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朋友,蜜蜜恋人 第六章

那年六月,她订了婚,订婚仪式简单而隆重,没有太多枝枝叶叶及恼人的习俗,只有一只戒指——圆润饱满的珍珠戒指。

然而,戒指套住了她的手指,却套不住她的心。每一夜,她都梦见他,无法选择的任他干扰著她的另一个生活。

她成了优游于两个梦境间的女人,梦的两边,分别是她的两个男人。

她由白日的梦走入黑暗的梦,再由黑夜的梦走回白日的梦。每一天,都是一个死亡和另一个重生;每一天,她在梦的边缘、黑色的轮回里挣扎,沉溺于撒旦鬼魅般的冷笑里,再由天使送回命运的河畔,等待下一次沉沦……

百合自梦里醒来,吓出了一身汗……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要怎么办才好?

百合换下汗湿的薄绸洋装,穿上水蓝丝质背心和长裙,往公园旁的小教堂走去。

「主啊!我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婪,我不愿承认自己受了恶魔的唆使,然而,我真的远离了主,我真的迷失了。」

「主啊!请您指引我一条道路吧!如果我有罪,那是因为我爱得太多,那么,请告诉我,如何去爱人,而又爱得恰到好处?」

「主啊!我不愿对自己的丈夫不忠,我不愿成为罪恶的人,可是我已经迷失了,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恳求您的救赎啊!我的主。阿门。」

望著耶稣在十字架上,受苦却仍安详的脸,百合慢慢退出教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获得救赎,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小姐,还认得我吗?」

百合回头,唤她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高瘦挺拔,百合似乎并不认识他;但那双眼楮,却很是熟悉。

「您是……」

「我很想念这公园,也很想念你,尤其是雨天的时候。」中年人的笑意中有著嘲讽;百合愈看愈相信他们一定是旧识。

「对不起,我——您能不能提示一下,我们……」

「哈哈!也难怪你认不出来了,想我那时蓬首垢面,短褐穿结的,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在那个凉亭,咱们见过一次,大约一年多了。」

「噢——您是——那位老爷爷……」百合朝中年男子再瞧两眼。「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太年轻了!」

「可不,人要衣装嘛!走,请你吃个饭,喝口茶!」

一番交谈后,百合才知道这个昔日的街友,原也是位学问渊博之士;只是受了政治迫害后,对世事灰心丧志,遂自我放逐,沦为流浪人。而目前,他正为反对党从事文宣工作,也算是个民主政治的先驱者。

「你叫百合?谁取的名字?」

「爸爸。他喜欢百合花,说百合又纯洁,又不媚俗。」

「你母亲——你母亲贵姓?」

「吴。」

「吴?叫什么?吴什么?」男人突然很激动,猛抓住百合的手。

「伯——伯伯,您怎么了?」

「我——对不起!」男人平静下来,啜了口茶。「不瞒你说,我原本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望了,也放弃了自己。因为我觉得,这世界根本就不适合我,它只适合那些盲目、沉睡的人,或者是那些麻木、具奴性的人,而我,活著只是徒增苦闷罢了!」

「伯伯……」百合勉强笑笑,不知如何安慰他。

「百合,你知道吗?我是那天看见了你之后,想想,我的孩子若是还活著,也该这么大了,而你的模样跟我的妻子还真有些神似,所以……」男人顿了顿。「我突然——突然觉得自己重要起来,又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所以,我把自己整顿好,找了一份工作,重新开始我的生活——百合,告诉我,你的妈妈是不是叫吴碧晴?」

百合瞪大了眼,好久好久,才摇头说:「不,不是!我妈——我妈叫吴秋莲,不叫吴碧晴。」百合想了一下,灵机一动。「你确定你太太生的是女儿吗?」

「不,我走的时候,她还没临盆,后来入了狱,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好,有一个人,也许就是你儿子!」

