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瑞的第一百七十八封信。九一年三月七日。天气,晴。晚上九时十一分。
人,果然是需要朋友的。当我再见到晓蕙的时侯,我才发现友情对一个心情低落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我大笑的那一刻,我的心口有些酸楚,却也感受到一股勇气缓缓升起。突然间,我觉得那原先困扰我的问题不再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甚至,「骆逸昊」这个让我厌恶的人也毋需再理会,只要由晓蕙与他周旋即可。
啊!我真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哪!
只是……一想到爸爸的状况,我心里就难受。你知道的,为了爸爸老人痴呆的事,哥哥们决定要把爸爸送到疗养院里让专人照顾,是我以自己是护士为由坚决反对,承诺妈妈和我将会好好照顾爸爸,想不到爸爸竟会跑出家门,然后被车撞倒……
为了这件事,妈妈崩溃了,她说她再也无法照顾爸爸,哥哥们也因此决定,等爸爸出院后就要送他进疗养院。
这怎么可以呢?我怎么可以让爸爸到那种地方去?爸爸并不是无妻无子的孤单老人,他应该安享天年的!
也许我该有所决定了,我不要让爸爸到疗养院去!
亭萱
「爸!」谷亭萱才跨人父亲的病房,便瞧见他巍巍地、奋力地想拔掉点滴的画面。
一瞧见女儿来了,谷老先生更是加快动作,却还是被谷亭萱按住他布满老人斑的枯瘦手掌。
「爸,你在做什么?这不可以拿掉的!」谷亭萱急得忘了放轻语调。
一眨眼,谷老先生的眼眶里已泛起泪光。
「爸,我不是在骂你……」谷亭萱喉头一梗,抽起一旁的面纸替父亲拭泪。
「我……不想活了……」谷老先生嗫嚅著吐出的话语,让谷亭萱如遭电击。
「爸,你在说什么啊?!」她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小便认定是如山一般坚毅挺立的父亲,只觉脑门嗡嗡作响。
她的眼眶一红,强忍泪意,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展露脆弱。她知道,父亲此刻是清醒的,也是因为如此,他所说的话格外让她心惊。
当父亲茫然地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与女时,她曾经伤心难过,但这都远远比不过父亲清醒时的这一句:我不想活了!
「我都听到了……」谷老先生感伤地别开脸,「你们要把我送去疗养院……」
「没这回事!」谷亭萱急切地握住案亲的手,惶然地道:「我绝不会让你进疗养院!爸,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J我可以辞职,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妈妈也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真的?」谷老先生的表情像是个惊喜的孩子,晦涩的眼一亮,眨也不眨地望定了谷亭萱,「你没骗我?」
比亭坚定地摇头,「我没骗你。」
「那就好……那就好……」谷老先生松了口气,才刚自昏迷中醒来的他,疲累地又合起眼,只是,这一回,他的嘴角微扬。
比亭萱轻柔地替父亲拉好被单,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再也无法忍受地捂住唇,轻声却快速地冲出病房,没料到却差点撞上早已靠在墙角的男人——骆逸昊。
她的泪眼对上他高深莫测的瞳眸,在他眼里好像有些情绪,可她来不及捕捉,下一瞬间,她已背转过身,先声夺人地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能否请你离开?我没有心情跟你吵架。」
好半晌,没有任何声息,但她知道他还在,而她已无力伪装她即将崩溃的情绪,只能紧紧地咬住唇,闷住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呜咽。
「想哭就哭出来,会比较好受一点。」望著她一颤一颤的肩头,骆逸昊终于开口。
「你不必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她像只剌猬,竖起了防御与攻击的盾牌。
「你的脾气真烈。」骆逸昊的话引来她急遽地回身瞪视。
「我已经说了,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吵架!」谷亭萱的泪水还停留在眼底、残留在颊上,愤怒地迎视著他沉凝的目光,然后,她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脆弱,刹那间,她隐藏不了那份悲痛,泪水涌出,骄傲的肩头一垂,梗声道:「就当是我求你好了,请你点开,好吗?」
骆逸昊只觉心口一窒、目光一沉,轻声道:「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会很累的。」
