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著妇人那一番真诚的谈话,白示君的闲事,百合是管定了。
百合对妇人有种极特殊的感觉。那天,虽只是短短一百分钟的谈话,她们似乎已经交心了;这不单是长辈对晚辈间的慈爱,还有一种仿佛母女连心般的感觉,叫百合一直无法释怀。
百合很想为妇人做些什么;而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替她看著示君了。
「为什么要把我调到前面来?」示君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已坐了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被调到讲桌前的位子;而百合,就坐在他旁边。
「因为你上课时话太多了,需要严加管教!」百合自顾自的复习功课,不理会他。
示君没辙,只好在百合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一边斜看著百合,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边嘴里犯嘀咕——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老师都不敢惹我了,你算哪根葱?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他再瞄她一眼,百合侧著头,一手抚著垂下的发,一手快速书写著。示君低笑两声:「没见过坏人是吧?跟你玩玩!」
示君在作业簿上撕下一张纸,大剌剌的在上头写著:
想知道我逃课时的行踪吗?放学后,后山见。
「喂!班长。」示君把纸条递过去。他的右后方有一双眼盯著那纸条看。
百合接过纸条,认真的看完后,朝示君点点头,将纸摊平,回他一句:
以后不准撕簿子!
示君一笑置之。
学校的后山是一片傍海的小丘,土质不好,所以也长不出什么青翠秀美的林子。倒是防风的木麻黄放肆的生长著,天一冷就落掉一地的针子,横七竖八的。以往的人会拾些木麻黄叶子去升火,饭菜煮熟了,还可丢些地瓜进去闷烤,待入夜了,当宵夜吃。可这时下用瓦斯方便,叶子没人捡,就积得厚沉沉的,遍地像铺了毯子似的。
后山上唯一的建筑是小小的山神庙,听说灵得很;百合在庙前合什鞠了躬,她感觉有股小小的不安在心中窜动著,望望四周,半个影儿也没有。
若要来,该早到了。莫非存心耍著她玩?百合又想起他那邪邪的笑、玩世不恭的模样,心底生了气;渐渐的,脸颊气鼓了,眼也瞪圆了。
又是那吵死人的叫嚣声——百合知道他来了。机车的噪音吵得她心烦意乱。
「喂,上车吧!载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百合拉高了嗓子问。
「先上来吧!上车再说!」示君有些不耐烦。他结交的女孩子,都是干脆俐落,有车就上的。
百合没上车,「啪」的把机车的火熄了。
「你干嘛?」示君诧异极了。
「上你的车可以,可是你得先把车子修好。」
「修车?我车子没坏啊!」示君把车头摇了摇。「油还多得很呢!」
「把消音器装上。」百合义正辞严的,像老师训诫违规的孩子似的。
示君沉默半晌。
「好,依你。」他迅速将车子转了头。「等我。」
这是示君骑车以来第一次装上消音器。他对自己说:「好男不跟女斗;何况,早晚你会要回这份公道的。」
一路上,示君没再多说话;他并不喜欢跟百合在一起,她太严肃,也就显得太无趣。他不过是想让她知道,白示君不是她惹得起的!
车子随著渐暗的天色往僻静处疾驶;示君骑得很猛,山路迂回中往往不及转弯而驶进草丛边再奔驰而出。百合有些后悔和他出来,她适合明亮的人群生活,这样的荒野丛林叫她骇怕;尤其是和这样的一个人,驶著这样的野马似的机车。但她必须镇定,不能叫他知道自己骇怕,否则,他恐怕要更放肆了!
「这是哪里?」
「这条叫不归路,待会儿我们会走过一座桥,叫奈何桥。」
「不归路?奈何桥?你胡诌!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路名、桥名!」百合大声说著,手却紧紧抓住了示君的外套,手心沁著冷汗。
这是一条窄小的山路;一路走来,没见到一条岔路,路旁杂草丛生,在渐暗的暮色中传达著丝丝荒凉的恐怖。百合没再开口,只是仔细的盼望著路的那头将是柳暗花明,而出现另一个城镇。
然而,天色全暗了,前头除了一盏车灯外,只有阴风习习。
他是故意的!百合明白了,他是真的天生坏胚子,他在报复她!
