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小碎步加快速度时,知道自己已经迟了十二分钟;隔著斑马线往对面望去,宋子赫颀长的身影倚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手里擎著一杯咖啡,边指著腕表向她抗议。她心虚的笑,绿灯亮,她迈大步穿过马路,对他欠身。「对不起,迟到了。」
他故意眯著眼看她。「票我先买了,不过你得还我这十多分钟。」
「不必这么小心眼吧?谁让你选一点钟这一场的,我早上有事嘛。」
两人挨著路边店家走,他从她短大衣口袋掏出她的手,大掌紧紧裹住。
「中午人少,观影品质比较好……怎么你上午老有事?」他抓住了蹊跷。
「怎么你晚上老有事?」她面不改色。
「田碧海小姐,据说最近晚上我都在和你培养感情。」
「据说我十点就回到家了,你的夜生活才正要展开。」
他骤然止步,俯看她道:「这是在怀疑吗?」
「哪里哪里。」她一派轻松,继续往前迈步。「你得好好玩,不好好玩就不像你了。况且夜店怎么少得了你这道迷人的身影呢?」
「这是在吃醋?」他微抬尾音。
「这是在告诉你,你不必为我改变什么,我也希望你开心过每一天,不必太勉强配合我。」
「田碧海,我不习惯太早睡,偶尔朋友约了到loungebar喝杯酒聊聊,不到午夜就打道回府了,你真以为我夜夜笙歌不必打早上班?」他瞪睨著她。
「这么凶做什么?」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靥。「不过,我给你一点建议好吗?」
「……」他自动靠过去。
「我建议你睡前多做一点静心的活动,像是冥想、打坐之类的,不需要药物,不需要酒,也可以睡得好。」
「……你知道我常睡不好?」
「知道啊。我有段时间也曾睡不好过,后来我疯狂的练瑜珈,做手工木作,才慢慢改善了,现在可以控制睡眠品质了。」
他嗒然不语,从侧边悄悄凝视她;她面光走著,泛光的侧脸线条温柔地舒展著,她和他在一起是彻底放松了,他感到说不出的愉悦。
「我倒有个现成的好方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说看。」
「我发现你在身边让我觉得特别安心,不如以后你陪著我睡,等我睡著了,你再离开,你说好不好?」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大半夜的让一个女人走夜路不太妥当吧?」
「这是个大问题,所以干脆你也别走了,我们一起入睡,一起醒来,一起出门,这不是很美妙?」他眨眨眼笑。
「宋先生,你是不是跳拍得太快了?这不是两小时的电影哪。」她似乎心情特别轻松,不忌讳成为他的玩笑对象。
是的,玩笑,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说的是真的。
「欸,你稍等我一下。」她被路边橱窗里的什么吸引了目光,伫足观望了几秒,甚至推门入内。
他跟随进去,发现是一间欧式古典家具店,她笔直走到一张英式书桌前,弯腰盯著它看,一面伸出手掌,沿著桌面纹理、弧度、刻花处一路贴抚过,目光里尽是欣慕,她抬头望向侧边同型书柜,同样仔细审视,面带笑意。
「你喜欢?」他轻问。
「嗯。」
「想带回去?」
「不,我正在把它的样子记起来,让师傅替我做。」
「你可真是迷恋木制品。」他喟叹。
「是啊,木质温暖、真实,让人有安全感。」她踮起脚尖,以视线扫瞄顶端饰边的特殊花饰,辅以指尖触模,拔高的姿势让她背后的腰线更分明了。
他盯上一眼,从后伸出手,左右撑握住她的腰眼,冷不防的踫触令她倒吸口气,那股悸动直达他的掌心,他向前贴近她,嘴唇抵住她的耳垂,像一对浓情蜜意的恋人。「别动,就一会儿。」他柔声道:「你要的安全感,是有人永远在背后支撑你,不离开你么?」
她僵直不动,没有答应,但他身躯的暖度实际包裹住她,他的动作不再造次,她等待胃收缩缓慢,僵硬的背脊松弛,适应了这个普通级的情人拥抱后,她说话了。「不,是希望掌握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那--你的人生就不好玩了。」
「你不明白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我不渴求刺激。」
他一放手,她立即回头,坦然与他相视。「说真的,我的确不怎么好玩,我很闷的。」
他执起她的手,闭眼数秒,一副冥想的表情。「其实别人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是喜欢闷的。」
「噢,饶了我吧。」她拍了下额头,作出昏倒状,一脸莞尔绕过他走出店门。
他大步伐跟上。他很想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
医院诊间里。
护士将纱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旁原本拧眉观察的年轻医师两眼渐发亮,终至唇角缓缓上扬,咧嘴满意地笑了两声。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的,把最重要的感染和过敏的现象排除,再配合我的专利新药,伤口就能愈合。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一面镜子递上,将新的手术成果清楚展现在病人面前,田碧海扶著好友的肩,喜形于色,她仔细观看那片平滑许多的肌肤,忍不住询问新换的主治医师:「那以后的肤色问题--」
「那是属于后续维护保养的问题,耐性很重要,饮食、日晒、换药都要小心,色差很难免,但现在化妆技术很进步,要看出来也得有好眼力不是吗?」医师拍了拍病人的肩,嘱咐护士换药的注意事项便提脚离开。
趁换药的空档,田碧海对那张脸瞧了又瞧,兴奋莫名,她俏皮欢呼:「我的美人又回来了,这个医师真厉害,幸好遇上他。」
「你比我还开心啊。」恩琪亦喜笑连连,但只敢微扯嘴角,以保护右脸。
「那还用说!」
「你的手机震动了。」恩琪指著她的手提袋。
「不碍事。」她连看也不看。
「都第三次了,你没感觉吗?快接吧,也许是店里的事。」
「我把事情都排开了,没关系的。」她愈若无其事,眉眼愈难掩不安。
但来电者似乎穷追不舍,震动太扰人了,她忍了一会,右手悄悄伸进袋里关了机,继续面不改色陪侍好友换药。
重新包覆好伤口,两人牵持著走出诊疗室,恩琪踫了一下她臂膀,善解人意道:「去吧。」
「去哪?」她不解问。
「有人找你,你就去吧,别让我耽误了你。」恩琪再次指著她的手提袋。
「说了不重要了。」她轻蹙眉,又笑道:「回去帮你庆祝,替你做顿营养的美容火锅,好不好?」
「谢谢你,我也很想,但我现在有约了,改天吧,跑不了这顿的。」
「有约?」她竟不知道好友重新在外活动了,恩琪向来避讳包著半边脸出门。
「我和一间公司的企画约好面谈,他知道我的状况,也许可以让我延后两个月上班,现在暂时可以先交图稿。」
「啊!那太好了。」她由衷替对方开心,是不是一切真要好转了?所有的悲伤经验为的是让人更韧性、更坚强?度过了严峻的考验,幸福就指日可待?
