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载著我们到达另一个国度。
道别时原医生含有深意的与我握别,「陆小姐,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翩然而去,真好风度,真好相貌。
夫人陪我前往太空署,我的心忐忑不安,似孩子进入试场,喉咙忽然干涸,胃液翻腾,太阳穴抽紧,想去洗手问。
夫人拍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经过好几重手续,我们终于见到金发蓝眼的纳尔逊准将,没想到他英伟如表演明星。
我十分惊异。
他们这年代竞有这许多出色的另性,做女人一定很幸福。
他伸出手来,「你一定是陆宜小姐了。」
「是的。」我与他握手。
「夫人已将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我如病人见到医生般地看著他。
他说:「真是稀客,尽避太空署档案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个案都有,到底很少人会似陆小姐般迷途。」
我苦笑。
「陆小姐,这件事其实还得靠你自己。」
什么,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这么多苦楚,还得靠我自己?
我惊疑的看著他。
纳尔逊指著我额角,「你的接收仪是唯一可以与他们联络的东西。」我忍不住问:「什么是接收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有什么用?」
纳尔逊一呆,「用未追踪控制你每一个思维,你不知道?」
我张大嘴,如置身万年玄冰之中,「你的意思是,我无论动什么脑筋,都有人会知道?」
「是。」
「谁,谁会这么做?」
纳尔逊更加意外,「当然是你们的政府。」
「你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自由?」
「我不会那么说。」
我愤怒,「连思想都被接收,不可能尚余自由。」
纳尔逊托著头,「让我给你一个譬喻,」他侧侧头,「有了,你知道电话,我们的通话器?」
我点点头。
「如果在通话器上安装窃听器,讲电话的人便失去自由,但不是每具电话上有窃听器。」
「有问题的人,思想才被截收?」
「对,陆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纳尔逊先生,你何以这么清楚它的功用?」
「我们的未来,即是你的现在,在这一刻,我们世界有一般势力正致力研究这种仪器。」
呵。
纳尔逊笑,「其实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想知道别人的心里想什么。」我犹自问:「为什么政府要控制我们?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问题的人?有什么标准?」
夫人温和的说:「别问大多了。」
我低下头。
纳尔逊同情他说:「幸亏我不是双阳市市民,否则真得反抗到底。」夫人说:「或许你同陆宜讲一讲,她如何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我不要回去那可怕的地方。
「我们将尽量协助她,相信她那边的空间科技人员会接收她。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加强她接收器电波之频率,让那边明晰接收,获得指示。」
我霍地站起来,「纳尔逊先生,我不要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口去。」
纳尔逊又一次表示讶异,「可是八五年不是你的年代,你在这里不会觉得快活。」
我沉默。
「而且你必须回去。」
我握紧拳头,「他们会拿我怎么样?」
「他们会摧毁你的脑部活动,使你死亡。」
我惊俱的向夫人看去。
夫人说:「这是真的。」
纳尔逊继续,「你会渐渐头痛,发作的频率一次紧如一次,终于支持不住。」
我把脸深深埋手中。
「陆小姐,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你的意外扰乱大自然规律,你不能在历史中生活。」
「规律,还有什么规律?」我悲凉的问:「毁灭地球只要按一个钮,却任由饥荒地震带走千万人性命,还有什么大自然的定律可言?」
纳尔逊与夫人皆无言。
自觉失态,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宠坏,说话放肆,批评五十年前的同类,口气如土星人。
饼一会儿纳尔逊说:「这次回去,你体内的原子排列受到骚扰,于寿命期限来说,有不良影响。」
他讲得那么斯文,其实想说: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会活至仙寿恒昌。
「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请随我来。」
他带我到实验室。
大限已至,反而轻松,笑问:「法兰根士坦男爵创造科学怪人的地方,也与此类似?」
纳尔逊笑,碧蓝的猫儿眼闪出慧黠的光芒。
「陆小姐,在加强电波之前,哦们要弄一个小鳖计。」
「是什么?」
他看一看夫人。「我们想替你隐瞒一点事实。」
我明白了。
既有雷达装置,便有反雷达装置,纳尔逊自然可以帮我这个忙,使我保留不愿意透露的思维。
我露出笑容,「可以吗,我们可以骗倒五十年后的科学吗?」
自觉有点可耻,于自身有益的时候,「他们」立刻变成「我们」。