百合紧了紧领口,深深叹口气。他会怎么对付她呢?在这荒山野地,如果他真想怎样,是没人可以帮她的。百合这才明白,平素她敢这么对他大吼大叫、下命令,其实是仗著学校的势的,一旦她只身了,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就这样听天由命吗?百合背脊凉了半截,手脚也僵硬得难以控制。不!不能就这样由著恶人得逞。百合的凛然正气再度灌满胸怀,这不是男人与女人的战争,而是正义与邪魔之战!百合动了动脚趾,察看四下环境,试著跳车的可能。
百合将右脚往上挪,试著凭借车箱跳车,正当她脚踝移到车箱上时,示君突然大叫:「小心!」随著警告声,机车的前轮跃起,跳过一个岩块,朝草丛里驰去,然后停下。
百合倒抽一口气。罢了,命也。
「看到了吗?」
百合朝四方望去,全是星星点点的墓埤,这儿肯定是一处没规划的乱葬岗。
「到这里,只有一条路、一座桥,所以我叫它们不归路、奈何桥,名副其实吧!」
「……」百合不禁往示君身边靠去。再怎么说,这儿鬼魅处处,而白示君好歹是个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我的吗?」
机车熄了火,连唯一的灯源也熄灭了;星光点点,隐约映著百合铁青的轮廓。她骇怕了;示君心里好生得意。
「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干什么?」百合委屈得想哭。她错了吗?她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他好,他干嘛这样对她?
「没干什么,我喜欢这里!」白示君点了烟,火光闪烁著一团晕亮,照著白示君细长的眼。百合看清楚他的眼楮了,像火一般熊熊地燃烧著愤怒。他愤怒,而她何尝不是?
百合看著他,定定的,看得白示君心虚得垂下眼皮,双脚不断在地上磨蹭著。百合打心底升起一股悲凉——她恨他,恨他的坏,恨他的无所谓。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她一把抢下示君叼在口中的烟,扔在地上用力踩著,就像把白示君一把摔在地上,狠狠踩著泄恨似的!
「你干嘛抽烟?干嘛惹事生非?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你干嘛不好好念书?你以为你很行吗?你行,你就犯不著带我来这里,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吓我了!你行,你就不会叫人家三番两次替你担心,生怕你惹了什么祸事!你有本事,有本事就考个大学来读啊!我知道你气我,怪我多事,可我为了谁?我为了自己吗?我得了什么好处了我?!」百台一口气吼光了愤怒,却也吼光了自己的武装,她蹲了下来,捂著脸哭了。她想回家,她不要在这死人堆里,她再也不要管这个人了!
百合这下可真吓著白示君了。为著她敢从他口中抽掉烟的勇气,为著她的一番话,为著她无助的哭泣,他这回真呆了!
白示君蹲下来看她——百合只是个小女孩,她不是小蝶,不像小蝶见惯了血腥争斗,他不能以他惯用的方式待她。
「班长,班长!」这就是他的班长吗?那个爱管闲事、小辣椒似的女孩?说真的,她的确犯不著管这些闲事的;而她管,是因为她关心。她爱著每个人,对每个人一样的好。虽然有些滥情,可也教人觉得温馨。
她还在哭,一发不可收拾。
「班长!」白示君靠过去,拍拍她的肩。「喂,好了啦!对不起嘛!不要哭了——喂!有这么严重吗?我又没丢下你,我还在你身边啊!」
百合不理他,还是哭。
白示君不习惯这样爱哭的女人,她令他手足无措,让他觉得不忍心。他可以一刀砍入人的咽喉,用玻璃狠狠夹死一只小猫似的老鼠,甚至二话不说的切了自己的指头,却不能见百合这样伤心著。他轻轻地在百合身后坐下,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谁知这一抱,百合越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并扯著白示君的衣领耍赖——「我不管!我不管!你要道歉,你要道歉!」她竟是爱著他的。
「好!好!好!你说,怎么道歉嘛!」
「真的?你要道歉?」百合不哭了;泪痕还在,却说不哭就不哭,像个孩子似的。她仰著脸看他,小小的唇,离他好近。他想吻她,但理智告诉他吻不得;这女人太认真了,他不想浑水。
「你说啊,怎么道歉?」
「说对不起!」她胸有成竹的,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好,对不起!」
「还有!」
「还有?」
「不许抽烟!」
「不许抽烟?这跟道歉有什么关系?」
「惩罚啊!谁叫你要吓我!」百合又理直气壮了。白示君有点上当的感觉,低声笑了两声。
「我倒不觉得你被吓到了,好像——好像反而是我上当了。」
「哪有?我是觉得你很聪明啊!当祸害会遗臭千年的。」
「可是当好人却不长寿啊!」
「所以才要你当好人啊。」百合躲在示君怀里咯咯地笑著。
「好啊!原来你咒我早死!」
百合笑得更开心了。
那夜,星子在黑幕中排成了一只青蝶,白示君迟疑著,房里是不是需要一点花香,才不会太阴冷?