「所以今天我们各走各的吧。」
「恩琪,」她喜色微敛,缓下脚步,视线落在鞋尖,语调平常地问:「你还恨那个人吗?」
等不到答案,她抬头看过去,恩琪静静眺向穿堂外的花园,凝神伫足,良久才开口:「碧海,你认为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
她不知道。
*****
她不知道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起码现在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人始终不肯稍忘她,或许应该这么说,随时让她想起他是他最乐此不疲的事。
开会前后,三餐饭前,淋浴前,应酬当中,熄灯前,开车途中……只要宋子赫抽得出空,取出手机,接通键一按,她就听见了他的叫唤。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没?」
「碧海,你猜我对面这个老家伙要叫几个小姐才肯签约?」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在想我。」
「碧海,我刚打完壁球,要去冲澡。糟了,我的二头肌又更结实了,你会不会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会轮到我发表看法,我准备叫大家解散,赶快喝下午茶--上头这些人,会开这么长,可以延年益寿吗?」
「碧海,你消失了一个早上,和谁约会去了?」
每一次叫唤,就带给她心头一阵无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却是如影随形的忧虑,使她在他面前,很难全然轻松展颜。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应的节制,心情的保留,时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众人面前揽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绝,她总是抗拒不了那双纯净瞳孔的注视,彷佛拂逆它们就是一种残忍、一桩错事,却也激不起相等的热情回应;她从没能忘记那双眸子可以瞬间冷漠、失去光焰,带给别人痛苦。
她渐渐成了自己最讨厌的矛盾的对象,和他来往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最常自问自答的对话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知道,不会有好的后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许不在他的身上吗?」,「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断哪里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为何迷恋他了,他可以让女人认为--一切只为你。」……
怎么问怎么费解,关于爱,总是充满著难题。
和恩琪道别后,她驱车绕回木工厂,敦促出货进度,确定一切运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著车床师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饴,观赏家具一道道上了漆,她连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东西令她暂时忘了恼人的问题,她栖坐在小椅子上一个多小时,发呆的时间占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工厂员工们无法视若无睹,聊天话题自动节制,用词变得谨慎,最爱开黄腔说粗口的那几个搬运工人只得拚命嚼槟榔,一个个开始变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袭白衣白裙,外罩个牛仔连帽短外套,和厂区的阳刚凌乱实在不搭调。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模模鼻子提脚走人。
跳上车,她拿出手机,检查来电号码,一连串宋子赫的来电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里?快接电话。」
「碧海,今天的饭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头突然很疼,你能不能来,替我带点止痛药?」
声调带著暗沉和恹恹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担忧,她延宕回电三个多小时了,匆匆按了回拨,无人接听,没多加考虑,一路上采买了些必要物资,快车赶抵他的住处。
在警卫室前她突然一脸尴尬,该怎么报身分说明来意?警卫看了看她的证件,二话不说递给她一张通行卡。「田小姐,请直接上楼。」
也许宋子赫吩咐过了,免去通报的麻烦。
她三步并成两步进了电梯,缓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著楼层号码累积,电梯门一敞开,她蒙头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软馥的胸脯撞个正著。
她倒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一抬头,惊讶得嘴半张,邓欣左手抚著撞疼的胸口,右手提著一只名牌旅行袋,无言瞪著提著两袋塑胶购物袋的她。
她脱口致歉:「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不要紧。」邓欣摇手,表情尴尬地沉默一会,然后抬头,开口说话:「我是来拿之前留下的东西的,刚好他在家。」像是在为自己莫名的出现做解释。
「喔,这样。」她也只能微笑以对。
「你不一样了。」邓欣的眼眸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做了结论。
「是吗?」换她尴尬了。
「你爱上他了。」邓欣轻叹,口气是肯定句而非问句。「这是迟早的事。」
「……」她吃惊得哑口无言。
「你自己按门铃吧,我钥匙交还他了,没法替你开门……啊我真多事,也许你已经有钥匙了。」邓欣眨眨眼,举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别。「保重。」两个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经赠予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