夏,是属于海的。

夏,是属于浪的。

夏,是属于沙滩的。

夏,是属于飞舞中的蝴蝶。

每个月,她至少来海边一次;夏季时还好,海风吹来,总叫人浑身舒畅,戏水的人多,也不显得寂寞。可是,就算是最寒冷的季节,她至少也会来一回的。

多数人到海边,是为了戏水,或者是为了看夕阳;而小蝶,她来海边是为了悼念一段死去的恋情。

蝴蝶的死法不同于其他,蝶尸总叫死亡也披上凄美的想象,如同小蝶的恋情。

她在这沙滩上射杀过她的情人,情人的血淌在海沙里,被海潮一次一次的涤净;情人的血,遂和海水融成一体。她能体会那是怎样的交融,如同,将彼此的体液留在对方体内,甚至奇妙的蕴育成新的生命。

她原本痛恨她的情人,直到她在情人淌血的沙砾中发现青蝶的踪迹,知道情人临著死亡的约会,仍然带著她的信物。她的恨,于是退化成不忍,退回到爱的原点。

恨,便不再是恨了!

悼念完死去的恋情,一阵海风吹来,沙便将蝶尸又埋深一层。她想,终将要遗忘,无论爱,或者憎,只要埋得够深,总会忘的。

她向林子走去,脚步浅浅的,走成一道轻快的线条。

若她可能是他的女儿,那么,小蒋就更可能是他的儿子了。

小蒋和百合只差两个月出生,而男人,显然也不确定妻子临盆的真正日期。

门铃急急的响著。百合想:小蒋若真是这个男人的儿子,那么,父子相会的场面,不知要多感人呢!

男人望著宽广的大门,门外挂著一排字:「国大代表×××服务处」,心中真是七上八下。碧晴若真嫁得这么好的归宿,过得如此平静富裕的生活,那他是不是该贸然的来搅乱这一池平静呢?男人不禁退却了。

「百合,我看算了,不会这么巧的!」

「没关系,只不过是见个面罢了,我相信,就算你们不是父子,一定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一个妇人出来开门,一脸的笑;男人看在眼里。「是她吗?不,不是!」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

「找如阳啊!他出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要不要厅里坐坐,太太也在。」

「谢谢你,王嫂。我们等他一下好了。」

原来是佣人,男人松了口气。

「我看算了,改天吧!」

「别这样!」百合拖著男人往里走。「伯母在,那不更好,有个缓冲嘛!」

客厅很大,流泻著蓝调的乐曲;男人年轻时也曾喜欢过。他和百合在沙发上坐著,佣人奉了两杯茶,便上楼去请女主人出来。

杯里的茶水冒著热气,男人手心却尽是冷汗;好一会儿的时间过去了,楼梯间才传出了「得!得!得!」的脚步声。男人向上望去,只见女人上过卷子的发整齐的挂在耳畔,穿著改良的碎花旗袍,一步步迈著小步下楼来。

是她?没发胖?难不成还在受苦吗?

女主人的旗袍裙摆在腿肚子上晃啊晃,男人叹了口气!瞧她瘦的!连腿肚子都扁了。以前,他总爱叫妻子横躺在沙发上,让他抚模她的腿,所以他特别记得妻子的腿,不是一般女孩那样细瘦,而是圆润饱满、白白嫩嫩,鸡膀子似的。

她终于转过脸来,带著笑。

「百合,找如阳啊?」女人终于瞧见他了,神情肃穆极了。「这位是——」

「伯母,您不认得他吗?您再想想。」百合挽著女人的手臂,比谁都急。

这神情她是见过的,几分忧郁、几分豪气、几分睿智、几分痴狂——没错,这和如阳,尤其是晏阳,的确有几分神似。

「夫人,敝姓杨。」

「哦!杨先生,请坐。咱们——」女人牵著百合的手坐下,佣人又送上一杯茶。「我觉得,您的确有几分面善,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若见过,也是廿几年前了。」

「哦?怎么说?」

「我坐过牢,是政治犯。」

「什么?那——」女人吃了一惊;难怪了,原来和晏阳是同一种人,中了同一种毒的,难怪神情这么像!

「我的前夫也坐过牢,也是政治犯。」女人不禁神情黯然了。

「敢问大名。」

「徐晏阳。」

「什么?徐大哥?您是——大嫂?」

「怎么?你认识晏阳?」

于是杨时华把和徐晏阳在牢中相遇、相识及徐晏阳逃狱、自杀的经过,一一说给女人听;说到悲凉处,女人的泪,便不可抑遏的流成滔滔江水。

「百合你来啦!妈——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如阳见气氛如此僵,母亲又哭得那么伤心,一时愣在原地。

「唉!徐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后继有人,也该含笑九泉了。总比我——唉!」

这是一个悲哀,一个无法控诉的悲哀,一个时代无法弥补的悲哀!