余百合就这样和白示君结了缘,她希望能彻底的改变他,然而,不是她高估了自己,便是白示君过于顽强了。
入秋的时候,一个明朗的早晨,巧玲约百合见面,说是有要紧事。百合信了,而且很放在心上;同学嘛!有缘才能相聚,有什么困难不该一起分担呢?
巧玲和百合虽然是同班同学,却并不要好;她另有一个圈子,严格说起来,她是班上的另一个势力,而且还是和百合敌对的势力。她们反对百合的理由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是转学生,她们压根儿不认可她是班上的一员,又怎肯听命于她呢?再者,百合占住了太多的机会;没错,每每她出击总能替班上夺得荣誉,但样样比赛都是她,未免教人吃味。也因为百合太出锋头了,所以怎么看她,怎么觉得她是个骄傲的家伙。
「嗨!巧玲,什么事这么神秘?」百合无邪的笑著,但看在巧玲眼里,却虚伪得恶心。
「你的事啊!」不只巧玲,佩岑、雅文也在。百合瞧瞧大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她们的眼神都是木然的?
「我们知道你跟白示君好,可是,你未免太不了解他了,他是个花花公子,最近还和七班的金秀萍打得火热。」
「上星期我还看见他和一个老女人在后山约会,那女的大概有廿几岁了。他真是老嫩通吃啊!」
「没什么,是为了你好,免得你上了他的当。」
百合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只傻傻的愣在当场,而不敢去相信那些话。示君是不好,但是,有她们说的那么不堪吗?百台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是真的对他用了心,他不会不知道的。
「别难过,这种男人随地捡都有。」
「不——谢谢,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谢谢!」百合终究没和她们争辩。
回到教室,百合没一点心思了。示君交别的女朋友,她反而不在意,倒是听他被人贬得那样卑下,叫百合由衷的痛心。
示君似乎知道有人在她耳朵前嚼舌根,这天完全不去招惹百合。放学前,百合在他桌上留了封信——
示君:
缘起缘灭,缘深缘浅,我们太年轻,不能掌握是正常的。既然缘尽了,也没什么好挣扎的。麻烦你明天将我过去写给你的信一并还给我,你留著无用,我却是有心珍藏。百合
示君是在家里看这封信的;看完后,他一方面怪那些女人多嘴,一方面气百合如此淡然,好似他完全不值得她争取、难过似的。
其实,他怎么不知道这是巧玲搞的鬼!?巧玲一直喜欢著他,可他怎么也没把她放进眼里;现在她见他和百合好,况且,她一向就嫉妒百合,当然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百合就是太单纯了!自己没心眼,也看不见别人的心眼;她就是这样,「纯」得叫人不能放心。
一早到校,百合就看见抽屉里有一叠信——他真的把信全还给她了。
她木然的坐在教室里,腊黄著脸,倒抽了一口气,不断地告诉自己:只要白示君变好了,两人在不在一起都无所谓,当个朋友也是好的;她很乐意做他的红粉知己,鼓励他、支持他,直到他成功,然后再去帮助另外一个人。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神,或者圣女。
百合在心底唱著「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之后,那一整天,这首歌就像魔咒似的缠著她——唱国歌的时候,她唱「爱是恒久、忍耐……」;上厕所的时候,她也是唱「爱是恒久、忍耐……」;解剖青蛙的时候,她还是唱「爱是恒久、忍耐……」;看到白示君的时候,她更是在心底高声唱著「爱是恒久、忍耐……」
百合没有受伤,她快乐得很。白示君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她为什么不行?这场恋爱她已经输了,如果再悲伤,那就输更多了。
一如往常,白示君骑著机车在公车站旁等她,百合礼貌的打声招呼后,却没有上车的打算。
「我送你回去吧!」
「还送我?」
「你总有些话要说吧!」
百合点点头。也好,听听他怎么说,故事总要有个结局的。不过她也知道,一切都是真的,绝非谣传,否则,他不会当真把信还了她。
车子走了好久,两人始终沉默著,当真是在酝酿分手离别前的气氛。为了不让泪掉下来,百合拉高了嗓子,带笑的问:「是为了谁?什么样的女孩子?别垮著这样一张死脸嘛!咱们还是好朋友的。人世间,不都是这么聚聚散散的吗?何况咱们都年轻得像个孩子!」