比亭萱诧异地瞠圆了泪眼,他的话一针见血地刺进她胸口,让她双唇抖颤,却说不出话来。
「有时侯心情放松一下,你会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尤其是想哭的时候千万别忍著;因为,你愈是压抑,心里的伤痛会愈深……」他很想替她拭泪,但他身上没有面纸,更没有手怕,若要他伸出手,他只怕会换来她的一巴掌。
「你……你根本不懂!」她很难堪,有种被看穿心事的狼狈。
明明是个陌生人,为什么可以赤果果地揭穿她的伪装坚强?为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懂。」骆逸昊若有所思地低语著,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却瞬即消失。
「你总是自以为是!」她恼羞成怒地批判著。
「嗯!」他轻应著,视线落在她眼底。
「你冷血无情!」见他不痛不痒,她气愤地又骂。
「嗯!」他竟点了点头,视线牢牢地锁住她泛起泪意的眼。
「我真的很讨厌你!你知道吗?」为了掩饰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她红著眼眶吼著。
「我知道。」骆逸昊上前一步,突然将她拥人怀里,在她错愕地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低声道:「哭吧!或是你想打我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不要再压抑了。」
不要再压抑了——
这句话,像是句咒语,毫不留情地击溃谷亭萱的心防,她狠狠地咬住唇,浑身僵硬,直到他轻拍上她的背脊,登时,坚强的山壁颓垮了,她的脸埋人他的胸膛,狠狠地啜泣著。
恍惚间,骆逸昊有种错觉,仿佛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渗入他的心窝,引起一阵阵战栗,激得他手足无措。他合起眼,平抚情绪后,抚著她瘦弱的肩,喃声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那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一点儿也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
比亭萱急促地啜泣著,为了呼吸,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为此,她蹙起眉,神志也清醒了些。
「你……」谷亭萱推开他,微微退了一步,很倔强地咕哝著,「你别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我不讨厌你了。」
「我们难道不能和平相处吗?」骆逸吴局促地挪动著站立的姿势。
「跟你和平相处?」谷亭萱挑眉说著。「这好像天方夜谭。」
「我只是不希望我们每次踫面的气氛都那么紧绷……」骆逸昊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的意思是,我们毕竟还要时常有所接触,如果……每次都要吵架的话,那岂不是……所以,我是觉得我们可以不必让情况这么尴尬,也、也许……」
「噗……」谷亭萱忍不住掩嘴笑出声,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打从他开始说这段话开始,她就直盯著他的眼,而他却一反常态地窘迫不安,甚至在说话的同时,他的手还无意识地在半空中比划著,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受到他的紧张无措。
骆逸昊竟有紧张无措的时候!她怎能不笑呢?
比亭萱破涕为笑的容颜简直让骆逸吴惊为天人。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展露笑容,此刻的她,眼圈微红、鼻头微红,两颊也一片嫣红,那模样牢牢地揪紧了他的心……
他终于明白,她的存在之所以困惑他,只是因为他对她动了心。这是他第一次让眼前的女人具体成型,不再当女人是空气。
「你笑起来……很好看。」骆逸吴笨拙地说著很老套的词儿。
比亭萱一听,敛起笑,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轻松,不若以往。然而,她倔强的性子却她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
「称赞人的时候不要吞吞吐吐的,感觉没什么说服力。」她睇视著他,头一回认真地审视他。
以前觉得他看起来高深莫测,一双眼总是疏离地隐藏在镜面之后;而今却觉得他看起来颇为斯文,甚至那刚毅的面容竟让他生涩的表情得格外腼腆。
「我……」骆逸昊只觉两颊一辣,只能暗自祈祷自己别真的脸红了。
「嗯……」谷亭萱有所思地微偏著头,打量著他开口道:「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态度?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骆逸昊轻咳了声,尴尬地道:「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个拥抱……」