示君一直无法理解,小蝶没理由这么轻易就会放过他的,也没理由就此销声匿迹,但,事实就是如此。

「又在想什么?这次暴走族疯狂杀人事件,上面看得很重,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血腥使人疯狂。」示君躺在床上,转身将头埋进枕头里。

「什么?」阿自把枕头抽走,又被示君抢回去。

「我看你早晚会闷死在枕头里!」阿自低骂几句,心里却很心疼示君成天不快乐的模样。

最近,示君老接些别人不想接的棘手案件,把自己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不但肥肉瘦尽,连肌肉也都给瘦了。一旦闲下来,不是打牌就是睡觉;阿自知道他是故意给自己找罪受。

「好啦!」他又抽走他的枕头;这回示君懒得抢,脸仍朝著床,动也不动。「起来啦!」阿自捶他一记,示君仍不搭理。

「铃——」电话铃响,阿自无力的丢下枕头,向话机走了过去。

「喂?哪里找?」阿自用手捂著话筒,朝示君踢两下,很紧张似的。

「干嘛,别吵啦!」

「电话,电话啦!」又一踢,才仔细的说:「百合打来的!」

「什么?」示君跳起来,抢过电话。「喂?你好吗?」

「呃——订婚了,还好。是小姊姊——怡君姊告诉我这边的电话的。」

「订婚?他对你好不好?」

「很好,他脾气很好,都是我惹他的时候多。」

「出来聊聊好吗?很久不见了。」

「好啊!把女朋友一起带来吧!」

「哪来的女朋友?我想是报应吧!现在都没人要我了!」说著,示君哼哼自嘲两句。

「爱说笑!我现在很自由,随时都有空。」

「那好。明天,明天可以吗?我去接你。」

「好。」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谢你的百合花,我很喜欢。」

「啊?哦!不客气。」

晴朗的天,有如百合清朗的心情。这天,五点一刻她就醒了,打开窗子,任风灌满整个期待的心房。

在大厦林立中的小小的梯形的天空,星星一颗颗淡去,月牙儿吐著银白色的光芒,迟迟不忍回家。在等待朝阳的时刻里,百合的秀发飘动在喜悦里,肢体舒解了,思考奔放了,肌肤光润了,整个人都鲜活美丽起来了!

「哦——穿什么好呢?」

百合拉开衣橱,挑了一件纯白洋装。那是她廿岁生日那年,妈妈亲自为她选布、剪裁的;小小的立领,双排黄豆大小的珍珠白钮扣,A字裙,高雅大方,又不显得毫无生气。这件洋装,百合前后才穿过两次,见了她穿的人都赞好,说是衣服和人相得益彰;更有人说,一看见她穿它,就令人想到百合花,就叫人联想起会弹钢琴的高贵淑女。为此,百合不知谢过母亲多少回了,却也为此,百合一直舍不得穿它,只是珍藏著。

「不好,这件看来太拘谨了。」

百合又挑了件水蓝色短洋装,领口、袖口都加了白色的边,胸前几束细带子,可打成各种装饰的结,细致美观。

这件短洋装蓝得耀眼,百合一眼就看上了;可是价钱十分昂贵,店家说是进口素材的缘故,百合徘徊了几次,还是忍痛买下了。

百合把衣服穿在身上,左看右看,总还觉得不够完美。

「最近吃太多了,穿起来真蠢!」

前前后后,百合试了十几套衣服,直到八点半了,才在匆忙中决定穿上最初试的那件白洋装。

「糟了,这头发都没型了!」百合用大梳子在头上刷了几下,又拿起吹风机来猛吹,定型液加慕丝,弄了好半天才搞定。

「化点妆吧!看起来会亮丽些。」百合拿了粉底在脸上抹两下,觉得不妥。「不,以前我都不化妆的,而且,看起来显老。」再想:「脸好像很苍白,还是上点粉好。」又想:「他也许比较习惯我以前的样子。」然而——