一路上,百合一开口就没再停过,嘁嘁喳喳的讲得示君头发昏,像是和他分手,她有多兴奋、快活似的。示君憋著一肚子解释的话,一见她那么快活,却都转成了气;送她到家,转头就走,连句再见也省了。
示君一走,百合等不到进屋,泪就哗啦哗啦的倾泻而下。
不是全部,她宁可不要。可偏偏「宁可不要」的东西刺得她心好疼,蚁咬虫噬似的,她揪紧了胸口也止不了那椎心的痛。百合抹干了泪,避过客厅,直往二楼房里去;一整夜,她把自己反锁在里头,抱著棉被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了,倒像哀悼一出悲剧似的,又完全事不关己了。
第二天,她仍是开心得不得了。
日子轻忽的过去,示君和百合还是见面,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情愫究竟是不同。
又过了两个星期吧!白示君告了两天丧假,说是祖母过世了;而回来上课的那一天,他递了张纸条给百合。
白怡君要你晚上去陪她,祖母过世了。
百合最容易为人欢喜为人忧的,一听怡君需要她,当下就打了电话回家。百合的家人也知道白示君这个人,便允了她;他们都是传教的人,能理解百合的好意。
原本在丧家,外人是不便进出的,然而,一来百合善良,二来白家的人早不把百合当外人看了,所以白母见了百合,只像见了自家晚辈似的,也不意外。
分手后,百合就忌讳和示君独处,不为别的,只是不自在。偏偏怡君有意似的,要百合来陪她,自己却老不见人影。
「出去走走吧!你不是最爱散步的吗?」
「也好,屋里怪闷的。」她垂著头不敢看他。
那夜细雨??,百合和示君共撑一把伞,在清冷的街道上走著。两人话不多,只是路上一洼洼的积水,躲闪间免不了肌肤上的踫撞,使她心脏「扑通扑通」地撞得厉害。
「叭——」一辆汽车疾驶而过,溅起一片水花;示君一把拉过百合,躲不过就用背去挡,弄得他一身污。
「怎么了?看,都湿了,先回家吧!」
百合取了手帕在示君身上擦拭著,示君却只顾把百合拉近,轻声的说:「我和她们都分了。」
百合一惊,挣脱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快步往前走著。其实,这不是她预料中的吗?若那纸条是个阴谋,是个计,那么百合绝非被算计的人;她只是将计就计。可这会儿真的发生了,她却慌得想逃。
「百合,百合!」示君跟了上来,却规规矩矩跟在她后头走著,不敢再惊吓她。
「百合,那女人和小姊姊同年,足足大我六岁,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喜欢有什么不可能的?何况,你看起来也很老。」见示君慌,百合倒有心思逗他了!而示君也宁可这样,他不能忍受她的沉默,也无法忍受她走近他,却冷冷的又走远。
「我真的和她分手了。我承认我以前是很花,可是遇见你之后,我就改了;人总有惯性,不能一下子全变好的,不是吗?」
「那关我什么事?」百合说得无情,免不了示君又气又恼。
「是啊,关你屁事!」
要是以前,白示君早就作罢了!别说以前,换了别人,示君也不会那么殷勤。可是,她不是别人,她是百合。百合对他太好了,别的女人也对他好,但都没有百合好得那么无私。更重要的是,她改变了他,而这样的他,正是白家需要的儿子。
「风好大哦!」百合一边拢著发,一边躲著风。
「好大的风!好大的风!有这一首歌呢!」示君说著,便迎风唱起歌来了。唱歌可以暖暖身子,也可以重鼓勇气。
「我重新追你,你会拒绝吗?」示君对著天说;而百合暗自笑著。
「我说我要追你,可以吗?」示君认真的重说一遍,那认真的模样,叫百合看了更觉得好笑。
「你说话呀!只会傻笑傻笑,你的笑是肯还是不肯?」他知道她肯了,却故意逼她。
「谁管你啊!」百合别过头去,还是笑。
看见百合娇羞的模样,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他走到她前头,用伞遮住了路灯的光,说:「不管,我要随心所欲了。」
他吻了她,滋味却和他吻过的许多女人不同;百合的吻,像青梅,有点酸涩,却叫人垂涎三尺。
白示君的父亲白能木买了一大片山地,山上多得是用途广泛的林木;砍下的树,去了小谤小枝的,就用缆绳送下山去。
白能木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对那些砍秃了的地别有计划。他找了人,种了许多景观用的树苗,专卖给公家机关做路树。和官方做生意有一套作法,明的贿赂有风险,不用点心思又不容易谈到好价钱;于是他在山上盖了栋大别墅,里头设备应有尽有,免费提供给官方办活动,或做休闲度假用。
这天天气顶晴朗的,白家说好一家人上山去度假,也邀了百合。
示君说:「别墅后有一大片的野枫,这季节该全红透了。」
百合听了,疯也似的大叫大跳,说她最爱看枫叶碎了似的红著脸,飘飘荡荡落进她怀里,不知有多浪漫!