比亭萱面容一僵,冷冷地道:「那我真该谢谢你如此慷慨大方出借‘你的’拥抱。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你……」骆逸昊目光深幽地望定她,「我无意伤害你。或许一开始,我有我的立场,但是现在……」
「现在,你没立场了?」她尖锐地反问。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家伙。
骆逸昊一愣,无奈地扯唇一笑,随即,他愈想愈好笑,竟迳自笑开怀了。
比亭萱瞪著他,看著他的唇角先是微微上扬,然后爆发出笑声。她先是心头一恼,随即,她知道他并不是在笑她,甚至她明白引他发笑的是他们两人之间一直以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于是,她的唇角也微微抽动著,伴著他沉厚的笑声,一起笑了。
两人对望著、笑著,震破了阻隔在两人眼前那道无形的长城——
「我是骆逸昊。」骆逸昊微笑著伸出手,以不是律师的身分慎重地介绍自己的名字。
比亭萱咬住唇,斜眼睨了他一会,才握住他宽厚的手掌,轻声道:「谷亭萱。」
松开彼此的手,感觉对方的余温残留在掌心,骆逸昊轻轻地握手成拳,将谷亭萱的温度包覆其中,感觉心口也微微一暖。
「想不到你的手是温的。」谷亭萱瞄了骆逸吴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以前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是冷血动物。」
「我……」骆逸昊还是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他心情的转变。
「你真的是我以为认识的那个人吗?你……不太一样了。」谷亭萱挑起眉,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不同,她只知道今日的他散发出一种哀伤的气息,究竟是什么改变丁他?
「我应该先恭喜你。」他决定先从正事说起,避开了她探索的目光。「你父亲已经清醒,医生说他已度过危险期,只是他的脚可能会因此而……」瞧见她眼神一黯,他突然间说不下去了。
「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谷亭萱绽出欣慰的笑道:「至少我爸爸捡回了一条命,我已经很感激、很感激了。」
「我方才听见你们的谈话……」骆逸昊顿了下,迎上谷亭萱的目光,才缓声道:「其实,疗养院也是不错的,你爸爸在那里可以受到完善的照顾,你也毋需……」察觉到她的眼神一变,已有了怒意,他警觉地闭上嘴。
比亭萱试著深呼吸,她不想生气,可是,她还是生气了。
「他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毫无亲人的孤单老人,他应该在家安享天年,说什么也不应该待在疗养院里!你知道疗养院是什么地吗?你去过吗?没错,那里有专人看护,但又怎么比得上家里的舒适自在?你若是真的了解那个地方,你一定无法将父母送到那里去的!」谷亭萱的口气激动了起来。
骆逸昊的唇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喉头一窒,心口也隐隐抽疼。
「你说得没错,可是,你也得想一想,你必须工作,不是吗?你不可能成天在家照顶你爸爸,如果疗养院能提供服务,他在那里受到照顾,你也可以安心工作,有空时可以常常去探望他,那么……」
「我不能接受。」谷亭萱严肃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无法让我爸爸到疗养院去。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她再度画起两人之间的界限,适才的轻松愉快已不复见。
听出她话语中不想与他多说的意思,他有些难堪,却也识趣地回答道:「我是想跟你谈谈和解的条件……」
「你可以跟我的律师谈。」谷亭萱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骆逸昊面前。
骆逸吴一瞧,难掩吃惊地道:「晓蕙?你的律师?」
「是的。」她微微一笑,得意地道:「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她谈,我信任她,她会全权处理这件事。只要晓蕙同意,我就没有意见。」说完,她昂首踏步而去。
比亭萱其实是想笑的,一看到他像是打了一巴掌的表情,她就乐不可支。虽然今天他表露了善意,可她还是觉得他跟她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能让他受点教训也是大快人心的事哪!
骆逸吴凝视著手中的名片,再抬眸望著谷亭萱的背影,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原来,她竟认识廖晓蕙?是巧合吗?
