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第七章

通话器铃铃的响了,他跑去听。

这具小小的东西绝对不管什么时间,爱响就响。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对它绝对服从,一响就去接听,不管在看书、吃饭、假寐、谈情,总是以它为先。

在我们那里,通话器每日操作时间限于早上九时至十一时,其余的时间,纯属私用,无论什么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还说九至十一点时间太长,要改为九至十点才恰当。

只见他对牢话筒叽叽咕咕他说一大堆话,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大声。

——「我说过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别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边好象还在恳求。

他又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对你没有意思,你这样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没有好处,再见。」

他挂上通话器。

我有点吃惊。

原来除了莉莉,他还有别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烦了,这样子玩火,有什么好处,迟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是什么促使她与不相干的男人接头,牺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这样低,这是我另一个发现,一个个好似没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来,若无其事的继续他的早餐,忽然接触我的眼光,叫起来。

「干嘛瞪著我?我同她没有关系,是她要缠著我,你当我是什么,女人杀手?」

我冷笑,「你不给她某一个程度的鼓励,她会那么死心塌地?」

「她有神经病。」

「别对著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的坏话,我是文明人,早已不会幸灾乐祸。」

「嘿,真冤枉。」

「你以为这算风流?」我硬绷绷的说:「这是下流。」

「有完没完?够了没有?」方中信恼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许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许她还觉得顶受用。

也许她认为爱情就得这样,也许她还觉得象我这种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哪管得那么多,爱看就当看戏,不爱看拉倒。

方中信则气,「你懂得什么。似你这种理智第一的人,有什么快乐。」

我反而笑起来,也不欲与他分辨。是,没有快乐,快乐属于一堆烂泥。

「我怎么敢见她,她丈夫扬言要将我炸八块。」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亏叫我踫到这么幽默的一个人,否则流落异乡,苦也苦煞脱。

「我认识她的时候,并不知她有丈夫。」

我点点头,「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时进行之爱人?」

「之前,当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好象还很委屈的样子。

「咦,你甩了许多人,现在的女友是谁?」

他不响,看我一眼。

我用两只手掩住胸口,「不!」

他实在忍不住,「别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话,真叫可可豆绝种。」方中信发起毒誓来。

「老方、我只不过开玩笑。」我吐吐舌头。

他正欲教训我,大门的警号剧烈的响起来。

他去开门。

我十分好奇的探头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门外是一个中年妇人。

年龄绝对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但是她美。

她长得极高大,皮肤白得似羊脂,脸上亦没有血色,约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身材玲珑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硕的大腿,黑白相对,简直耀眼,连我都看得张大了嘴,垂涎欲滴。

不得了不得了,我贪婪地把整个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开,走入屋来,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枝烟,深深吸一口,缓缓喷出来象雾又象花。

象莉莉一样,她手指甲上搽著颜料,脚上高跟鞋一晃一晃,象是随时会跌下来,十分刺激。

我经过莉莉那一役,已经习惯,这次完全抱著观光客的心情来看这场精采的独幕剧。

方中信:「你怎么又来了?」

「你想耍老娘?」

「我怎么敢耍你,我还要命呢。」

「我倒是豁出了。」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单传……」

她抬起眼楮,目光如电,闪出哀怨、恼怒、娇媚、风情、诱惑等无数的讯息。

我看得呆住。一双眼楮是一双眼楮,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我以为眼楮只是用来看世界的,谁知竟能说话,不不,应该是打电报。

她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呆住,目光直钩钩落在我身上。

我有点不好意思,略略收敛自己,作状取起杯子喝水。

她失声,「这是谁?」

方中信沉默。

我想说我是姑姑,但没开口,她不会相信,她比莉莉老练一百倍。

「怪不得。」她又说。

方中信开口,「你明白就好。」

他们两人说话似打哑谜。

但是她眼中晶光渐渐消散,一手按熄香烟。

「我明白了。」

「这对大家都好。」方中信说。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光是这一声叹息,就能叫人销魂。

她站起来,「好好好,罢罢罢,败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我觉得不对,「嗳,你说什么,你别弄错,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听我说。」

她呆呆的看著我,仍然是那调调:「方中信,你真有办法。」

我气激。

她忽然很怜爱的对我说:「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钱,好好抓紧机会,别便宜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飘然而去。

他妈的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实在不要脸之至,乘人之危,但谁叫我住他吃他穿他,谁叫我没有独立的本事。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脱难。

他说:「谢谢你。」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气。」

这次他端详我良久,说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没好气。

他吁出一口气,「不知道更好。」

「你打不打算帮我寻找家人?」

「你连他们名字也不知道。」

「我母亲叫邓爱梅。」

「你叫我怎样办,在报上登则广告:‘五岁的邓爱梅小妹妹,请注意,你二十六岁的女儿急欲与你会晤’?」

「诸如此类。」

「嘿,你真是天才。」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我去了谁陪你?」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达。」