几时学得这样坏?顿时红了脸。
只听得纳尔逊回答说,「这个实验室,五十年后未必造得出来。」他脸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请到这边来。」女助手唤我。
她协助我换上宽大舒适的袍子,躺在长沙发上。
忽然觉得宁静,心思平和,不自觉的瞌上眼,微笑起来。
琐事不再扰神,纵使挂念母亲,也没奈何,只得暂且撒手。
「陆宜。」
是那熟悉的声音,他语气稍霁,仍带强烈命令性。
「很好,你终于决定回来,非必要时,我们不打算牺牲你。」
声音较从前清晰得多,就象有人在身边说话般。
「十天后,即是七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请把车子驶往日落大道甘三公里处,我们会接引你回来。」
呵,只给我十日。
「陆宜,你要遵守指示,不要拿生命冒险。」
我默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在孩子同你说话。」
「妈妈。」这是弟弟。
我很高兴,这个顽皮虫,给我多少烦恼,一刻不停,有一度我叫他「弟弟噪音制造者。」
妹妹也来了,「妈妈,」她带哭音,「你快回来。」
好,我回来。
「陆宜,记住,十日后下午四时,日落大道。」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约。
声音消失,我觉得疲倦欲死,昏昏沉沉堕入黑甜乡,一个梦也没有,睡得舒畅之至。
谤本不想醒来。
有人来推我,我转个身,唔唔作声。
听到笑声,一定是觉得我滑稽,耳朵并无失灵,但四肢不听话,只得再睡。
终于醒来,是因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肉。
睁开眼看到女护理,同时发觉身上挂著许多电线。
惊问:「这一觉睡了多久?」怕只怕一睡三日三夜,时间已经不够,再白白浪费,我不饶自己。
「今天几号?」
「五号。」
我安下心,挣扎起身,身上的各色电线几乎打结。
「嗳嗳嗳,等一会儿,医生会替你解除。」
「纳尔逊先生呢?」
「在这里。」
我仍觉疲倦。「他们说——」「他们说的话这里都接到。」
「听到孩子的声音真心酸。」我黯然。
纳尔逊诧异,「这样旧的伎俩你都相信?」
我吃惊,「不是他们的声音?」
「是电子假声,用以激发你母爱,他们才不会让旁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踪,他们怎么交代?」
「那还不容易,说是感染了一只罕见的细菌,需要隔离,或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这么险恶!
我愤怒,「我回去召开记者招待会。」
纳尔逊一愕,「你好天真。」
「怎么?」我仰一仰头。
「你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嘎?」
「他们会对你的思维作出适当的调整,使你失去一部分记忆,恰恰是这四十五天内所有的经历。」
我震惊。「他们做得到?」
「连我都做得到。」
我将被迫忘记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将来的记忆中竟然没有他。
我恳求纳尔逊,「不,请你帮我保留这些宝贵的记忆,你一定有办法。」
「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感到极端失望,象个孩子般饮泣。
纳尔逊叹口气。
夫人轻轻说:「没有记忆便没有痛苦。」
「不不不,」我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加倍记得你们。」
夫人又说:「传说中再世为人,都要忘记前生的事,既然已属过去,何必苦苦追忆。」
我心仍然酸涩,痴恋回忆,抓紧不放,不欲忘怀。
「我们要先走一步,」夫人说。
纳尔逊对我说:「陆宜,十天后日落大道见。」
我哽咽。「谢谢你们。」
他也依依不舍。
他们每个人都这样热情,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在我的世界里,一个半个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们之中没有小人,但是在这个旅途上,我运气特好,没有看到。
遍途中,夫人说:「不需要走错时间才会有你这种不平凡的遭遇,很多人在感情或事业上遇到挫折,避无可避,都被迫咬紧牙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无以为报。
指指额角说:「这好比美猴王头上的紧箍,他们一念咒语,我就遭殃。」
夫人被我说得笑出来,「你也看过这个神话?」
唉,这不一定是神话,也许悟空亦是走错时间的不幸人,只不过身上带著超时代武器,随时施展,传为佳话,因此情况比我略佳,瞧,我不是亦即将回到西方极乐天去了吗。
我问夫人:「应告诉方中信,还是不告诉?」
「你总要向他道别。」
「也可以不告而别,那么至少这十天内他会过得高高兴兴。」
「他会猜得到。」
「真无所适从。」
「顺其自然吧。」
「真不舍得。」
方在飞机场接我,他手中抱著小爱梅。
爱梅仿佛已与他相依为命,胖胖手臂绕著方的脖子,任何不知情的人都会认为她是他的女儿。
见到我,两人兴奋得叫起来,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拥作一团。
夫人在一旁微笑,爱梅受老方之嘱,上前向夫人敬礼献花。老方最懂得讨人欢喜。
稍后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