下一刻,他也迈开脚步离去,看来,他得跟廖晓蕙聊一聊了。
***
比亭置掏出钥匙,跟著母亲一同进人家门。今天,母亲得知父亲清醒,自家里炖了鸡汤来医院探视,待到谷亭萱下班时才连袂返家。
「你们总算回来了。」谷时隽坐在客厅沙上,放下手中的报纸,望向母亲与妹妹。「爸爸的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谷亭萱心里有数,却还是道:「你什么时候要去看看爸爸?爸爸今天神志很清醒,认得我跟妈妈,说了很多话。
「你爸爸说不要去疗养院……」简美云轻拭眼角,梗声道:「可是,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他,萱萱的意思是她要辞职回家帮我……」
「那不行。」谷时隽坚决反对道:「我今天跟大哥通过电话,我们都觉得让爸爸去疗养院是最好的。妈妈年纪大了,无法照料爸爸的生活起居,而你也要工作,你不可能……」
「二哥!」谷亭萱打断谷时隽的话道:「爸爸养育我们那么辛苦,现在他老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他送到疗养院去?大哥在美国工作,不能照顾爸爸;二哥你也有家要养,有妻有子,我也不勉强,但至少还有我,我可以照顾爸爸……」
「你打算照顾多久?」谷时隽的一句话说得谷亭萱哑口无言。「爸爸是个退休荣民,没多少积蓄,我们三个小孩都得靠自己的能力谋生,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有多少积蓄可以生活?
「你能这样不工作不赚钱多久?如果送爸爸去疗养院,我们一个月各出一万元,不但可以维持生活,也可以让爸爸受到较好的照,你为什么要拘泥一些小细节?」
比亭萱觉得心里很难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今日骆逸昊虽然没有多说,但话中的意思跟二哥的说法差不多,只是,她真的舍不得让爸爸到疗养院去啊……
「二哥,我真的、真的很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很妇人之仁,可是,他是我们的爸爸啊……我实在无法……」谷亭萱捂住唇,却压抑不了哭泣。
「萱萱……」谷时隽抚了抚妹妹的发丝,眼眶微红,柔声道:「大哥跟我做出这种决定,绝不代表我们不爱爸爸,不顾念他的养育之恩,而是我们不得不如此。爸爸有时候根本不认识我们,甚至说一些陈年往事……
「如果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跟在爸爸身边听他说故事,当然是很幸福。但是,我们长大了,我们也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势必要有所取舍。萱萱,你明白吗?做这种决定,对大哥跟我来说,也很痛苦的……」谷时隽别开脸,飞快的拭去眼角的泪水。
「二哥……」谷亭萱伏进谷时隽怀里放声痛哭。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照顾他,就不必那么麻烦了。」简美云老泪纵横,跟著一双儿女落泪。
「妈,这也不是你的错。」谷亭萱抽起面纸替简美云拭泪,啜泣道:「你身体也不好,要你照顾爸爸是真的太辛苦了。」
「是啊!妈。」谷时隽立起身扶起母亲,「我扶你去休息,你今天也累了。」
望著母亲与二哥的身影,谷亭萱再次心酸地落泪,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白头发,算了算,母亲还比父亲大一岁,也真的是老了。差别只在于母亲只是身体虚弱了些,神志还比父亲清醒。
案亲自四年前退休后,成日在家无所事事,竟然有了老人痴呆的倾向,这真是让人始料末及的事啊!
「萱萱,别哭了。」谷时隽走回客厅,在谷亭萱身边坐下,哑声道:「都怪二哥不争气,没能力买更大些的房子,把妈妈跟你接过来住。」
「二哥,你别这么说。」谷亭萱拼命摇头,「妈妈跟我住,你不用担心。你跟二嫂为了房贷已经很辛苦了,又有两个孩子要养。」
「其实,有了孩子才更觉得心酸。」谷时隽喃喃自语著。「我看著他们,总会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到会拖累他们,那又该怎么办?」
「二哥……」谷亭萱只觉心房好痛好痛,却说不出任何安慰话。
比时隽无奈地扯唇一笑道:「想想,父母对子女的爱实在远胜过子女对父母的。我们为了让孩子过得好,可以想尽办法拼命地让他们衣食无缺,可是,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却反而那么吝啬……」
「二哥,别说了,真的别说了。」谷亭萱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
「我明天会去看看爸爸,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谷时隽起身。
比亭萱倚在门边,轻轻摆手送走谷时隽后,忍不住蹲在门后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