百合还是上了淡妆。

而这边,示君也是早早的醒了;阿自知道,他是兴奋得几乎整夜无法入睡。

他们睡的是上下铺,示君在上,阿自在下,有时也倒过来睡,或者挤在一张床睡。所以,只要示君一有动静,阿自很难不知道。尤其示君喜欢把头闷在枕头里睡,一烦躁或失眠,总是「啪」地一转身,不一会儿又「啪」地抓被蒙头,不一会儿又「啪」地闷回枕头里——制造出频频的噪音不说,木板床总是摇晃得像睡在船舱里似的,叫人晕眩。

「喂,安静点行不行?睡不著干脆出去跑几圈,别闹得连我也失眠嘛!」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阿自一张眼,示君的头从上头倒挂下来,脸色难看极了,活像夜叉,叫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啪」地一声,示君跳下床,挤到阿自旁边来。「我很烦,你知不知道?」

「烦什么,不就要见面了。」阿自转过身去,仍想睡。

「她已经订婚了,我现在见她,算什么!?」

「你想算什么就算什么了!」

「我想,她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否则也不会打电话给我,对不对?可是她为什么不早点打,要到订了婚才打呢?都是人家的老婆了!」

「结婚都能离婚了,订婚算什么……」阿自转过脸来。「如果她愿意取消婚约,你会娶她吗?」

「我——」示君犹豫一下。「唉!不可能的事,想它干什么?!」

「我是说假如啊!你就想象一下嘛!」

「我也不知道!」

「你在乎她交过男朋友?还是在乎她有过别的男人?」

示君不禁想起当初的如意算盘——他是百合的第一个男人,而百合,则是他最后一个女人……

如今,就算他愿意让百合成为他的最后一个女人,永远对她忠贞,他恐怕也不会是百合的第一个男人了。

「你在乎她的第一次,对不对?」阿自坐了起来。「你跟所有的男人一样自私,可以允许自己有很多性经验,却不能忍受对方任何一次性行为!」

「难道你不是吗?」示君丢了个枕头过去。「干!哪个男人不想洞房花烛夜里‘碧血洗银枪’,哪个男人高兴当乌龟、戴绿帽子?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在乎?」

「我没说我不在乎。」阿自把枕头压在背后。「可是,如果因为这样,而失去了一个好女人——起码是你朝思暮想,而且可以相互倚靠的女人,似乎并不值得。」

示君沉默著。

「想想你要的是什么吧!要她?还是要她的初夜权?时间不早了,准备准备,去见她吧!」

示君在吉普车的玻璃窗上看见百合迎面走来,穿著一件白洋装。他想,如果那件衣服的布料硬些、挺些,她看来一定像极了修女。但实际上那布料是极柔极软的,风一吹,身体轮廓外的布自然的向后飘去,正面瞧她,她的身材玲珑有致——修女不该有这样惹火、诱人的身材的!

「叭叭!」

随著喇叭两声轻响,百合看见示君,上了车。

「怎么穿得像修女一样?」

「什么?」百合一听,恼红了脸,眼泪差点给逼了出来;她就知道自己穿错了,他喜欢的不是这款式的,她该穿得大胆一点、性感一点的。

「去哪?」示君见百合垂著脸,闻到她身上有股淡香;墓园里捉弄百合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不禁有些怜她了。

「去金山好不好?风景不错。」

「好。」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百合低头拨弄著衣服上的扣子,想扯掉,又不能扯掉;她突然怨起妈妈,都廿岁了,还给她做这种密不透风的衣服,起码露个肩才对。

「我当了警察。还好!」

「我知道。你以前不是说过你的生命要像跳水一样,在生命之池中激起无数的水花吗?现在当了警察,正好!」百合终于抬头望他了。「其实,我是后来才听巧玲说的。」

「巧玲?她还跟你说些什么?」

「没有啊!可是,说了别生气哦!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的。」

「你很喜欢把自己的男朋友推销给别人,是不是?」

百合愣了一下,想反驳,却想到贺尚和如宓的事,便不再答话了。

「她以前就很喜欢我了。我们第一次分手,也是她的原因,不是吗?」

「其实——她人不错,你们——」

「我跟她不可能的。」

百合听了,有些放心,有些窃喜。

「她老喜欢提你,我想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所以啊!她嫉妒你嫉妒得要死!」

「我——我都是人家的未婚妻了。」任何一个女人都喜欢被另一个女人嫉妒,百合也不例外,她有些得意了。

「你别太单纯,她对你可不友善。据我所知,以前她就常以你的名义打一些玩笑电话,她找你,也是为了利用你约我出去,她知道我一定会赴你的约的。」

听了示君的话,百合丝毫不生气。巧玲怎么对她,也比不上示君几句真情流露的话,巧玲怎知道示君一定会赴百合的约?示君又怎地不赴别人的约,却一定会赴她的约呢?