「当心当心当心,迷路怎么办?」

「我已经尝到最可怕的迷路,还伯什么。」

「我们再谈谈巧克力的制作。」

「今天不想说这个。」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不要你。」

「我远远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绝不打扰你。」

他对我倒是千依百顺。

我出门缓缓散步,天刚下过雨,仍然闷腻,最好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后不到一会儿又打回原形,好不讨厌。

方中信遵守诺言,远远在后面,并没有跟上来。

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来,他们穿著一式的制顺,活泼泼的笑著,年纪自十岁至十多岁不等。

一定是学生,他们每天集中在一个地方受教育,不辞劳苦,为求学习。

但他们看上去居然还这么愉快。

一定是因为年轻的缘故。

年轻真是好,太阳特别高,风特别劲,爱情特别浓,糖特别香,空气特别甜,世界特别妙,一点点小事,都能引起惊喜。慨叹、欢乐。

年轻人没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烦忧那么远,生活是享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跌倒若无其事可以再爬起。伤口痊愈得特别快,错误即刻改,做对了拍掌称快,可就是那么简单。

五十年前的年轻人与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看到他们明亮的眼楮,光滑的皮肤,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轻过。

我叹口气。

母亲曾说过,她幼时穿的校服,是一件浅蓝色的裙子。

她念的学校,叫华英小学。

我住脚,大声欢呼。

「华英小学——」我挥舞双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途人纷纷向我看来。

「干嘛,干嘛。」方中信气呼呼追上来。

「往华英小学去找邓爱梅,快。」

中学的教务主任为我们查毕业生名单。

邓爱梅……一直翻查都没找到。

方中信问:「小学要七岁才入学是不是?」

校方称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两年后邓爱梅才能够资格做小学生。要找的话,两年后才来差木多,唉。

「慢著,」方中信忽然聪明起来,「贵校好像附设幼稚园班。」

「不错,」主任问:「但你们查五六岁的小孩干什么?」发生怀疑了。

我连忙说:「这是我失散了的亲戚,我奉家长命来寻找。」

「他进去好一会儿,大概是去请示上司。我与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来了,「校长说未得家长同意,不得随意把学生地址公开。」

「这不是公开……」

但他已经摆出再见珍重的姿势来。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随他离开。

「从这里开始就容易了。」他说。

我申吟二声。

「又怎么了?」

「邓爱梅才念幼儿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他笑。

「五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开玩笑,你们那代的孩子特别蠢。」

「你们的五岁是怎么样的?」

「能言善辩,主意多多,对答如流,性格突出。」

哗。不知我母亲是否这样的一个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说。

我,幸福?这方中信每十句话里有三句我听不懂。

「你可以亲自回来寻根,试想想,多少人梦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个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务正业,祖父可以说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奋斗过程,我一无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机会直接与他谈论业务上的方针,那多理想。」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说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学家找到爱迪生,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那位先生那里有没有消息?」我问。

「耐心一点。」

怕只怕五十年弹指间过,再也不必他替我设法。

真倒霉。

「你催催他。」我建议。

「我不敢。」方中信很但白说。

这也好,有什么话开心见诚的说,老方对我倒是还老实。

「我上门去求他夫人,她比较有同情心。」我说。

「他夫人有事到南极洲去了。」

我呜咽说:「那我这件事该怎么办。」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以后数天我开始想家。现在看起来,毫无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没有大事,生活太闲太平淡,习惯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乱闹一顿。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气也不见得好,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么办。

会不会以为我夹带私逃,为著赌气,躲起来。

「又会不会认为我离弃这个家,另寻出路。我呆呆的站在园子里看著天空,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待梦醒起床,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到二0三五年。方中信为我难过,他双手扬在裤袋里,欲言无语。他低声说,「开头我并不相信你是未来世界的居民。」

「你以为我是谁,冒充的?」

「无聊朋友派来与我开玩笑的饵。」

「那为何与我攀谈?」

他呆呆看著抵、并不回答。

我没精打采,「现在你相信我?」

「自然,有证有据,」况且愁容不是那么容易装。」

我不语。

「有邓爱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说。我感激得鼻子发酸,他真的尽力拍档,这样热心肠的人总算叫我遇上了。「明早我们去华英小学堂等她出现。」

「好好好。」我非常紧张。

「不能这样就去,你要冒充一个人。」

「谁?」

「让我们研究研究。」

我有一般冲动,「不如直说。」

他反问:「可能吗?」

我低下头。

「认是远房亲戚如何?他征求我意见。「我们家亲戚非常有限。」

「那如何是好。」

我急,「想办法呀,你们多么狡猾,怎么会束手无策。」

「我不否认我有时也会很狡猾,但我自问对你百分百忠诚。」他不悦,「你老是刺激我。」

「快替我设法。」

「我们先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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