为了期中考连熬好几天夜的他身体有些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克里夫,你冷吗?我毛衣借你好了。」说完也不等他刚答,就递过来一件橘色毛衣。
他往身上比了比——最后围在脖子上当围巾。
「你写些什么?」他见她在天灯上写著东西。
「愿望。」「会成真吗?」「不会。」
他愣了一下。「不会干嘛还写?」
子安转过头,笑了笑。「所以说只是愿望而已。」
他模了模脖子上的橘色毛衣,有一股淡淡的女孩子香气。悄悄深呼吸一口,胸口竟似乎暖了一些。
只见她熟练地打开天灯,装上金纸,把他唤过去撑起天灯一角,自己则钻到天灯底下点燃金纸。
黑暗中,米色的油纸下慢慢放出橘黄色的光芒,炙热的空气缓缓充满原本干瘪瘪的天灯内部,一股热气慢慢溢出。
直到天灯完全膨胀了起来,她轻轻抖了抖,松开一只手,看看天灯会不会落地?
「放手了。」
他依言放手。
天灯有些不稳地在地上翻了一下,然后又站直,在秋风里慢慢上升,愈升愈高……
子安异常安静,只是不断瞧著那往天空远处飞去的天灯,眼里有一种他不会形容的情绪。
「怎么了?不高兴吗?不是你嚷著要来放天灯的吗?我都这么舍命陪君子,冒著睡眠不足的危险骑车载你上山了,应该好好感动一下吧?」
「是很高兴啊!可谁说高兴就一定要大笑大叫的?」
「你平常不就这样?」他眨了眨眼,天灯只剩下一个小点子。
「你觉得我很快乐,是吗?」她回过头对他笑,但那笑容却有些不一样。
不是世故,也不是勉强,但也不是平时那副无忧无虑的神情。「你怎么了?」他又再问了——次。
「啊,没事,吓著你了?」她模模头发。「只是想到一些往事,就这样而已。」
「又想到你以前那堆男朋友了是不是?」他有些吃味。
「是啊!」她干脆地回答,一点也不遮掩。
「想到什么?」
她静默不语,只是仍旧望著天空,尽避天灯已经不见踪影。
看著女孩这副模样,他突然觉得自己离她好遥远。
原来上的亲密只是一种假象,如果他踫不到她的心,自己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甚至,永远没有办法和她过去那堆男朋友相提并论。
「克里夫,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她突然问。
「你想做什么?」「想去山上走走。」
他左右看了看。「我们不就在山上吗?」
「不是这种山,是那种真正的高山,要背著大登山包爬个三天三夜才能到山顶的那种高山。回台湾以后我一直很想去这里的高山上走走,毕竟那是外国没有的。」
「英国没有高山吗!」
「没有,只有一堆丘陵,两三下就走完了。」
他抓了抓头。刚刚考完期中考,可以落跑个两、三天应该不是问题,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借阿蓝的笔记来看。
「可以啊,最近刚好有空。想爬哪座山?」
「就玉山吧!」
「那不是要有登山证?」
「这简单。我有办法可以马上弄到。」
「不要告诉我——」不会林务局里也有她的旧情人吧?
「只是以前大学有个森林系的学长追过我,现在在林务局做事而已。」她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耸了耸肩。
他满脸黑线。好险现在是晚上,子安看不到。
「你到底有多少风流史啊?怎么讲都讲不完!」
「你生气了?」「没有。」才怪。
「你为什么要生气?」
他抿著嘴不回答,脑海里却浮起阿蓝说过的那句话——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吧?」她突然说,笑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愈想要的东西,其实愈得不到。」她仰头望向漆黑天空。「就像天灯上的愿望一样,从来没有实现过。」
他脑子好乱。他不懂,为什么子安今天讲的话都好难懂,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也许是因为熬丁好几天夜,所以现在脑袋没办法好好运作吧?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