他是在意她的!百合不禁陶陶然了。

「其实,我一直念著你。」

人都是好面子,尤其是久别后重逢的恋人,少不了对自己的想念仔细隐藏;但是,只要一方不再矜持,坦承了自己的关怀,那么旧情绵绵,总要一发不可收拾的。

「我还不是一样。只是——唉!敝我自己当初太自信了。白怡君每次见到我,总要一番数落!」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梦见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两种人,还是忍不住要想起你……」

百合偷偷拭去泪水。

「无缘吧!是我对不起你。」

「真是缘分的罪过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缘分扯出来,不肯去面对真正的问题呢?」

「那又怎样?」

「……」

「你已经订婚了,我不这么想又能怎样?」他在反问她,也像在责备她。

「你在怪我?」

「没有。都过去了!」

「有。你是在怪我。」

「我说过,没有。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你对我好,你是个音乐家,而我——我没什么文化,是个粗人!」

「有。你就是在怪我,你不反省自己,不想想自己的过错,不愿承认当初分手全都是因为你,却反过来怪我订婚的事!你怪我,是因为我比你先订婚了!」

「没有。以前的事,我说过,我对不起你!」

车子在山路绵延间疾驰,一转,又一转;路和他们的情绪一样危险。

「你嘴里说抱歉,可是你心里在怪我!」

「没有!」他吼著。「我说过没有!」

「你有——」她也吼,然后落泪。

「没有!」

「有——」

车子一个急转,向右滑去——然后煞住!

「好,有。就算有又怎样呢?你能回来吗?你能再成为我的女人吗?」示君情绪很激动,完全失去惯有的冷静!他恨,恨百合这么迟才来找他,恨自己这么迟才发现,其实他真的很在乎这个女人。

「……」百合无话可说,只是流泪。

「能吗?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

百合摇头,再摇头。

算是回答了示君,也是在警告自己!

「真的不能?」示君这才知道什么叫无望。就如同原本计划要走的路,原本还好好走著的路,瞬间被一把抹掉,只剩下空白。

「太迟、太迟了——我不能再伤他,不能再伤他了……」百合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痛哭起来。

示君伸手想抱她,才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如果你不爱他,以后也许会伤他更深。」示君陷入了沉思,他不禁自问,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海潮一波紧著一波朝岸上打来,淡蓝的、深蓝的、碧蓝的,无限风情的海,摇晃著两种不能平静的心情。

暮色渐深;无论如何是留不住时间的流失,也抛不开情感与自尊的拉拒。示君站在巨石上,像胶著了的雕像,一股勇者的苍凉猛烈涌上心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一句不愿却不能不说的话,他最后还是说了。

百合站起来,听话的往吉普车的方向走去。她的衣裙在海风狂肆下显得格外单薄,摇摇摆摆的踩著不平稳的石块,偶有不慎,真是半爬半走,叫人看了好生心疼。

示君该扶她一把的,但,他算什么呢?情夫?不!不是,所以他只能看她跌跌撞撞,任她跌跌撞撞了。

上了车,两人坐定。这是一段归途,路的尽头,两人的未来便成两头,将越走越远,越走越陌生,终身难再有交集了。

「或许有缘,或许心还互相牵系著,我们还能选在同时死去,选在同时安葬吧!」示君有了难得的浪漫想法。「就算葬在两个不同的山头,我们也会遥遥相望吧!」只是,他都没有说出口。