「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成天做白日梦。」示君总是这样批评她。
那天,白家几个出嫁的姊姊全带著孩子回来了,车子坐不下,示君和百合只好骑车上山了。
这的确是座俊美的山,山下、山腰的树还有些枯黄,再往上走,便全是绿得蓝黑了;浓密的枝丫,将天空分割成了一道、一道的细线,抬头望,倒真有种夹缝中求生存的味道了。
山里的气温变化大,百合冷得牙齿直打颤;示君发现百合冷,愈抱她抱得紧,后来索性也把夹克脱了给她。
「不要,那你不冷死了!」
「你不冷就好,我壮得像条牛。」
「不要,你穿。」百合心疼他;其实,她心疼每个人,除了自己。
示君不跟她辩,直接替她披上外套,望望天色——那带状的天空被墨染黑了似的。
「怕要下雨了,得快点走。」
说时迟那时快,斗大的雨点 哩叭啦打下,落在脸上,疼得叫人不敢张眼。示君低头前进,很艰辛的控制著方向;百合躲在后头,紧抱著示君,动也不敢一动。
机车在一座破落的瓦屋前停下,两人躲了进去,才发现彼此的衣衫都湿透了。
「看来——这房子没人住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去找点干柴升火。」
示君到别的堂室里去找柴火,百合则望望四周;屋里对著门的一隅有一方餐桌,脱了漆,却仍可辨识原来的赭红色彩;左边有个灶,上头有两只大锅,都用木制锅盖盖著。灶上灰层很厚,怕是久无人迹了;但照地下、灶边整齐的情形看来,主人离开时是用心打扫过,肯定打算还会回来的。
「怎么还不把衣服脱下来?会感冒的。」
示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炉和炭火,搬了个木头就坐下升起火来了。
要百合把衣服全脱下来烤干?她可没那个胆!她只把外衣脱了,衬衫和牛仔长裤还是穿著。牛仔裤吸了水,沉甸甸的贴在腿上,一走动就会拖出长长的水痕。
是不便,但百合宁可不便,也不能拿自己的贞操冒险;她要干干净净的把自己留给她唯一的男人。
她这一层顾虑,示君是明白的,便就不再勉强。但他可不愿受这种罪,他到别处转了转,回来时已经把全身上下的衣物全取下了,只用一块不知哪来的布把自己围著;然而,百合还是吓了一跳。
这无关道德不道德,只是百合没有兄弟,父亲在家也不打赤膊,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身体是什么模样的。
她痴痴的盯著示君看,觉得他像是公园的雕像获了生命,从石台上走下来似的。天神坠落到了人间,学到了羞耻,所以像人鱼上岸时一样,随意找块破布就把自己围裹起来了。
百合好想去触一触那臂膀,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体的温热,或者仍是石像的冰冷。百合望著望著,倒对那块花布下的东西感到兴趣了。对石像而言,该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它,不该用道德的眼光去衡量,所以,那块布压根儿是画蛇添足。
百合很想把那块布拿掉,因为多余。可是,她只在示君前头坐下,看他烘烤衣服。
示君好不容易将汗衫烤干,转身将它放到后头去,脚一叉开,百合立刻尖叫起来,并用双手捂住眼楮。
「怎么了?」示君抓下百合的手,以为她烫著了。「怎么了?哪里被烫到了?」
「我——我……」百合脸红得烫人,也许是炉火太旺了。
「怎么了?」
「我——我看到……」
「看到什么?」
百合站起来转过身去,想著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心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似乎连自己都听得见那猛烈的心跳声。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天没黑,不要乱想。」示君站在百合身后,扶著她的肩。
「我——我看到……」
「说啊!」
「你布下面的东西。」如果百合是乌龟,此刻,她一定会把头缩进壳里去。
布下面?示君看看自己,立刻明白了。他将百合扳过身来,百合还是低著头,脸抵著他的胸口。
「你没见过男人啊?」
百合摇摇头。「爸爸不打赤膊的。」百合顿了顿,心定了些。看见他绿豆似的男人的,竟好笑起来。「你——你的奶头好小哦!」
「是啊!你的很大吗?」
示君顺口的一句玩笑话却叫百合退了好几步。她反抱住自己,武装的问:「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示君笑了。他什么也不会做的,她早晚是他的老婆,他犯得著猴急吗?男人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女人则希望自己是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等他玩够了,这个愿望,肯定会实现的。
他继续烘烤那未干的衣服。