车子发动了,也许该暖暖车,也许,他压根儿不想起程。

百合望向他。「你会忘了我吗?」

「说这干嘛?没意思。」

「是吗?」百合极失望,喃喃的说:「我想我是忘不掉了。这么多年不见,都忘不掉,这辈子,恐怕也忘不掉了。」

「还是把它忘了的好,别老活在梦境里。」他想,其实他不是个绝情的人。

「唉!」她好无奈。「其实,我不是个爱作梦的女孩,我只是执著理想罢了!就像音乐,我不是把梦想实现成理想了吗?你总是不能了解我的爱情,其实它不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梦,我是真的用了心的……」

百合哭了,她悲伤自己的真,竟成了别人眼里的幻。

「你是别人的未婚妻了——」示君压抑著心中那口气。「说这些——迟了!」

好绝望的话——他们之间真的再无余地了。

「你会忘了我吗?」百合萌生要叫他一生一世忘不了她的念头,而且,她决定要让一切结束在最完美的时刻。「示君——」百合将示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陪我一夜,好吗?」

百合的要求叫示君好生吃惊;他不否认自己也有这样的念头,但这话由百合口中说出,总叫人不可思、她是个保守的女孩呀!

「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你交了别的女孩,你要自由,你要离开,我从没要求你留下,以后,也不会再有了。难道连这唯一的一次,你都不肯?」百合悲泣不已,倒叫示君心慌意乱了。

女追男,隔层纱,何况又是自己珍爱的女人。他拥住百合,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男人的劣根性使然?或者是示君格外多疑?在前往汽车宾馆的路上,他一直怀疑,百合一定有过其他的男人,否则,她不会轻易的提出这样的要求。

男人要女人,但却又对容易得到的女人感到怀疑。

其实,就算百合有过其他男人又如何呢?她把第一次给了自己的丈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她外遇的对象罢了!

然而,这不也好吗?百合给得越少,他的罪过就越轻;就当这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罢了!对这样的结局,示君觉得轻松多了;但很快的,他又感到失落——

「百合,你……」

「咦?」

「……」示君很难开口阻止。

「我不会后悔的,就算因为这样而失去了一切……」

「不会的!哪有这么严重?别乱想。」

「……」

他们的车驶进汽车宾馆,铁门放下时,铁轴转动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划过百合的心肺——她的第一次,她的开始,她的结束……

示君是情场老手了,他用温柔的技巧带引著她;百合只是跟随,只是配合,没有一点欢愉——她来,本就不是为了欢愉;她来,是为了一个凄美的结局。

示君一个挺进,但立刻惊愕的退了出来。

「你——」

百合骇怕得忙取物蔽体;她觉得羞耻——她是个坏女人,名副其实的坏女人!

「我很笨,是不是?我不像你其他的女人一样主动、热情,我什么都不懂——」百合缩到墙角,像过度惊吓的孩子,手足无措。

「百合,你——你为什么不说——唉!」示君抓了浴巾,头也不回的去冲浴了。

冷水哗啦啦的冲过他的头顶、肩膀,流过他结实的臀部,但始终冲不去他心头的紊乱!

他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应该狂喜的,但事实并没有;他只觉得沮丧、羞愧——百合说的没错,她是个执著的女孩,她是个多情种子,她是个为爱疯狂的女人——他真是负她了,真是伤透她了!

示君从没想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到这种地步。

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示君走出浴室时,百合已经把床单、被子收拾好了,也包括她自己——她有条不紊的穿著那件白色衣裙,立在窗边远眺著。

「我原想留个最完美的结局,没想到,还是搞砸了。」百合的声音遥远得虚幻了;示君听得很不确切。

「你可以走了,我想多待些时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谢你答应陪我,我还是感谢你的。」

「不,你该恨我,你很有理由恨我,为什么还要感谢我?!是我辜负了你啊!」示君想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他的思绪也好紊乱,好慌。他想,他必须先离开,他必须一个人好好、好好的想一想!

「我走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百合仍望著窗外,不敢、也不能回头,因为她不想用泪水留住任何不属于她的人、到她确定示君转身要离去了……

那一刻,她望著他离去的背影,泪流满面。她一度想纵身一跳,让死亡留住他的脚步;而一切,就如同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此停格;停格于他终于不再理直气壮的离去,停格于他惊愕、惋惜的眼眸。

那一刻,百合一度向往著死亡的美丽。然而,电影散场的时候,人生的路还是持续著,她终究是个现实里的人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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